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千里(八)危城一
「痛……」
模糊的觸覺像是極遠處飄忽的雲朵般捉摸不定,在漆黑的草灰地上畫出條條段段,白的,斷斷續續的,讓人怎麼用力也看不清。
「痛——」
遠遠的山坡上,白里透黃的麻綾隨風飄舞,一段混沌而空泊的聲音在朝你呼喊,但空張的嘴中卻毫無聲息,令人迷茫。
「痛!」
針刺般的灼燒感一戳一戳刺激著腦仁兒,逼出心底深處一陣陣顫抖,四喜終於從無盡的昏睡中醒來,甫一張開眼睛,一雙嵌在兇惡面孔中的牛鈴大眼便狠狠瞪在眼前!
「鬼啊!」四喜只驚得寒毛倒豎,右手張開處,也不顧手中抓起什麼,兜頭就沖那鬼臉砸去!
「哎!」那鬼大喝一聲,伸出手臂一擋,四喜手中的物事「鐺」一聲被擊飛,在空中划出一個閃亮的弧線,「啪」地落在砂地上,順著小坡往外滾落下去。
那鬼又是大叫一聲,飛也似地追著那物事跑去,山坡路滑,鬼立足不穩,偌大的身軀皮球也似地滾倒在地,翻了幾個圈才一把抓住那閃亮的物事,帽子掉了下來,露出了光亮亮的腦門。
「不要怕。」四喜循著聲音戰抖著搜尋,細細的脖頸上飛快地左右扭動,暗紅的血管纏繞著凸出的頸骨,伴隨著劇烈的心跳猛敲著鼓點:一個黑瘦的鬼差正微笑看著他,伸出一隻手,和緩地說著:「不要怕,我們不是惡人。」
四喜後背一股子激靈衝上頭頂,大叫一聲,手腳並用,往後倒爬幾步,直到脊樑狠狠撞上了岩壁。他驚疑地打量著四周,發覺自己已被捉入了狹小的洞窟,洞口正對著傾斜向下的斜坡,洞外光線昏暗,看不出時辰。
那個黑瘦的鬼差站在原地,膝蓋微曲,像是在安撫一頭受驚幼獸,仍在溫聲安慰:「小兄弟,不要怕,我們在給你治傷,你傷口不輕,不治的話會沒命的。」四喜看到他牙齒雪白,臉上含笑,像是在垂涎到口的美食。
鬼差的話驚醒了四喜,他這才感覺左膀子一陣火辣辣如刀割般的疼痛,這突來的疼痛讓他岔了氣,扶著腰急促地喘息,身子蜷縮著,像一隻鹹水煮熟的大蝦。他顫抖著慢慢掀開左膀上的白布,才看到肩膀上一片血肉模糊,嫩紅的筋肉凸凹不平,間雜著幾塊細碎的皮膚。這一看,就抽幹了四喜的全部力氣,他倚在粗糙的岩壁上,垂著頭,再沒有動靜,任冰冷的寒氣滲過單薄的夾衣,傳遍全身。
那光頭壯鬼喘著粗氣爬回了山洞,頭上的帽子歪歪斜斜地掛在後腦勺上,他手中抓著一個不大的錫瓶,身上被瓶中潑灑出的東西打濕處,透出一股股濃重的酒味。他似乎很不高興,狠狠地瞪了四喜一眼,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心痛地搖著錫瓶,錫瓶發出清脆的水聲,看來已經剩的不多。
黑瘦的中年人見四喜不再動彈,鬆了一口氣,緩緩上前,手掌輕輕搭在四喜右肩上,這突來的碰觸激得四喜身體猛地抽動,中年人微微後退了半步,仍是輕聲道:「不要怕,不要怕,我們不會害你。」他邊說邊扶著神志不清的四喜緩緩躺下,細瘦的手掌如松木般堅定。
「阿大,拿墊子來。」中年人輕輕吩咐道。那被稱作阿大的壯漢昂著頭,像是沒聽到般地,仍舊氣呼呼坐在原地。
「阿大。」中年人的聲音重了點。阿大賭氣地晃晃腦袋,終有些膽怯,斜眼回頭偷瞥了一眼,見中年人正看著自己,只得惱火地撓撓錚亮的腦門,一搖一晃地將四喜醒來時躺著的草墊拽了過來,撇在地上,又坐回洞口去了。
中年人嘴角含笑,將四喜扶倒在墊子上,自己走過去,從阿大手中接過錫瓶,跪倒在四喜身旁,扭開蓋子緩緩地將瓶中清冽的水淋在四喜傷處。四喜在昏睡中吃痛,不禁扭動著身軀,中年人按住他不住掙扎的四肢,又在傷口上細細地撒上一層黃白色的粉末,用不知何處來的乾淨布條包紮妥當,這才慢慢走到洞口,感受著直透漆黑長衣的寒意,似是自然自語地說道:
「又冷嘍——看來也就只有這麼一個了。」……
……
炮停了。
城牆上磚石被擊碎的爆響、夯土被重炮錘中的悶聲、此起彼伏的呼喊、咒罵、慘叫,都停了。只剩下斷續的呻吟在呼嘯的北風中忽隱忽現,將城頭獵獵作響的戰旗染成鮮艷的血紅。
曹變蛟站在城頭,神態不改,只是面孔已染上了塵土的暗淡黃色。他看著王盡忠聲嘶力竭地招呼士卒將傷兵抬下城頭,把大塊的磚石碎塊壘在一起——這是預備給等會登城的韃子的。
但韃子並未登城。他們甚至連一丁點近戰的意思都沒有,只是在城外架起那三門重炮,接連不斷地轟擊著城牆。炮轟得太久了,韃子似乎並不在意炮會不會因過熱而走火,沉重的炮彈呼嘯著撞向城牆,擦過石垛,將烈火的灼痛和飛濺如刃的碎石迸向人群,一如血肉橫飛的死亡。
站在城牆上,如果你勇敢到足以無視身旁飛嘯的碎石,就可以發現,就算離得這般遠,都能看到在炮旁忙碌的韃子如同螻蟻般忙碌不停,赤裸脊樑上白色的汗氣甫一騰出,就被烈風呼呼吹散。
曹變蛟趟過腳下血紅的小溪,甬道旁,一具屍首仰躺在地,腦袋如同碎爛的西瓜,流淌出紅白的瓤。王盡忠轉過頭,先是看到了曹變蛟的軍靴,這才急忙仰起頭,黑污的臉上一雙眼睛儘是疲意。
他看到了曹變蛟腳旁的屍身,急切切地沖著兵丁們喊著:「還不快把屍首抬下去!也不怕污了將軍的腳!」這才不好意思般仰著臉賠著小心,擠出幾分笑意,喉嚨卻早已嘶啞。
曹變蛟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韃子既然停了炮,總是要歇歇。你帶著大家警醒點,不要被韃子鑽了空子。我去會下監軍,一旦有事,馬上回來。」
王盡忠從沒見過曹將軍如此的好聲氣,頗有些受寵若驚,忙不迭地答應著,目送著曹變蛟一行步下城牆。
城牆下的光景,看起來多少要好一些。韃子的炮兵手藝頗為生疏,初炮擊時,炮彈多有越過城牆擊在城內的,殃及了不少老朽的窩棚草舍,點燃了兩處草堆,十幾個倒霉的傢伙擠在街心被從天而降的炮子直碾而過,身首異處,但總得說來,受損有限。等韃子打得有些順手了,炮彈便更多擊在城牆上,牆後的兵丁們喪命的風險遠小於城頭的同伍,按理說,他們應該是深感慶幸長出一口濁氣的。
可每當曹變蛟步下一節石階,便好似更深地踏入了一潭冰水,城牆四圍之內,一種東西似在凝固,在這小小的池塘中黏稠地流動。是風,是風帶來的寒意,是兵丁們藏起的眼睛,是他們蜷縮的身體,是口鼻處乾涸的呼吸和臭氣,是發自心底的恐懼。
這是對馬上刀鋒的恐懼,是對風中利箭的恐懼,是對火中炮吼的恐懼,是足以摧毀這搖搖欲墜城牆的恐懼。
曹變蛟沒有說什麼,他從人群中走了過去,從擠擠挨挨慌忙讓出道路的腿腳間走了過去,感受著脊樑上膽怯和躲閃的目光。
此刻,沒有什麼需要說的,也沒有什麼可以說的。韃子的炮彈或許還沒摧毀安盛城的土牆,但在那之前,也許便已足以摧毀安盛城內眾人心中的牆。
將軍署衙,得到報訊的任大升早已立在門口焦待許久,待見到曹變蛟一行從人牆間穿越而來,忙迎上去將其接進大堂。
「子誠,城頭如何?」任大升的嘴角,一顆血泡如同他指間的珊瑚戒指般頗引人注目。
曹變蛟撥動著桌上的蓋碗,杯中滾燙的濃茶興起波浪,低頭不發一言。
「子誠!到底怎樣,你說個話啊!」任大升早已顧不上那些官儀。
曹變蛟慢慢抬起頭,直視著任大升的眼睛:
「監軍,這城,守不住了。」「啊!啊……」任大升心中,咯噔一聲猙響,有什麼綳得緊緊的東西,就這樣一下子斷開了。他的腦子嗡嗡響著,身邊的一切聲音忽地變得遠了開去,聽不真切。他慢慢地坐了下去,右手茫然地在黃花梨木雕就的桌面上摩挲著,發出粗糙的聲音。
「監軍,監軍!」曹變蛟的聲音從很遠處傳來,響了很久,才將任大升的眼神從神遊處喚回,他的肺好像猛然驚醒了一般,終於重新膨脹,急沖入喉嚨的冰冷氣息讓他不住地咳著,一旁的老兵忙上前用力拍著他聳動的後背,免得受驚厥倒。
咳了許久,任大升終於止住了這撕心裂肺的折磨,他用袍袖擦著嘴角,揮手支開了老兵,一雙眼睛因充血紅絲密布:「子誠,得想個法子啊!這千把號人總不能就這麼折在這安盛城裡啊!」
「監軍,兵卒們已經儘力了。」曹變蛟眉頭緊鎖:「韃子的大炮連轟了半天一夜,打得也越發准了,北牆能撐到如今,已經算是難得。好在建城時北門做得還算堅實,門洞也不甚大,挨了一炮居然沒爛,不然此刻你我怕是早已無法安坐在此了。」
「韃子有炮,咱們也有啊!讓王盡忠發炮,打走韃子!」
「咱們是有炮,可沒紅夷炮,安盛城牆窄,也裝不下重炮,城頭僅有幾位虎蹲,根本射不到韃子的炮位。這安盛城的武備簡直是荒唐!」曹變蛟雙拳緊握:「開始倒是瞅冷放了幾炮,打跑了城下放箭的韃子,可韃子狡猾,見我炮兇猛,便不再上前,只是遠遠開炮。」
「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任大升抖動著雙手不住地喃喃自語,寬大袍袖上的織綉閃著細碎的光。
「監軍,如今最需擔心的不是韃子的炮,而是城裡的軍心。」曹變蛟放低了眉頭:「軍心已盡,若再無舉措,恐生嘩變。」
「嘩變,嘩變。」任大升臉色蒼白:「舉措,舉措,對了,我聽外面說南城外沒有韃子,我們為何不趁虛殺出?」他像是終於找到了救命稻草。
「城南。」曹變蛟低低重複,他搖了搖頭:「城南便是韃子給咱們設下的圈套。」
龍河雖然算不上什麼大河,當年卻也曾波濤洶湧須有渡船才能橫渡。它自西蜿蜒而來,划出一個大彎,像一隻巨大的布袋將安盛城籠在其中,安盛城便安居在這布袋袋底,城南牆離龍河不過兩里路。
既然有河,有人,就會有渡口,渡船。安盛城南,便是被稱作「黃泥川」的渡口,最繁盛時,渡口南來北往不斷,打漁的、擺渡的,河面上很是熱鬧。只是後來龍河日漸乾枯,安盛城周邊田地拋荒的也越來越多,日常只有做軍爺買賣的商販來往運送些菜蔬,生意冷清,再加上軍爺們往往不光不高興丟下幾枚銅板充作擺渡錢,甚至還常常揪住船家討要孝敬,長此以往,擺渡人索性棄了渡口,往別處去了。
擺渡人可以不做軍爺的生意,可軍爺要靠著擺渡運進填肚子的糧草。王盡忠無奈之下,著兵丁沿著河岸搜颳了些木船,有主的,便拋下幾串銅錢,沒主的,直接搬來使用,幾番波折,仗著龍河水枯,水面不寬,船船相連,上鋪木板,搭起了一座浮橋。
沒想到,這平日里糊弄矇事,破舊不堪的浮橋,此刻卻成了一城人眼中唯一逃出生天之路。此刻的浮橋,便靜靜伏在水面上,被寒風吹拂著,伴著兩岸茂密枯黃蘆葦的擺動,隨著波浪上下微微顫動。浮橋到南城牆這不到兩里地的空隙里,零零星星的韃子三五成群,圍著篝火聚在一起。
「城南,便是韃子給咱們設下的圈套。」曹變蛟重複道:「這乍一看,城南逼仄無法紮營,沒有多少敵兵把守,只要大家拚命沖一次,便能渡河脫圍。可這恰好就是韃子故意留給我們的退路。」
「守城者,不怕敵軍勢盛我軍羸弱,就怕人心不齊,存了畏懼退縮的念頭。圍城三面,唯有南城不圍,就是要動搖我軍軍心,讓兵士有不願力戰伺機逃竄的心。我軍士卒如今守城尚嫌不足,苦累難當,要是咱們依了他們的心意往南突圍,陣腳一亂,韃子順勢掩殺,我軍必然大亂,倒怕是十成有九成沒有死在韃子刀下,卻到河裡餵了魚。」
「那這可怎麼辦?難道便毫無出路,就在這裡等死不成?」任大升臉色蒼白。
曹變蛟手握成拳,擊著桌沿:「韃子炮轟安盛城卻不登城,要麼是打算硬轟開城牆攻進城來,要麼是仍打算勸我等投降。若是前者,我輩無非力戰報國而已,若是後者,或許還有周旋餘地。」
話音散盡,大堂中寂靜無聲,杯中的茶葉在滾水中沉浮,似乎能聽見旗槍舒展的聲音。
正沉默間,忽聽堂外有嘈雜聲響起,未幾,一名親兵快步上堂來,並不慌亂,跪下稟報道:「將軍、監軍,韃子有書信射入城來。」
曹變蛟和任大升對視一眼,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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