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起跑線]看印度貧富差距

民國時候，有個叫張友鸞的，特別會取標題。（文章來源為微信公眾號pocier「破詞兒」）

他在《新民報》主編社會新聞，見南京連日陰雨，寫「瀟瀟雨，猶未歇，說不定，落一月」，見國民黨生活腐化，寫「方吃緊，後方緊吃」。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報道貧富差距——

難民不能求一飽，銀耳參茸大暢銷。

他一定知道，含著生活中最基本的衣食住行，方一針見血，警策眾人，以至轟動整個上海。

[起跑線]也是如此。

他們不是窮人，窮人怎麼吃得起300盧比的披薩、20盧比的礦泉水？還講英語。

??[起跑線]，窮人買不起300盧比(29元人民幣)的披薩、20盧比(1.9元人民幣)的礦泉水，要靠政府配給勉強度日

你看，表面是教育界的階級與鬥爭，其實在下一盤很大的棋，通過吃穿用度等細節，諷刺印度的貧富差距。

01.

先看妳開什麽車，

再決定要不要交朋友

富爸爸要送女兒上學。

公立條件差，私立門檻高，幾經周轉而不得。這時，有培訓老師說，每所私立學校都會留25%的名額給貧困戶。

不必真的窮，只需填一張表，證明是窮人。

可填了之後才發現，學校會派人家訪核實。好在太太是個聰明人，說，「那我們就變成窮人吧」。

於是，他們將學區豪宅閑置，租到貧民窟的陋室。

??[起跑線]，上圖為富爸爸的學區豪宅，下圖為貧民窟大街

也不再開那輛黑色寶馬，轉而早起兩小時，到車站排隊，擠那種裝有450人的公交車。

??[起跑線]，上圖為富爸爸的黑色寶馬，下圖是乘客爆滿的公交，擠得要命，據說，車頂和車廂外掛滿人的場景，很常見

初來乍到，太太踩了屎，尖叫起來，捂著鼻子：「我們是不是來到了臭水溝旁邊啊？」

富爸爸比之鎮定許多，「這裡本來就是臭水溝。」

老實講，他說的沒錯。

印度首都新德里，有個小區，叫瓦桑維哈(Vasant Vihar)，是房價最高的富人聚居區，也是片中學區豪宅所在地。

在那裡，富人做瑜伽、跑步、開派對，有時還會「看你開什麼車，再決定要不要和你交朋友」。

??[起跑線]，富人區有高樓和別墅，是全印度房價最高的地段，僅次於孟買，能入住是身份、地位的象徵

在其一公里外的山坡上，有個貧民窟，沒名字，只知是新德里六大貧民窟之一。

我推測，富爸爸一家用來應付家訪的租住地，就是這裡。

磚砌的房屋，沒有排水設施，污水被隨手倒在路上，發出陣陣酸臭，所以是「臭水溝」。

女兒睡在唯一的床上，父母打地鋪，沒有24小時熱水和電力供應，但能抬頭見老鼠，低頭見蟑螂。

??上圖為[起跑線]，富爸爸和太太打地鋪，下圖是貧民窟和富人區的距離，一邊凌亂破敗，一邊豪華異常，咫尺天涯

在這裡，富爸爸認識了窮爸爸。

他們一起擠公交，去餅乾廠做流水線作業。在印度，這種工作一個月700塊人民幣，而貧民區的房租，一個月400。

當然不敢想買房的事。

《世界最貴房價排行榜》上，巴黎第七，每平12122美元。孟買第十，每平9163美元。

但巴黎貴是貴，其人均年收入36966美元。孟買呢？人均年收900美元，和巴黎相差四百多倍。

饒是如此，豪宅依舊賣得火熱，五星級酒店套房常年爆滿，100萬美元的賓利，市面上供不應求。

當真是「難民不能求一飽，銀耳參茸大暢銷」。

為什麼？

2014年瑞士信貸銀行統計顯示：「印度1%的人口掌握著全國半數以上的財富，5%的人擁有全國財富的76.3%。」

截止2017年，有101位印度億萬富翁，登上福布斯排行榜。

首富叫穆克什·安巴尼，太太曾為市井舞女，極姿媚的，愛俯視之感。穆克什便花了10億美元，給她造了座空中花園。

??左圖是首富穆克什·安巴尼和太太，右圖是空中花園，但在2011年，因為「風水不好」，已被首富一家棄住

27層，11萬平，在貧民區拔地而起。

是的，貧民區。這是印度最奇怪的地方，貧民窟總與富人區相鄰，瓜葛著，非常緊密。

兩棟豪華大廈之間，是窮人的窩棚；軟體公司之外，是沿街擺賣的地攤檔；泰姬陵美艷不可方物，總有乞丐隨行。

就像[起跑線]，富爸爸的真實居住地和窮爸爸僅隔一公里。

區區幾步路，卻是兩個世界。怪不得印度人常說，「一百米差了一百年。」

02.

三百盧比的披薩，

二十盧比的礦泉水

裝窮裝到底，光是擠公交、住貧民窟還不夠。富爸爸說了，要由內而外地窮嘛。

所以，他們原先是穿迪奧、香奈兒的，如今卻披著50盧比三件的地攤貨。

??[起跑線]，上圖是迪奧、香奈兒的行頭，下圖卻變成地攤貨

原先是吃魚子醬的，如今竟跟著窮人領配給。

??[起跑線]，上圖是富爸爸家開派對，下圖是跟窮人一起領配給，吃廉價的糖

是了，在印度，窮人的米面糧油是要靠配給的。誰先吃完，誰先餓著。

飢苦至此，每年仍有1000萬噸口糧和幾十億救濟金被官員私吞，扶貧糧倉庫成了他們生財的地方。

窮人空有一紙配糧證，卻因連續15個月未領到一粒米，活活餓死。

??印度的貧民拿著配糧證，卻沒能領到糧食，骨瘦如柴，朝不慮夕

[起跑線]里的公務員倒沒這麼過分，卻慣常缺斤短兩。

惹得富爸爸那家上前理論，甚至張牙舞爪大呼小叫。結果卻是，配給站將大門拉下，一條街的貧民都無法領到糧食。

窮爸爸的老婆將其拽到一邊，說，「貧窮這門課，不是那麼容易學會的。」

??[起跑線]，窮太太和富太太的對話

《環球人物》曾報道過，有貧民窟一家六口，以乞討為生，運氣好的話，一天的收入約50盧比(7元人民幣)。

全家每天只能吃一頓飯，但這所謂的飯，不過是兩塊土豆煮成的麵湯。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更慘，男主和哥哥在火車上偷吃別人的食物，被發現以後，直接摔了下來。

片中亦有貧民窟的場景，和晾曬在泥土中的、花綠廉價的衣衫。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上圖為男主在火車上偷吃別人的食物，下圖是貧民窟晾曬的衣裳

後來，女主加入他們的「隊伍」，開始在垃圾堆里翻找值錢的東西，或人們吃剩丟棄的食物，不顧周圍蒼蠅嗡嗡亂飛。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垃圾堆是貧民的「聚寶盆」，可在此撈東西謀生，也因此，他們疾病高發，但無錢就醫

我又想起[起跑線]。

富爸爸第一次到窮爸爸家做客，只聽對方的兒子大喊，「有伊蚊！」窮爸爸衝進來，拿起拖鞋，瞅準時機一拍斃命。

他臉上洋溢著自得與滿足，告訴富爸爸，這是傳播登革熱的伊蚊。

富人大概沒見過這種東西，他們不會生活在散播疾病的地區，更不會爭著睡在垃圾桶里。

他們住豪宅，開寶馬，雇女僕，吃三百盧比的披薩，喝二十盧比的礦泉水，還因魚子醬不好吃，而讓侍者丟掉。

??根據世界銀行資料庫資料，1984年至2011年，中印貧困人口比例如上圖

朱門魚子臭，路有凍死骨。

再沒有一個地方，貧富差比印度更涇渭分明。好在，這一點，富爸爸一家是知道的。

所以，當培訓老師問，「你怎麼跟孩子解釋貧窮這個概念？」他反問，「為什麼要解釋？」

貧窮在我們國家的各個角落，總有乞丐乞討，我們無須解釋。

培訓老師愣住，深吸一口氣，說，「這些你們心裡想想就好，不要說出來，如果要解釋，就回答分享即是關愛。」

去他的「分享即是關愛」。

03.

我爸爸窮，爺爺窮，

曾祖父窮

[起跑線]的原名叫「Hindi Medium」，直譯過來是「印度中產家庭」。

事實上，這個中產家庭，已經是富人階級了。卻和窮爸爸一樣，為孩子能上私立學校而努力著。

一個裝窮，一個真窮。

因手上沒有老繭，富爸爸的謊言即將被校方拆穿，窮爸爸卻說，前者是先富後貧的「新貧一族」，還說：

過好貧窮的生活是門藝術，我教你們，我有經驗，我爸爸窮，爺爺窮，曾祖父窮，曾祖父的爸爸也窮，祖孫七代都窮。

當時在影院看到這段，觀眾大笑，我卻心酸。

這句話，把問題的源頭擺在觀眾面前——教育的艱辛、貧富的差距，皆因「祖孫七代都窮」啊。

??[起跑線]，窮爸爸說自己祖輩都窮，所以對如何過好貧窮的生活很有經驗

三千年的種姓制度，把印度社會分成四個等級：婆羅門、剎帝利、吠舍和首陀羅。

地位最高的婆羅門，是負責宗教祭祀的神職人員。剎帝利是王室貴族。吠舍為商人、農民、手工業者。首陀羅是賤民。

《吠陀經》有一篇「原人訟」記載：

婆羅門是原人的嘴，剎帝利是原人的雙臂，吠舍是原人的大腿，而首陀羅，是原人的腳趾頭。

於是，印度人有了高低貴賤之分。

職業世襲，地位世襲，因此，律師、醫生只有剎帝利種姓能做。首陀羅的孩子，生下就是賤民，上學都沒資格。

有個婆羅門種姓的女生，讀的是英語專業，後來又修了管理學，瞬間就被聘到一家公司，做管理層。

因身份高貴，儘管對工作一竅不通，手底下三十位員工也依然對其畢恭畢敬。

這在騰訊或阿里巴巴，不可能實現。

??印度種姓制度示意圖，從上至下按高低貴賤排列

我時常想，如果[起跑線]里，窮爸爸的兒子順利進入私立學校讀書，未來會怎樣？

是讀個一年半載，就因無力負擔課外費用，輟學回家？還是咬牙讀下去，卻飽受師生欺辱？

就如研究生陶崇元，博士生楊寶德。

都是寒門，都想通過知識改變命運，沒有回頭的餘地，沒有放棄的資格，這道軟肋被他人一把握在手心，搓圓按扁，皆看心情。

不同的是，在中國，知識有時，真的能改變命運。

而在印度，低種姓就算獲得高學歷，也難以找到好工作。父親做傭人，兒子多半也是傭人，想要翻身，幾乎不可能。

於是貧富差距不斷拉開，富人恆富，窮人恆窮。

??在印度，上學也叫「入門」，但低種姓的孩子沒有入門資格，便一起盪鞦韆，玩沙子和牛屎，不遠處看起來像是用塑料和蛇皮袋打起來的窩棚，是他們的住處

你看，很多事情，不是你有沒有儘力的問題，而是你儘力了，又能怎樣。

所以，整部[起跑線]，我認為最撼人心魄的一幕，是富爸爸登上私立學校的舞台，斥責校方不軌，讚揚窮人的孩子一樣優秀。

如果是中國導演來拍，接下來，台下的家長定一呼百應，紛紛轉學。

但在[起跑線]里，除了富爸爸的太太起身鼓掌，為女兒辦理轉學手續以外，再無人應答。

真敢拍啊。

你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世界依然沒有變好，社會關係盤根錯節，不會有人因此放棄自己的利益。

??[起跑線]，富爸爸的太太起身鼓掌，為女兒辦理轉學手續，在座的其他家長無動於衷

都是人口大國，面臨著相似的問題，亦有大同小異的貧富差距。

如果說，「韓國電影是經常被拎出來羞辱和恐嚇中國電影的匕首」，那麼，印度電影就是一枚淬了毒的暗器。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它在一片黑暗裡正中你身體的靶心，最可怕的不是拔出來後噴濺而出的血，而是，你根本不敢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