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聽華晨宇的唱歌時,我在想些什麼

最近在讀北島的《失敗之書》,記錄詩人和朋友們漂泊創作的軼事。北島筆下五、六十年代生人大多有些極端,可生活在那個年代,他們極端地有理有據。打開朋友圈,外面歡天喜地地,世界大同,適當的憂傷是可以的,憤怒和極端必須隱晦。悲壯的歷史濃霧早已散去,激烈的掙扎和反抗顯得不合時宜。

言不由衷太痛苦了,直言不諱——這個詞屬於匿名時代的鍵盤俠。大多時候,真相恐怕只能在隱喻中等待,等待共振,又或者在等待里消亡。

Jennifer Lawrence在《好萊塢報導》的Actresses Roundtable中針對去年沸沸揚揚的Weinstein事件評論道:我認為大眾讀對娛樂業誤解頗深,認為性騷擾只是在這個圈子裡存在。我想再次強調,娛樂業是一個舞台,在這裡你可以看到世界各地的內部運作方式和問題。人們如此關注娛樂圈的唯一原因是這些人都很有名。(I think there was a big misconception that it (sexual harassment) was just in the entertainment industry. Once again the entertainment industry is the stage at which you can see the inner workings and the problems that are all over the world. The only reason why there』s so much focus on the entertainment it』s because these people are famous.)

講講華晨宇的歌吧。華晨宇第一次登上《歌手》舞台的時候,我特別希望他得冠軍,以安撫我幼稚而矛盾的民族自尊心。那個時候Jessie J已經三連冠,頗有反客為主的意思,以至於他開始表演時我的心情非常複雜:雖然說不應以成敗論英雄,但國足被罵是有原因的。

這些旁的東西都被他的演唱擊碎了。聽《孩子》的時候,那句「無情的時光在流淌」像第一束晨光穿透教堂的玫瑰花窗,照亮我腦海中聖壇上的一幅畫:

「Ophelia」 by Sir John Everett Millais (1851-52), Oil on canvas

這幅畫的靈感來自於《哈姆雷特》中對奧菲利亞之死的描述。奧菲利亞是哈姆雷特的戀人,其父親被哈姆雷特意外刺死,她得知後精神失常,到水邊摘采野花時落水而死,去世前仍然唱著歌。

原劇本中的這一段獨白被評為英文文學史上最為詩意的悼詞之一。(原文及翻譯見文末)

我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幅畫,大概是在近五年前的一節文學課上。它在我的腦海里沉睡,直到被歌聲喚醒——彷彿最後一片枯葉落地,世界疲倦而真實,還期待繁花似錦,即使春日從未承諾歸期。是回答也是詰問,是開始也是結束,人生就是無數個此刻的重複,在旅途中等待一次共振,一次對視,一次異口同聲,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等到呢。

《歌手》其他的觀眾應該有與我截然不同的感受,有些人回憶童年,有些人潸然淚下,有些人無動於衷。人們若對一件藝術作品看法各異,說明這件作品新穎,複雜,重要。(Diversity of opinion about a work of art shows that the work is new, complex, and vital.) 而這件藝術作品——包括本文即將要討論的大部分歌曲,都是新瓶裝舊酒的改編、再創造。近兩年「老歌新唱」、「神曲新唱」的風潮引發了廣泛豐富的解讀,華晨宇的一些翻唱無疑是其中的寵兒,叫好唱衰聲不絕於耳。他的編曲時常與原曲大相徑庭,是顛覆的,是煥然一新的,是叛逆的。這是我最初的感覺。轉念一想卻又不是滋味,我到底在為誰鼓掌喝彩?

最近有一個詞比較流行:跨界。華語樂壇有很多歌手的創作都可以用這個詞註解。嘻哈和古典,民謠和搖滾,不一而足。這裡要談的跨界卻不是音樂類型方面的,而是藝術審美階級上的躍遷錯覺以及「心靈的」(Mind/Intellectual)和「身體的」(Body/Material)在藝術作品中的融合和對抗。

我近幾年來都沒怎麼關注過華語樂壇,但是我也聽說過林俊傑改編的《女兒情》,時不時翻出來欣賞一下,迷幻和New Age的風格加上《菊花台》的混編讓這首「上一輩」的歌曲重新充滿魔力。華晨宇在《天籟之戰》上改編的《我的滑板鞋》、《一人我飲酒醉》、《老鼠愛大米》、《阿里山的姑娘》、《齊天大聖》等大都獲得了狂熱的追捧:

很有意思的是,這些曲目都是節目中華的對手給他選的,為難的意圖顯而易見。它們的「格調」都不高:要麼是口水歌,要麼是喊麥神曲,要麼年代有些久遠,雖然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但想要改出美感和藝術效果,對音樂人的解構能力和審美判斷都是考驗。

以《我的滑板鞋》為例。龐麥郎的原曲在14、15年引發了全民「粗糙」的共鳴,但是估計沒有多少人會在介紹自己音樂興趣時驕傲地說:我最喜歡的歌曲是《我的滑板鞋》。

華晨宇在《天籟》上演唱其改編版後,B站、知乎、微博對這首歌的評價里充斥著「高端」「上檔次」「時尚」「歐美范」等詞,新版本似乎是幾何倍數地提升了原曲的格局和品味。改編中搖滾和說唱等流行風格的融合、華晨宇紮實的演唱技術、對原曲rap的整合以及對旋律的重新創作讓這首歌獲得新生。作為音樂門外漢,我無法在技術層面上將龐麥郎的編曲和華晨宇/鄭楠的版本進行比較;但是作為一名普通觀眾,華版營造出的迷幻、孤獨和疏離的感情氛圍,讓我覺得《滑板鞋》是踽踽獨行追夢人的吶喊,甚至釋放出一種充滿哲思的未來感。

除了運用歐美流行元素,華晨宇也會採用如巴洛克複調(見華晨宇&馬璐《白痴》)等對於大部分中國觀眾來說可能頗有距離感的風格。將人推開也是種試探,在流行作品中恰到好處地把握這種「距離感」,可以將通俗藝術精緻化,將高雅藝術通俗化。觀眾一隻腳置身於自己審美的舒適區外,而大部分人都在這樣的一個雜合的空間中被驚艷。

這種「升格」在《天籟》和《歌手》中多次出現,觀眾的抱怨卻紛至沓來:華晨宇的改編套路就是「說唱加高音」。饒舌和高音帶來節奏和旋律上的連續轟炸,在live表演中很容易攻佔觀眾的感官,會一定程度上弱化歌詞的存在。歌詞的內容和意義被削弱(或者因為旋律意境的影響,歌詞的意義有所改變),詞的發音和斷句則成為韻律和節奏的一部分。一首曾經的口水歌被華晨宇的改編後,過於「樸實」的歌詞被「洋氣」的編曲、說唱和高音擠兌甚至吞沒(語言的「所指」和「能指」在某種程度上被分離開來)——或許這就是「升格」的訣竅?

回到開始對「跨界」的討論。華晨宇的改編似乎打破了某種邊界,讓位於金字塔底層的通俗藝術和其受眾品味有所升華。然而其濃墨重彩的編曲和演唱方式自然而然地讓表達歌曲意義的歌詞(旋律可能更側重於表達感情)退居二線,就彷彿是為丑姑娘披上了時尚的外衣,讓人不禁懷疑,這種審美階級的躍遷是否是我們的一種錯覺。換言之,對華晨宇的《我的滑板鞋》和龐麥郎原版的喜愛真的有高下之分嗎?

即使流行音樂已經被音樂研究界所接受,一些學者仍然認為流行樂重複、吵鬧,「以一種直接的、發自內心的方式影響著我們,使我們的智力完全短路」 (Popular music affects us in a directly corporeal, visceral way that short-circuit the intellect altogether),是身體的、感官的音樂,而非心靈和智慧的熏陶。 華晨宇本人在音樂上雖然呈銳意進取的姿態,他的創作並未逃脫「重複」的窠臼。除了上文提到的改編套路外,《孩子》和《煙火里的塵埃》以及《南屏晚鐘》高潮旋律非常相似,同樣《雙截棍》的戲曲部分有《霍元甲》的影子。華語樂壇對詞的注重不是沒有理由的,在旋律相似的情況下,歌詞既是橋樑也是門檻,區分歌曲的優劣,也區分聽歌的人。而華晨宇不止一次地在採訪中表達過「旋律大於歌詞」的想法,也在表演中身體力行地實踐了自己的理念。

相對於純粹的音樂,語言是更為具體的符號系統,缺乏音樂的流動性,因而更容易被規則禁錮,被權威監控。 這樣看來,偏重旋律似乎是合理的選擇。然而在音樂(旋律)創作同質化、音樂鑒賞知識匱乏的當下,優秀的歌詞卻能夠引起聽眾智性上的共鳴,很有可能是流行音樂跌入純粹感官狂歡深淵前最後一道關卡。當然,寫這些並不是要批判「旋律大於歌詞」的理念,流行文化中「身體」與「心靈」並非全然的對抗——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種「跨界」。

華晨宇參加《快樂男聲》海選時唱了一首自己寫的《無詞歌》,全程吟唱; 近期改編了王菲的《白痴》,加入了一段咒語一般的說唱。這種語言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在周杰倫身上也出現過。我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在家放周杰倫的歌曲時,我爸在一邊說:唱的什麼,吐字不清。華和周雖然是兩個不同時代的歌手,但是都因劍走偏鋒的演唱方式被主流文化中某些聲音抨擊,同時又為萬千年輕人喜愛。這裡引入一個概念,「反語言」(anti-language),一種依附於主流語言的、有反叛姿態的話語實踐,舉例來說,黑社會行話、源自黑人貧民窟的說唱藝術、當下粉絲圈裡用的一些暗號似的詞語(ky,前線等)、巫術咒語等都能算反語言。隱喻和暗號構建了亞文化、「二次元」、另類現實,是社會邊緣和弱勢群體建立身份認同的手段。

口齒不清唱饒舌的周杰倫橫空出世,創造的反語言為當時還是青少年的80、90後找到了聲音;而說唱藝術近年來逐漸被國內主流社會「合法化」,周杰倫也越唱越清楚,從反叛代表變成了主流經典,下一個「周杰倫」又在哪? 周杰倫在唱法和歌詞上的創新容易被符號系統調控兼并,華的反語言則是建立在人聲樂器化的基礎上,弱化意義,注重感情表達,邊界是流動的、曖昧的,難以被定義、桎梏(define),有潛力成為更有層次的音樂,讓大眾在感官享受後繼續挖掘智性的金礦。

大眾文化圈似乎正在經歷一次文藝復興。語言類綜藝有《見字如面》、《中國詩詞大會》和《經典詠流傳》等,影視圈青睞十幾年前發表的小說,音樂圈熱衷於翻唱改編老歌。拋開這一切,我們還剩下什麼?時代從身邊奔騰而過,而我們攢緊過去,害怕青春逝去,害怕搖搖欲墜的傳統價值觀被激流毀滅殆盡。這些必然會發生,當下幾乎是空白。我又是矛盾的。在觀看華版《雙截棍》的時候,我強烈地感受到,「東亞病夫的招牌已被我一腳踢開」已經從當年男孩的夢想演變為現實,中間穿插的大合唱伴奏辛酸壯烈,是篳路藍縷的民族記憶。他卻是在唱他自己,兜售痛苦孤獨,讓痛苦孤獨的人邊愛他邊哭泣。這些焦慮和憤怒總要有個載體,總要找到對照和共鳴,或許在老歌新唱里,他埋下伏筆,唱不合時宜的怒火、失望和理想。

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曾說:創作的時候,要假裝你的父母已經去世了。然而緊接著,他就承認自己辦不到。我也辦不到。真相只能在隱喻里等待。

《哈姆雷特》的原文和翻譯如下:

GERTRUDE

There is a willow grows aslant a brook

That shows his hoar leaves in the glassy stream.

There with fantastic garlands did she come

Of crowflowers, nettles, daisies, and long purples,

That liberal shepherds give a grosser name,

But our cold maids do 「dead men』s fingers」 call them.

There, on the pendant boughs her coronet weeds

Clambering to hang, an envious sliver broke,

When down her weedy trophies and hersel

Fell in the weeping brook. Her clothes spread wide,

And mermaid-like a while they bore her up,

Which time she chanted snatches of old lauds

As one incapable of her own distress,

Or like a creature native and indued

Unto that element. But long it could not be

Till that her garments, heavy with their drink,

Pulled the poor wretch from her melodious lay

To muddy death.

王后(Gertrude): 在小溪之旁,斜生著一株楊柳,它的毿毿的枝葉倒映在明鏡一樣的水流之中;她編了幾個奇異的花環來到那裡,用的是毛茛、蕁麻、雛菊和長頸蘭——正派的姑娘管這種花叫死人指頭,說粗話的牧人卻給它起了另一個不雅的名字。——她爬上一根橫垂的樹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掛在上面;就在這時候,一根心懷惡意的樹枝折斷了,她就連人帶花一起落下嗚咽的溪水裡。她的衣服四散展開,使她暫時像人魚一樣漂浮水上;她嘴裡還斷斷續續唱著古老的謠曲,好像一點不感覺到她處境的險惡,又好像她本來就是生長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會兒,她的衣服給水浸得重起來了,這可憐的人歌兒還沒有唱完,就已經沉到泥里去了。

參考文獻:

Bourdieu, Pierre.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Ding, Jian Xin. "Anti-language as Social Semiotic:The Social Interpretation of Marginalized Discourse."Foreign Language Research(2010).

Shakespeare, William. "Hamlet: The Oxford Shakespeare." Oxford Worlds Classics (2008).

Stone, Alison.The value of popular music: an approach from post-Kantian aesthetics. Springer, 2016.

Wilde, Oscar.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Penguin, 2003.

Ophelia: 『Ophelia』, Sir John Everett Millais, Bt, 1851-2 | Tate

Ophelia (painting)?

en.wikipedia.org圖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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