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原生家庭的流行理論,我要扔幾個炸彈
這篇文章對原生家庭理論提出了我的見解。首發於Momself公號,順便為一個線下課程做宣傳。但自媒體是這樣:做了廣告,就懷疑你動機不純,就懷疑前面都在胡扯。其實是嚴肅的理論。所以,單獨拿出來再發一遍。
文章的主體部分被武志紅老師在微博上轉發後,收到了很多批評。武老師也認為有詭辯之嫌,但他還是歡迎這樣的討論。這一版文章因此吸收了一部分友好的批評,進行了擴充和改寫。向武老師及其理性的粉絲表示感謝。
這篇文章,我要對流行的原生家庭理論丟三個炸彈。
原本是借著武志紅老師說起的。因為上周的《奇葩大會》(現在看不了了),武老師分享了原生家庭對人的影響,再次引發了對原生家庭這個話題的熱議。但我寫成文章以後,發現很多人爭論的焦點在於「武志紅老師並不是那個意思」或「你在曲解武老師的理論」,還有人說「你是為了蹭武老師的熱度」。這些爭論就沒有必要了。因為我針對的,並非「武志紅老師對原生家庭的看法」,而是流行在一部分人頭腦中的,對原生家庭理論的誤解,可以概括如下:
1,成年人的很多心理問題,來自於原生家庭(父母)對我的方式。
2,父母那樣對我,他們也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3,原生家庭對我的影響,屬於深層烙印,很難擺脫。即使我們覺察到原生家庭的傷害,也只能在下一代身上避免(我們這一代只能犧牲掉)。
4,或者,通過長時間的心理諮詢或修行,可以一點點拔除掉這些影響。
有一些觀點可能還會有偏激的引申,比如「父母皆禍害」之類。本文針對的就是這些觀點,而不是武老師。有些觀點武老師可能也是反對的。
如果你對上述觀點基本認同,那就要做好準備了,因為接下來拋出的炸彈,可能會讓你相當不舒服,甚至會讓你覺得被看輕甚至否定。我要預先對你道歉。這不是挑釁,只是想在你的認識之外,炸出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它們不好接受,但我相信遲早會有幫助。因為,原生家庭的影響,被誤解得太多了。
炸彈之一:
認識到被原生家庭「傷害」的人,其實已經好了。
我有一個魔術,專治那些抱怨被原生家庭「傷害」的人。我只要聊一分鐘,就能「治」好原生家庭帶來的「病」。不信?請看我的表演——
來訪者說:「我爸媽老打擊我,讓我特別缺乏自信。」
我說:「你說缺乏自信,是什麼意思?」他說:「就是老覺得自己不夠好。」我問:「你覺得自己不夠好,但實際上呢?」他搓搓手:「實際上還不錯。」
我說:「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你說的缺乏自信,是說你的實際情況往往比你以為的好一些?你以為自己不好,但實際上你知道自己還不錯。」
他點頭,嗯嗯嗯。過了一會兒發現不對勁了:
「哎?怎麼按照你的說法——我其實挺自信的?」
在真實的諮詢中,不會直接這麼對話。否則,除非是內心很強大的來訪者,否則會很不舒服(就像你現在感覺到的那樣)。不舒服的點在於,一個人從小被父母打擊,那必定是非常痛苦的回憶,那些難以釋懷的怨恨,會讓人恨不得用「我這一輩子都被毀掉了」來回敬,來證明父母「罪行」的嚴重。這時候證明這個人自信還在,無異於是在幫兇手辯護:「你看!受害者並沒有受傷!」
我無意為父母辯護。當年的錯,犯下了就是犯下了,受傷就是受傷,被怨恨一輩子也是果報。我想說的僅僅是,一個人發現自己【有問題】,和不知道自己【有問題】,這兩種情況處於完全不同的階段。這方面,高曉松在評論武老師的演講時,有過一句精準的評論:「病的時候,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病。等病好了,才知道自己曾經病過。」換言之,抱怨原生家庭的,都是病好了的。
乍一看,的確像是武志紅老師說的「詭辯」,但它背後隱藏著複雜的邏輯,涉及到哲學中的邏輯層級論。我們再換個例子,解說得詳細一些:
一個人抱怨她的原生家庭:「從小,我媽媽就很焦慮我得什麼病,動不動就帶我上醫院看病。受她的影響,我現在也對健康問題過度焦慮。」
這裡命名了一種「病」,叫做【過度焦慮】。這個命名在邏輯上有兩個層級,一是【過度焦慮】作為一種診斷標籤本身,二是【過度焦慮】的內涵,即當事人當真無法判斷風險,為了一些「不知道有多大概率發生」的壞事而不安。兩者的關係,就像地圖與真實的領土,菜單上的菜名與熱氣騰騰的菜肴。
一旦區分出這兩個不同的層級,「魔術」就發生了。
我問她:「你說過度焦慮,是什麼意思?」
她說:「就比如說這幾天吧,我咽唾沫的時候,感到嗓子有一點疼,我就老胡思亂想,擔心是不是得了什麼怪病。越想,就擔心得越厲害。」
——這是引導她在第一個層級上,描述【過度焦慮】的性狀。
我再問:「那你要去醫院看看嗎?」
她愣了一下:「幹嘛去醫院?我知道沒病啊。」
——她相信自己是多慮,這是在第一個層級上,論證【過度焦慮】的成立。而我利用這句話,跳到第二層級上,接入【過度焦慮】的內涵。
我說:「啊!你知道沒病!——那你擔心什麼?」
她:「……」
——看,這就是魔術的訣竅。她需要證明自己是多慮了,才能在第一層級上讓【過度焦慮】成立。而證明自己是多慮的這個動作,恰好在第二層級上終結了【過度焦慮】。為了證明自己有病,她必須先「治」好自己的病。
這麼看來,根本不用「治」病!只要說出得的是什麼病,病就好了!
我沒有在開玩笑。這種看似悖論的對話,用到的是現代家庭治療的理論中,處於核心位置的理論——對疾病的認識論(epistemology)。能說出「原生家庭導致我現在XXX」的人,認識到所謂XXX的存在,等於已經擺脫了原生家庭的視角。看到即是改變。產生不一樣的認識,就打破了病理性的認知框架。
這並不是說,原生家庭對人沒有影響。原生家庭是可能摧毀一個人的自信。但真正缺乏自信的人會是什麼樣?他們並不抱怨原生家庭,因為認識不到那裡,他們只會說:「我沒有不自信的問題——我是客觀上一無是處!」
同樣,真正過度焦慮身體健康的人,絕不會認識到自己「過度焦慮」,只會認定自己的焦慮是「適度」的。身體就是有病,就該馬上去醫院啊!
從這個角度來說,一個人承認原生家庭的影響,這個認識的轉變意義非凡。說得簡單一點,從「所有人不都是這樣嗎?」到「我靠,原來我是受到原生家庭影響才這樣的,這是我的問題」,這一變化在心理治療中佔據了決定性的作用。而所有對原生家庭的批判,一旦發生,就代表這一變化已經完成。
但是在情感上,對原生家庭的批判這時候才剛剛開始,怨恨,憤怒,委屈等情緒正在噴涌而出……還需要很長很長時間才能化解,這造成了很多人在情感上無法接受:「我才剛意識到他們傷害了我,你就說我已經好了!」
情感上難以接受——但事實就是這樣。
武老師說,這是詭辯。光是看到自己有病,怎麼會等於病就好了呢?但是在認識論的語境里,邏輯就是如此:認識到有問題,等於打破了認識。
這是第一個炸彈。不服來辯。
(果然,來辯的人很多……)
很多讀者質疑:「難道我說出我得了抑鬱症,抑鬱症就好了嗎?」
那倒不會。抑鬱症並非一個單獨的「問題」,它是一組癥狀的集合,包含了很多複雜性,值得專門寫篇文章。有一些部分可以通過自我覺察而獲益。至少,一個人承認自己有「抑鬱症」,對自己的認識就會發生一些改變。
有人說:「那又怎樣?認識改變了,行為沒有改變。就像我父母總是吵架,我能認識到這對我的影響,但我還是忍不住跟我的伴侶吵架啊!」
好,這個問題,就涉及到另一個哲學觀念——
人是否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行為?
有人從原生家庭的理論推導出——不大自由。因為已經被原生家庭限定了。他以前受到過父母的影響,所以現在他不可避免地,會跟伴侶吵架(哪怕他明明不想吵架)。而我認為,人是可以選擇的。不管遇到什麼情形,都可以選擇吵,也可以選擇不吵,他有行為的自主性,除非他意識不到自己還有選擇。換言之,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比如有不安全感的時候就會吵架(這就是前面說的,認識到問題存在),同時他還保留了這個習慣,我會認為他是有意如此。
本質上,這也是一種認識論的差別。一個人為什麼做出某種行為?可以認為是被之前發生的事決定了(至少是牽絆了),這叫【因果論】,是20世紀心理學的主流;也可以認為,它與前面的事無關,只是這個人這一刻自由意志的體現。後面這種認識,是【目的論】的根基,熟悉我的讀者應該很了解了。
因果論指向過去,目的論面向未來。
換成目的論視角,再看這個問題:「認識改變了,行為沒有改變,我還是會忍不住跟伴侶吵架」,就會覺得很好理解。也不只是這一個問題。無數人會說:
我知道自己沒那麼差,但我就是不自信!我知道沒生病,但我還是焦慮!我相信伴侶愛我,但我還是有不安全感!我看到了問題,但它並沒有好!
這不是原生家庭帶給我一生的烙印嗎?
不,存在另一種解釋方式。這是我要拋出的第二個炸彈:
被原生家庭「烙印」的感覺,可能是大腦在騙你。
一個人,明明知道自己不差,卻一口咬定自己「不自信」;或者明知道身體沒病沒災,卻仍然忍不住胡思亂想,原因只有一個:他們需要「製造」出這樣的假象。大腦可以建構出不存在的東西。假如大腦希望讓自己相信,自己具有一些叫做「不自信」、「焦慮」、「缺乏安全感」之類的特質,它可以毫不費力地建構出這些東西,自己無法辨別真假,還能輕輕鬆鬆甩鍋給原生家庭。
可是好端端地,大腦幹嘛要騙人呢?
按照【目的論】的解釋,因為這是有好處的。
有一個畫面可以幫助理解這一點:2010年上海世博會,那些排長隊的熱門場館門口,搖著輪椅的殘疾人可以走綠色通道,不必排隊。而在世博園的出口,我看到很多「殘疾人」站起身,收起輪椅,大搖大擺地離開……
我們想像一下,一個明知道自己優秀的人,卻一口一個「不自信」,不就像一個兩腿健全的人,卻一直用輪椅行走嗎?倒不是說他存心騙人,他可能也在騙自己。他那麼做看似給自己增添了很多麻煩,但也有好處。比如可以另闢蹊徑,比如少承擔一些責任,又比如這樣一來,得到了更多關心和照顧。
可不可以起身離開輪椅呢?隨時可以。但起身之後,他就會面臨新的處境,他和別人的關係會產生變化,這裡有很多新的風險和挑戰。他不一定做好了準備。就像一個人隨時都可以承認:「我知道自己還不錯,只是常常忍不住把自己想得很糟糕。」但是一旦這麼說了以後,要如何作為一個「還不錯」的人,去和別人相處呢?那可是一個全新的,不一樣的世界,他做好準備了嗎?
這告訴我們,為什麼原生家庭會給人那麼深重的烙印感?甚至會讓人「一生都難以擺脫」?不是因為什麼魔咒——並不存在那樣的魔咒。而是因為,一些人已經習慣了坐輪椅的便利,就不太想嘗試一種新的行走方式了。
這個炸彈,在武老師的微博下面,也炸起了不少反響。很多人很憤怒。這也難怪,這種說法不但缺乏同情心,而且有一點惡意揣度:「你明明沒病,還裝病,就為了得到好處」。所以目的論的傳播,常常會被人群起而攻之。
(可以說是一種絕對不會紅的心理學了...)
即使是我,也覺得目的論有時過於地不近人情。如果是面對面,一個陌生人向我求助時,我也很難開口說「你保留這個問題,是為了什麼好處」這樣的話,多半還是說「唉,你經歷了這麼多不幸,生活真是很不公平」,好歹覺得自己還在說人話。但我發現,在適當的時候,對一個關係足夠親近,或者自我足夠強大的人來說,目的論的思考方式——如果不引起反感的話——對他有更大的幫助。所以在文章當中,我想給它一次機會,希望至少對一部分人有用。
這個幫助體現在哪裡?既然一切都是你的選擇,既然原生家庭沒有給你打上烙印,也就意味著你立刻,當下,隨時隨地,什麼「治療」都不用,就可以改變。只要一轉念,就可以做出跟過去不一樣的,從未嘗試過的選擇。
其實,第三個炸彈,已經不知不覺拋出來了:
隨時都可以擺脫原生家庭的影響,只要做好準備。
很多人一直渴望從原生家庭的影響中解脫,不過,他們聽到這個說法,第一反應不是振奮,而是不爽。我替你說出這背後的想法吧:「怎麼可能那麼簡單?」「都是紙上談兵,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經歷過的痛苦,你懂個屁!」「你說的只是對正常人而言,但我是病人」……
是的,我自己第一次看到這種說法時,也感到憤怒和不可思議:「你把改變說得那麼輕鬆也就算了,還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沒做好準備?」
怎麼可能有那麼輕鬆的改變啊!
但我們不妨做一個思想實驗:假如有一種魔法,把改變變得很輕鬆呢?
假如有一個神奇的按鈕,按下去,原生家庭帶給你一切負面的影響,都可以立刻解除,你會立刻變成理想的狀態!——要按這個按鈕嗎?
你會毫不猶豫地就按下去?好!
這個思想實驗,來自於焦點解決諮詢中的一個重要技術,叫【奇蹟提問】。這是一種解構性的思考,跟前面的魔術有異曲同工之妙。它繞開「問題」在第一層級上的建構,跳入到第二層級上的現實互動。我們看看會怎麼樣。
假設一下,你現在就是一個新的人!你自信,樂觀,積極,穩定,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一切陰霾從此與你絕緣。這樣的你,別人會如何期待?你跟他們的關係會怎樣改變?會有不一樣的人生目標嗎?選擇哪些,放棄哪些呢?承擔哪些風險?擔負哪些責任?在生活中又會遇到什麼新的挑戰?
會不會有那麼一刻,你對自己說:「其實,原來那樣也挺好……」
偶爾也想回到熟悉的狀態里,喘一口氣。
甚至你會想:「這個按鈕能反覆使用就好了,有時變回去,有時變回來。」
舉一個真實的例子吧:一個反覆抑鬱發作的女大學生,每一次都要靠男朋友的支持度過難關。在被問到「如果有一個按鈕可以把抑鬱症治好,你按不按」的時候,她回答「按,但是不想承認自己按過」,因為「男朋友早就想離開我了,只是擔心沒人照顧我的病。要是他發現我病好了,他就走了。」
這個思想實驗,就是為了讓你看到,哪怕「改變」在第一層級上輕鬆易行,哪怕原生家庭的烙印可以無影無蹤,一個人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行為,在現實的人際關係中,他仍然有可能回到老路——讓改變重新變得很難。
有人說,就算這樣,那也不能證明:「這些問題跟原生家庭無關」。我同意。但它至少補充了一種可能性:「無論是不是原生家庭造成的,它們在現實中還會有維持下去的動力」。看上去有點泄氣,但它指出了另一種改變的方向:從現實入手!做一回這樣的思想實驗,你就會發現:改變很難,困難的不只是「改變」本身,也包括改變之後,如何面對在生活和關係中的重大調整。
我要講的東西,差不多就講完了。
可能只有非常有耐性的人,才會讀到這裡吧。最後再回應一下讀者的指責。我看到上一版文章發出後,很多人很生氣。但他們表達的不是生氣,而是說這些說法是胡扯,毫無道理,即使看起來有道理,那也是胡扯的。
他們這樣說也對。我承認這些說法不是真相,不是唯一的真相。我用的理論來自後現代哲學,跟主流心理學最大的差別在於,它認為真相都是建構出來的。三個炸彈也好,邏輯層級也好,目的論也好,都是我們頭腦中主觀建構的產物。而那些原生家庭的理論,創傷、無意識、烙印……也是建構出來的。
建構是沒有實體的。你不相信,它就不存在。
除非我們不斷地講一個故事,用想像一遍遍為它塑造實體。對一些人來說,他們選擇了「原生家庭烙印一生」的建構,一遍遍反覆講述它。這無所謂對錯。武志紅老師也不贊同這種選擇。但做出這種選擇,有它的用處。
做出選擇的人,最難接受的就是承認自己的「選擇」,自己居然「有得選」!這就把大部分責任都交給了自己,這是會讓人很生氣。生氣是容易的。而接受另一種建構,認定改變的權力就握在自己手裡,要難得多。它需要你——也只有你——承認自己的選擇,並且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與原生家庭和解的過程,是與世界和解,也是與自己和解。需要跳脫,需要擔當,需要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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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
1,關於認識論的「魔術」,參見Bradford Keeney 著,楊韶剛譯的《變的美學:臨床心理學家的控制論手冊》,教育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2,關於「目的論」,我多次推薦過的暢銷書《被討厭的勇氣》上面有詳細的闡釋,而且通俗易懂,可讀性強。強烈建議沒看過的人都去看一看。
3,關於奇蹟提問及其背後的哲學,參見Steve de Shazer 等著,雷秀雅等譯的《超越奇蹟:焦點解決短期治療》,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4,關於建構理論有大量著作,最著名的當屬Kenneth Gergen著,郭慧玲等譯的《語境中的社會建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5,之所以引經據典,是想表明:這些炸彈並不是無中生有。它們背後的思路和方法,同樣凝結了很多心理學家的智慧。你可以不同意,但它們並不是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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