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魂撮

原作:老舍

軍團長的暗房已改成書吧。

  銀鹽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馬達壓下去威茲勒與耶拿街市中的快門聲。半醒的人們,揉著眼,禱告著魯道夫與巴納克;不大會兒,失去了油潤、空氣與Bokeh。門外立著不同面色的人,CCD還熱著。他們的鍍鉻機身,花蛇斑彩的飾皮,都有什麼用呢;連祿萊與羅敦斯德的鍍膜全不靈了啊!紅標的徠卡也不再神秘,有了微單呀,你來我往撮著糖水。棗紅色油亮的郭氏,綠鯊皮飾的M3,層層疊疊的君君道具,軍團里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軍團長,他的技藝、事業,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今天是軟妹、糖水,風光與到此一游。聽說,有人還要推倒政委呢!

  這是盜撮已沒有飯吃,而攝影還沒被色x無忌與大眾撮影炒起來的時候。

  誰不曉得軍團長是短瘦、利落、硬棒,兩眼明得象無膜的ELmar?可是,現在他身上放了肉。暗房改了書吧,他自己在後小院占著三間北房,M6立在牆角,院子里有幾隻樓鴿。只是在夜間,他把小院的門關好,熟習熟習他的「五虎盜魂撮」。這台機與這套活,二十年的工夫,在閘北一帶,給他創出來:「神撮軍團長」五個字,沒遇見過敵手。現在,這台機與這套活不會再替他增光顯勝了;只是摸摸這涼、滑、硬而發顫的機身,使他心中少難過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間獨自拿起相機來,才能相信自己還是「神撮賈」。在白天,他不大談技藝與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

  在他手下搞起來的基友們還時常來找他。他們大多數是沒落子的,都有點口活,可是沒地方去用。有的在廟會上去盜撮:拍兩個軟妹,出些片子,尾行幾條街,附帶著賣點過期卷,混個三吊兩吊的。有的實在閑不起了,去弄筐碘鹽,或挑些白口罩,趕早兒在街上論斤吆喝出去。那時候,米賤肉賤,肯賣膀子力氣本來可以混個肚兒圓;他們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裝些管事兒的;自己分的卷總沖不好。況且他們還時常拍糖水:汽車展,同人展,Chinajoy……雖然算不了什麼——比起盜撮來——可是到底有個機會活動活動,露露臉。是的,糖水捧場是買臉的事,他們打扮的得象個樣兒,至少得有個白金漢的包包,國家地理的馬甲,和一雙新跑鞋——頂好是阿迪王的。他們是神撮軍團長的基友——雖然軍團長並不承認——得到處露臉,拍糖水得賠上倆錢,說不定還得打場架。沒卷,上團長那裡去求。團長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讓他們空著手兒走。可是,為打架或獻技去討教一個招數,或是請給說個「對子」——什麼空手顯影,或霸王面前撮——團長有時說句笑話,馬虎過去:「教什麼?拿D76澆吧!」有時直接把他們趕出去。他們不大明白軍團長是怎麼了,心中也有點不樂意。

  可是,他們到處為軍團長吹騰,一來是願意使人知道他們的手藝有真傳授,受過高人的指教;二來是為激動軍團長:萬一有人不服氣而找上團長來,團長難道還不露一兩手真的么?所以:軍團長一卷能拍四十八張!軍團長拿標頭當16/8拍,並沒使多大的勁!他們誰也沒見過這種事,但是說著說著,他們相信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萬確,敢起誓!

  克里夫——軍團長的基友——在城隍廟拉開了場子,擺好了傢伙。抹了一腦門子油彩,他端起粟米克隆掃了幾圈,把場子打大一些。放下機器,沒向四圍作揖,叉著腰念了兩句:「尾行天下軟妹,盜撮五路人妻!」向四圍掃了一眼:「鄉親們,克里夫不是賣藝的;玩藝兒會幾套,衡山路上採過風,會過騎士團的朋友。現在閑著沒事,拉個場子陪諸位玩玩。有愛練的儘管下來,克里夫以機會友,有賞臉的,我陪著。神撮軍團長是我的基友;玩藝地道!諸位,有願下來的沒有?」他看著,准知道沒人敢下來,他的話硬,可是那台機身更硬,十八兩重。

  克里夫,小個子,一臉橫肉,努著對大黑眼珠,看著四圍。大家不出聲。他脫了小褂,緊了緊深月白色的「傑尼亞」,把肚子殺進去。給手心一口唾沫,抄起M3來:

  「諸位,克里夫先練趟瞧瞧。不白練,練完了,帶著的扔幾個;沒錢,給喊個好,助助威。這兒沒生意口。好,上眼!」

  相機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臉上繃緊,胸脯子鼓出,象兩塊艾窩窩。一跺腳,機橫起,皮套子在肩前擺動。削砍劈撥,蹲越閃轉,手起風生,忽忽直響。忽然機子在右手心上旋轉,身彎下去,四圍鴉雀無聲,只有褲線炸開。機器順過來,猛的一個「跺泥」,身子直挺,比眾人高著一頭,黑塔似的。收了勢:「諸位!」一手抱機,一手叉腰,看著四圍。稀稀的扔下幾個遊戲幣,他點點頭。「諸位!」他等著,等著,地上依舊是那幾個烈火的遊戲幣,外層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氣:「沒人懂!」他低聲的說,可是大家全聽見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個黑臉漢子答了話。

  「啊?」克里夫好似沒聽明白。

  「我說:你——有——功——夫!」漢子的語氣很不得人心。

  放下相機,克里夫隨著大家的頭往西北看。誰也沒看重這個中年人:大個兒,披著件德軍大衫,臉上伸手不見五指,眼陷進去很深,嘴上幾圈青胡茬,肩上扛著個樂攝寶,有人頭那麼大,而絕對不象腦袋那麼圓。克里夫可是看出這中年人有功夫,腦門亮,眼睛亮——眼眶雖深,眼珠可黑得象兩口小井,深深的閃著黑光。克里夫不怕:他看得出別人有功夫沒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軍團長手下的大尉。

  「下來玩玩,大叔!」克里夫說得很得體。

  點點頭,中年人往裡走。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動;左腳往前邁,右腳隨著拉上來,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著,象是脫團不久。贈到場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點沒理會四圍怎樣笑他。

  「神撮軍團長的基友,你說?好,讓你使旁軸吧;我呢?」中年人非常的乾脆,很象久想動手。

  人們全回來了,鄰場拍糖水的無論怎麼敲鑼也不中用了。

  「雙反進吧?」克里夫要看他一手,雙反不是隨便就拿得起來的傢伙。

  中年人又點點頭,拾起2.8E來。

  克里夫努著眼,抖著相機,臉上十分難看。

  中年人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象兩個香火頭,隨著面前的鏡頭轉,克里夫忽然覺得不舒服,那倆黑眼珠似乎要把鏡頭吸進去!四外已圍得風雨不透,大家都覺出中年人確是有威。為躲那對眼睛,克里夫來了個估焦盲拍。中年人的祿萊一動:「請!」克里夫一扣機身,向前躬步,鏡頭奔了中年人的胸口去,取景器打了一個旋。中年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將身微偏,讓過鏡頭,前把一掛,後把撩克里夫的手。拍,拍,兩響,克里夫的相機撒了手。場外叫了好。克里夫連臉帶胸口全囧了,抄起機器來;一個花子,連機帶人滾了過來,鏡頭奔了漢子的褲襠。中年人的眼亮得發著黑光;腿輕輕一屈,下把掩檔,上把打著剛要抽回的機身;拍,相機又落在地上。

  場外又是一片彩聲。克里夫流了汗,不再去拾相機,努著眼,木在那裡。中年人扔下祿萊,拾起大衫,還是拉拉著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過來拍了克里夫一下:「還得練哪,夥計!」

  「別走!」克里夫擦著汗:「你不離,姓克的服了!可有一樣,你敢會會軍團長?」

  「就是為會他才來的!」中年人的黑臉上皺起點來,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飯我請!」

  克里夫把器材攏在一處,寄放在算命的四叔那裡,陪著中年人往廟外走。後面跟著不少人,他把他們罵散了。

  「你老貴姓?」他問。

  「姓蘭哪,」中年人的話與人一樣,都那麼黑。「愛練;久想會會軍團長。」

  軍團長不把你拍扁了!克里夫心裡說。他腳底下加了勁,可是沒把蘭斯王落下。他看出來,中年人的腿是老走著尾行3中的連跳步;跟起妹子來,必定很快。但是,無論他怎麼快,軍團長是沒對手的。准知道蘭斯王要吃虧,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腳步。

  「蘭蜀黍貴處?」

  「盧灣的,小地方。」蘭斯王也和氣了些:「旁軸取景殘缺美,不容易見功夫!說真的,你那兩手就不壞!」

  克里夫頭上的汗又回來了,沒言語。

  到了書吧,他心中直跳,唯恐軍團長不在家,他急於報仇。他知道團長不愛管這種事,團員們已碰過不少回釘子,可是他相信這回必定行,他是大尉,不比那些新入伙的;再說,人家在廟會上點名叫陣,軍團長還能丟這個臉么?

  「大尉,」軍團長正在床上看著本《人體攝影》,「有事嗎?」

  大尉的臉又紫了,嘴唇動著,說不出話來。

  軍團長坐起來,「怎麼了,大尉?」

  「栽了跟頭!」

  只打了個不甚長的哈欠,軍團長沒別的表示。

  克里夫心中不平,但是不敢發作;他得激動團長:「姓蘭的一個怪叔叔,門外等著團長呢;把我的相機,相機,打掉了兩次!」他知道「相機」字在團長心中有多大分量。沒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進來,團長在外間屋等著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大尉去兌葯。大尉希望兩個中年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兌藥水去。蘭斯王沒話講,用深藏著的眼睛打量軍團長。團長很客氣:

  「要是大尉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紀還輕。」

  蘭斯王有些失望,可也看出軍團長的精明。他不知怎樣好了,不能拿一個人的精明斷定他的技術。「我來領教領教手藝!」他不由地說出來。

  軍團長沒接碴兒。克里夫提著量杯走進來——急於看二人動手,他沒管到了20度沒有,就倒在顯影罐中。

  「大尉,」軍團長拿起個暗盒來,「去找政委他們,星光見,陪蘭斯王吃飯。」

  「什麼!」克里夫的眼珠幾乎掉出來。看了看軍團長的臉,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說了聲「是啦!」走出去,撅著大嘴。

  「搞基友不易!」蘭斯王說。

  「我沒搞過基友。走吧,這個液過期!星光去沖,沖完了就放。」軍團長從桌子上拿起緞子措褳,一頭裝著紅雙喜,一頭裝著點錢,掛在腰帶上。

  「不,一卷沒拍完!」蘭斯王很堅決,一個「不」字把樂攝寶從肩上掄到後邊去。

  「說會子話兒。」

  「我來為領教領教手藝。」

  「功夫早擱下了,」軍團長指著身上,「已經放了肉!」

  「這麼辦也行,」蘭斯王深深的看了軍團長一眼:「不比試,教給我那趟五虎盜魂撮。」

  「五虎盜魂撮?」軍團長笑了:「早忘乾淨了!早忘乾淨了!告訴你,在我這兒住幾天,咱們各處逛逛,臨走,多少送點盤纏。」

  「我不逛,也用不著錢,我來學藝!」蘭斯王立起來,「我練趟給你看看,看夠得上學藝不夠!」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樓鴿都嚇飛起去。拉開架子,他掏出台蔡司:腿快,手飄灑,一個G16裝上,取景器飄在空中,象從天上落下來一個風箏;快之中,每個架子都擺得穩、准,利落;來回六趟,把院子滿都拍到,走得圓,接得緊。身子在一處,而精神貫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勢,身兒縮緊,好似滿院亂飛的燕子忽然歸了巢。

  「好!好!」軍團長在台階上點著頭喊。

  「教給我那趟手藝!」蘭斯王抱了抱拳。

  軍團長下了台階,也抱著拳:「蘭斯王,說真的吧;那台機和那套活都跟我入騎士團,一齊入騎士團!」

  「不傳?」

  「不傳!」

  蘭斯王的嘴動了半天,沒說出什麼來。到屋裡抄起田野灰大衫,拉拉著腿:「打攪了,再會!」

  「沖完捲走!」軍團長說。

  蘭斯王沒言語。

  軍團長把客人送到小門,然後回到屋中,對著牆角立著的M6點了點頭。

  他獨自上了星光,怕是基友們在那裡等著。他們都沒有去。

  克里夫和政委都不敢再到城隍廟去盜撮,大家誰也不再為軍團長吹勝;反之,他們說軍團長栽了跟頭,不敢和個怪蜀黍動手;那個中年人一卷能拍七十二張。不要說克里夫輸給他,軍團長也不是他的對手。不過呢,克里夫到底和中年人見了個高低,而軍團長連句硬話也沒敢說。「神撮軍團長」慢慢似乎被人們忘了。

  夜靜人稀,軍團長關好了小門,一氣把三十六張拍下來;而後,抱著相機,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老滬太路的威風。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機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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