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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的故事——琅嬛福地與天堂影院

如果你問我最喜歡的約會地點是哪裡,我心裡都會回答,當然是書店。

然後,我們還是照舊去電影院、去公園、去遊樂場……

如果你帶喜歡的人去書店,很可能是,她就不再喜歡你了。

你提出來去書店,幾個意思啊,顯得那麼假,好像人家都不讀書似的,或者自己讀很多似的。我也覺得不好。以前我喜歡分享讀書筆記,但後來看別人也用同樣的標題分享,就覺得是不是在別人眼裡看來不過是炫耀知識啊,就不輕易這樣做了。

現在,上課去教學區、商談去咖啡廳、開會去公司……空下來好好讀書的時間,也往往是為了更好地「售賣」知識,我終於懂得「知識有價」了,但想讀一些「無用之書」,想虛度時光,反而覺得很難。有一家咖啡廳里,擺著成排的書架,雖然都是一些奇怪的成功學、職場學,類似於《關鍵性對話》《九型人格》什麼的,一看標題就覺得是偽科學,但在書架旁坐著還是會覺得分外愉快。

前幾天,和導師吃飯,席間,幾位還在讀研的師弟師妹說起自己正在讀什麼學術書。我心裡一陣酸澀,覺得自己很難回去那種讀書、求知的日子裡去了。

也許你會覺得這是一種知識分子的酸腐清高,其實倒也不完全是。我覺得,讀書是一種自由——還有什麼比自由更寶貴呢。

小時候,家的空間很小。但父親卻有一個大大的書架,大到和家的規模完全不成比例。不用父母督促,很少玩具的我,自然開始讀書。周末,最喜歡去的地方也是新華書店。

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父母有自己的周末消遣,反正我常常自己走去書店看書。那時候,新華書店都是國營的,售貨員根本不管書賣得好壞,只關注書碼得整齊與否,領導檢查能過關就成了。

所以,當小小的我面對著高高的書架,準備抽出那本厚厚的精裝版《西遊記》之前,須先觀察一番售貨員阿姨在不在。然後,趁著無人,迅速取下來,開始讀孫悟空的故事。中間那些描述打鬥招式的詩詞歌賦,我是都跳過去了,主要是看妖精的法術和悟空的變化。正在看得入港,卻聽後背響起一聲驚疑,「小孩你幹嘛呢!」

我回頭一看,正是一雙不可思議的中年阿姨眼,於是戰戰兢兢地說,「阿姨……我看書呢……」

「能看懂嘛?」阿姨立刻追問。

我囁嚅道,「嗯……能……」然後都不用人家命令,早乖乖地把書又放回去了。還要刻意把書脊推一推,表示放得極整齊。然後就在書店裡假裝轉悠幾圈。等阿姨又去和西方文學專區的大媽聊天,我就潛回去故伎重演。正讀得開心,就聽遠遠傳來一聲斷喝,「那個小孩!我剛剛擺好的,你又幹嘛呢!」

然後我就好像做了什麼大錯事一樣,無比歉疚地落荒而逃。

後來,為獎勵我某一次考好,爸媽真的買了那本精裝版《西遊記》給我,小時候的我甚至記得,是嶽麓書社出版。在很多個周末的清晨,我醒來就會趴在被子里看《西遊記》,覺得美到不行。那種裹著被子看西遊的經歷,比坐在影院里看聲光影色的《西遊降魔》還要棒。

多年後,我第一次來到北京,看到西單圖書大廈里的讀者們,或站或坐,有的倚書架閑讀、有的自帶小凳水壺飽讀朵頤,有幾個學生攤開練習本就著輔導書演算,還有一對情侶靠在一起指著書里的文字卿卿私語……看來,他們完全不會擔心有阿姨跳出來大吼「都把書給老娘擺好」呢。想到我即將在這樣的城市學習和生活,不會被要求和喝令,可以自由地閱讀看不盡的書,真是幸福到想流淚誒。

選自《書店風景》,舊金山「城市之光」書店

所以,你現在理解我為什麼回答「最喜歡的約會地點是哪裡」,心裡一定會說是書店吧。在我看來,這裡有掙脫平凡和束縛的力量,這裡有頑皮而執著的童年,這裡也有不甘心、不妥協的成年。

我想把最喜歡的作家指給你,翻給你看最喜歡的書和詩,帶你去看最新的科普書。也想要知道你喜歡讀什麼,了解你,更欣賞你、中意你。即使你並不大喜歡讀書也好啊,我可以講給你,如果你並不准備像以前那樣討厭新東方老師的話。

張岱有一篇有名的散文《琅嬛福地記》。講西晉大文學家張華,遇到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老人問他讀過哪些書,張華自詡道,二十年內一些新書或許有未讀過的,但二十年外的書就沒有一本沒未看過的。老者淡淡一笑,心裡八成在想,年輕人你還是沒見過真正的世界啊。於是帶他到了一處精舍,內藏曆代史、萬國志,皆為張華未讀之作。又帶他來到一密室,上書「琅嬛(láng huán)福地」,「琅嬛」本為傳說中天帝的藏書館,此地儘是失傳之書、未聞之著、珍本善書、孤本奇本……張華驚得顏色盡失,瘋狂閱讀起來。狂讀三天後,張華暫別老人,想從家裡帶些糧食啊零食呀再來攻讀。老人一笑,帶張華走出洞穴。他再回頭看時,「但見雜草藤蘿,繞石而生,石上苔蘚亦合,初無縫隙」,哪裡還找得到「琅嬛福地」。張華悵恨無比,但也只能望空兩拜。

選自《書店風景》,舊金山「城市之光」書店

我讀了《琅嬛福地記》真是感慨良多:其實每個人都有一處琅嬛福地。曾經美好到使你忘記時間、忘記世界、忘記自己。一旦離別,縱然回首,卻已發現再無法回去。

對我來說,小時候快樂讀書的日子、大學時自在閑讀的日子,就是我的「琅環福地」。我知道自己是無法回去童年,也很難再回歸校園。所以,每當我聽聞你在讀書時,都更欣賞你,更加想告訴你:

我羨慕你,在琅嬛福地多留片刻可好。要知道,總有一天,會有無數世俗吶喊著金錢去引誘你,會有無數情慾喘息著荷爾蒙去誘惑你,會有無數高頻低頻的雜訊依稀響著房子票子去干擾你,等你從書房裡探出半個頭來,就會有一隻手扯住你的領子,拽你出來。身後的石門早已經訇然合攏。

不過,我不是說人要脫離現實,恰恰相反,理想早晚要回歸現實。只是,那時的你是行囊如也,還是仗劍持戈,是白衣徒步,還是華袍龍馬,就看你在琅嬛福地這三日里的成績了。走出琅嬛福地的張華,成為了西晉的大文學家,力主攻吳功不可沒,封為關內侯,後被拜為中書令。如果可以得到張華般的本領,至少不被世俗的手扼住喉嚨,而有資格握住這隻手,與它合力創造現實世界的價值。

也許,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是「琅嬛福地」,逝去便回不去。尤其是快樂的童年、專註地讀書、執著於追求……一旦你長大了,你開始工作了,你獲得成功了,雖然再不用苦讀,但「琅嬛福地」里那種忘掉自己的投入感、那種求知求勝的喜悅感、那種見到自己小、見到世界大的點化感,卻一去不返。

多年前,我看過一部電影《天堂電影院》,同樣是一個無法返回的故事。

在義大利西西里島詹卡多村莊,小男孩多多最喜歡的就是去電影院里看放映師艾費多給大家放電影。40年代的義大利小鎮,社會風氣還很閉塞,神父是不會允許電影中的吻戲把孩子們教壞的……所以,電影上映前,都會由神父授意艾費多把類似的鏡頭剪掉。後來,在一次火災里,艾費多雙目失明,多多成為了小小放映員。

不過,艾費多卻鼓勵這個機靈小男孩走出小鎮,去看外面更大的世界,

「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幸福的星辰。天天待在這個小鎮上,會以為這裡就是世界的中心,你會相信事物永遠不會改變,會變得比我更盲目。然後你離開,一年、兩年,當你回來時,一切都改變了。你與這土地的聯繫已斷,你要找的已不在了,原先屬於你的也不復存在。」

這段台詞後來還被改成一個作文題目「如果不出去看看,你會以為這裡是全世界」,在《閱讀·思考·寫作》一書中還有講解。

多年後,功成名就的導演薩爾瓦迪維塔回到他的家鄉。天堂電影院已經不在。薩爾瓦迪維塔不再是多多,大導演也不再是天堂電影院的小放映員,曾經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但在天堂電影院里的日子,卻成為了薩爾瓦迪維塔的寶貴靈感。

多年後,薩爾瓦迪維塔的指路者、忘年交艾費多去世,他在忙碌中回到了已然陌生的小鎮;天堂電影院被炸除,政府將會把這裡改造為停車廠;初戀已為人母,她謝絕了和薩爾瓦迪維塔前往羅馬開始新生活的請求……

一切都無法回到曾經的樣子。

《了不起的蓋茨比》里,蓋茨比總想和戴茜回到五年前,可是現實和時間都無法調轉流向,人生的航船也只能不斷向前。任憑記憶不斷地倒退回過去,我們還是要奮力向前行舟。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於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了不起的蓋茨比》

回不去的琅嬛福地,給我們的是美好的記憶,也是前行下去的動力。

來到書店,中有歷代史、萬國志,「方知余見小,春秋問蛄蟪」,似有重回琅嬛福地之感。能在這裡約會,我們就能一起,見到世界,見到彼此。即使聊天,也是溫和的細語;即使愉快,也是會心的微笑。

我買過一本中央編譯局出版的《書店風景》,厚厚的一本,介紹了世界各地的書店。很想和你一家家地去過。

鍾芳玲《書店風景》

不過,這個春天,我和你先約在線上·琅嬛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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