我在下雨天想起一個老人
年前回家的時候,吃過晚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聊天,忘記聊到了什麼話題,我便陡然提起了雙明。至於他的名字究竟是這樣的,又或是我一廂情願寫錯了的,大概也已經沒有人在乎了。
母親聽我說話,便放下手中正在洗刷的碗,笑著回頭答道:他還不是老樣子嘛。
自我記事起,村子裡就一直有關於他的猜測。因為他是有一天突然之間就在村子裡冒出來的。有人猜他是打仗離隊的逃兵,躲避上級追查至此;有人猜他是馬幫小弟,因不堪忍受老大的壓迫而逃出;還有的人說他其實什麼都不是,他只是個普通的流浪漢而已。不管怎樣,當村民們圍在一起,或是蹲坐在牆角跟抽旱煙或是靠著玉米秸稈眯起眼睛曬太陽時,雙明總是午後能隨時點燃村民熱情的最大談資。雙明這個名字,似乎自帶有攝魂奪魄的能力,到處吸人精力,但當人們的目光看向他時,卻只能看到一團籠罩的迷霧。
村民們這樣猜測,源頭可以追溯到一匹馬。雙明出現的那一天,身邊還跟著一匹馬,一匹瘦馬。在那個年代裡,出行隨便騎跨著一匹馬,自然不會是尋常老百姓。聽村裡的人說起,那匹馬應不是凡品。當初看到雙明的時候,人們同時也注意到了他身後的那匹馬。那匹馬應該是奔走了很長的一段距離,鬃毛雜亂,夾雜著許多的雜草,身上的皮毛早已失去了光亮,尾巴無力地下垂著,似乎是充滿著倦意。但那顆高傲的頭顱仍是不屈的高昂著,一雙墨玉色的黑瞳里射出兩道逼人的亮光,呼呼作響的響鼻像是冬天裡的呼嘯的狂風震懾人心。村邊開磨坊的擁有村子裡唯一一頭毛驢的老張,不住地搓手跟身旁的人嘀咕:這他娘的真是匹好馬啊,要是給我,那可得了。你看著架子骨,要是牽回去拉磨,准叫那頭熊叫驢羞死!
而我後來自然是有幸得見過這匹馬和雙明本人了。不過這又是在我長大懂事,村民們對雙明的態度完全改變之後的事了。這一改變,就是十多年。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雙明剛在村子裡住下。住的是一個簡易搭制的茅草屋,頂上的茅草都是村民們當季收割完堆在草垛里的麥秸。不過後來村長帶了一撥人過去,好像親自動手,幫雙明蓋了一間結結實實的小木屋。聽說當時完工的時候,村長和鄉親一同向雙明賀喜。村長鬆了松褲腰帶,懷著無比尊敬的語氣,向雙明解釋了本村人是如何如何的善良淳樸,敦厚老實。讓他從今之後,安心在此住下。又當著村民的面拍著胸脯向他保證,以後他就是村子裡的人了,和村民們也就是一家人了,不分彼此,有村長一口紅薯干就必定有他一口湯喝。什麼云云。雙明呢,到是也挺感激的,臉上微微笑著,只是嘴上說不出,一個勁的嗯嗯啊啊的應和著村長和村民們。
末了,人群散去,村長拉著雙明到一旁,舉起一碗清水,說道;從今以後,你我可就是親兄弟了。那兄弟就不能分彼此,有我一頓飯肯定就餓不死你。咱們村有了你,那可好比是程瞎子娶了個新寡婦,碰上狗屎運了。你老哥以後要是有什麼財運啥的,也不能忘了兄弟我啊。來來,喝喝,喝了就是親兄弟了。村長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一仰頭,只見碩大的喉結上上下下,沒幾下咕咚咕咚就喝完了。只剩下雙明被村長拉著胳膊出神。
從那以後,雙明算是徹底在村子裡安心住了下來。剛開始倒也沒什麼,大家都相安無事,常常也相互走動噓寒問暖。不過村民們的大多數好意都被雙明嗯嗯啊啊的應和聲打發了。
好像是一年中的霜降那天,老李頭起個大早趕去挑茅糞。往山坡上走時,正看到雙明。深秋的早晨,已是寒冷非常,彷彿空氣中都隱藏著冬天的冰雪和寂寞。路兩旁支支楞楞斜刺著許多夏天剩下的乾枯的柴草,黃蒿、野酸棗枝上掛滿了一層晶瑩的銀霜,在清晨的微光里閃閃發亮。他看到雙明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端坐如樁,面無表情的望著遠方的山巒。青黑色的群山像是一條飄帶,橫跨在整個天地之間,連接著兩端未知的地方。那一刻他好像是一座沒有生命的泥像,臉色沉重得連帶他周圍的天色都暗淡下去,讓人看不真切。突然之間,泥菩薩咧開了嘴,乾乾的笑了幾聲,破鑼般的嗓音一瞬划過天空。天地間被一種奇異的腔調所填滿,世界也跟著躁動了起來,群鳥應和著它呼呼啦啦飛向天際,沖開最後一縷遮擋的雲霧,金黃色的太陽跳將了出來。
老李頭後來回到村子裡說,雙明被山上的遊魂附了身,整個人像中了邪一樣,一個人咿咿呀呀的在山頂唱戲,跟他說話也不理睬。
我那時正是喜歡纏著大人們給我講故事的年紀,便自然覺得雙明是一個神奇的人物。比我聽過的什麼阿里巴巴與四十個大盜,穿牆的道士,會變幻的狐狸那些更加有吸引力。於是便在心裡十分渴望能見上他一面。
後來雙明便在人們的口中變了一個人。他不再是村中人人都覺得神秘、見面尊敬打招呼的人了,村民們反而將他視為異類,認為他是一個瘋瘋癲癲的漢子。他總是騎著他的那匹馬,到什麼地方都是,彷彿時刻都離不開它,有可能睡覺也是在一塊的。村民們經常看到他騎著馬在山坡上歇斯底里的喊,至於喊得是什麼或者說唱的是什麼,自然是沒人聽得懂的。村民們問他,他也不說。竟像是沒看到一樣,自動忽略過去,兀自一人唱將下去。
我那時倒覺得他這麼做肯定是有一定的深意在裡面的,就像電視里的那些世外高人,總有一些行為是像我這樣平凡的人不可琢磨的。但村民們卻從此更加將他的所作所為定義為村子裡的幽靈了,因為他的生活變得更加隨性起來。早晨,黃昏,甚至在夜晚,只要你用心靜聽,總是能聽到一個模糊遙遠的聲音在空闊的曠野回蕩。像遊魂,像哭鬼,像是無家可歸的野狗發出的聲音。人們總是喜歡將自己不確定或者超出自己認知範圍之外的事或人,慣以鬼神之說,這一點,幾千年來,倒是沒怎麼變過。甚至後來,村子裡的大人便都開始告誡自己的小孩,路上見了雙明要立刻躲著走開,走得遠遠的。
而我和雙明遇見的那次,也是和母親趕早上坡幹活的時候。那天早上有一點冷,空氣中儘是未散盡的霧氣,撲在臉上濕膩膩的。夜還未完全褪去灰色的長衫,只余兩三顆稀稀疏疏的星星,掛在西邊的山頭上。我和母親都穿了一件薄外套。我一邊饒有趣味的踢著路上的石子,一邊問母親幹完活之後能不能去嶺子上找野雞。就這麼說著,繞過一道山坳之後,突然從遠處傳來了斷斷續續的的聲音。這是一陣我從未聽過的如此奇怪的聲音,我想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它。它充斥著奇怪的聲調,模糊不清卻又帶著奇特韻味的聲音,立刻像一隻手緊抓住了我的心。聽村裡人說了那麼久的故事,我知道,是雙明來了。正在想的時候,雙明已來到了跟前。
是人們說的那個樣子。先是一匹黝黑結實的老馬,毛髮梳得整齊發亮,修長的四肢有力的踏踩著泥土,三尺長的尾巴像母親使喚過得雞毛撣子一樣掃過來掃過去。看到它頭的時候,我不禁想起了在書本上看到的圖畫,馬為什麼會有這麼長的臉呢?是了,一雙墨玉色的的黑瞳像銅鈴那麼大,直直的盯著前方。至於雙明,我當時則完全被馬這種我生平中第一見到的巨大的生物給吸引住了,而對於端坐在馬背上的主人,卻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瞥。我只記得他是個削瘦的小老頭,身上穿著一件很舊很破的灰色皮夾襖,頭上也戴著一頂皮帽,黃顏色的毛,像是狐狸皮。他的腰挺得很直,甚至有一點像一張倒張的彎弓,彷彿隨時都能把自己給彈出去。從帽子下露出的毛髮,只有很少的幾根,稀稀疏疏的,在清晨微涼的風中來回搖擺。他的臉很黑,是那種經過積年累月風吹日晒才會有的特有顏色。臉上布滿了深深地褶子,彷彿陳年的風霜都累積在這皺紋裡面了。只有一雙眼睛仍是炯炯有神,直視著前方,彷彿在極力眺望著什麼。我看向他的一張臉,死氣沉沉的毫無生氣,但一望向他的眼睛,便覺得他的眼睛深處彷彿有什東西在亮著一樣,發出微小的亮光,整個臉也就活絡了起來。他照舊是人們說的那個樣子,唱著可能只有他自己或許才能聽得懂的腔。
直到多年之後,我才隱隱聽懂那彷彿是類似陝西秦腔的一種,帶著極濃重鄉音在裡面。那個時候,雙明是在思念自己的故鄉嗎?那他又為什麼不選擇回去呢?經歷了這麼長時間,有什麼事情是還不能夠面對的呢?有什麼事是讓他選擇繼續留在這個不被理解的地方也不願再回到故鄉的呢?這些就像那個碰上雙明的早上,我和他錯身而過,他究竟注意到我這個小鬼了沒,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他究竟知不知道多年後他的形象一直刻印在我的腦海之中久久不肯散去。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了。
可是他唱的那麼有激情,活力,彷彿要把自己的整個靈魂獻祭出去。他的聲音奇怪卻又合理,獨特而又正常,就在那個時間,就在那個地點,他的聲音竟顯得一點都不突兀、刺耳,彷彿它本應該出現在那裡,彷彿它本應該就是那樣的聲音。原始,純正,新鮮。那是幾百萬年前,人類直立行走的第一聲吼叫,那是先民們在無數個夜裡仰望頭頂璀璨星空時發出的喟嘆。那是站在土地上對生活最真切的對話。呼喊。他扯開嗓子,一聲唱腔喊開了黎明。
他的聲音時而高亢嘹亮,時而低沉沙啞,時而像老虎一般咆哮憤怒,時而像綿羊一樣溫順慵懶。我看到他在清晨的微光中放聲高唱,絲毫不在意殘夜的微涼。他的喉結一上一下,緊張的運動著,接著便發出了破鑼一般的嗓音。可是這樣的嗓音又彷彿帶著什麼特別的味道,像是泥土、露水、青草以及朝陽混在一起的味道。一個農民如果渾身連同嗓音都充斥著泥土的味道,那正是大地母親對其最寶貴最慷慨的饋贈。他用盡全身力氣高歌,彷彿在經歷著分娩的痛苦一般,拋去蕪雜骯髒,誕下新生的靈魂。可是多年前的我,只是好奇雙明以及雙明這兩個字之後的神秘感而已,絲毫不懂這些之下的意義。
時至今日,我的腦海中更加會浮現出一幅奇異的畫面:一個身穿灰色夾襖的瘦小老頭,騎著一匹黑色瘦馬站在山坡頂上,迎著獵獵作響的山風,對著空無的山間,扯開破鑼一般的嗓子。那一刻萬物噤聲,天地同懷。只不過他的聽眾從來都只是山中的桃樹、黃蒿、山楂、野雞、兔子之類。
後來,出外求學多年的我,家中事已關切不常。隱約記得是誰提到雙明老人還在,仍是以前的那個老樣子。後來再聽的就是村長目睹雙明後來的行事,與當初對他的期望大相徑庭。便心懷不忿,好像吵嚷著帶人要去拆了當初自己出力出物蓋的木屋。只不過後來村民們好言相勸,便就此作罷不了了之。後來村子裡的人再提到雙明,村長再也不關心了,只是惡狠狠地啐一口唾沫,罵道:當初真是瞎了老子的眼了!
再後來聽說,村民們發現他來的那天,正好是兩個活物相依為命。那匹馬眼睛忽閃忽閃的看了喜人,支書便自告奮勇的跟村民們說咱就叫他雙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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