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見聞】在本·拉登都能逃跑的廢墟遇見刺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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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往往從漫不經心處開始,這裡的故事從東海上一個滿是軍事廢墟的小島開始。南竿島——馬祖列島的主島。
馬祖是哪裡?——從福建福州往東的閩江口向東海望去,幾粒大小形狀不一的珍珠散在碧波之中;又或是從台灣北端向西北遠眺,在崎嶇的大陸岸線外若隱若現的幾塊礁岩。
兩種說法對應著兩種視角。內戰的現實使得連江縣政府的牌子掛了兩處,準確來說,是連江縣人民政府和連江縣政府。自內戰以來,馬祖列島實際由台灣當局治轄,成為內戰與冷戰的遺物,當年對峙的前哨。「中華民國福建省連江縣」,實際只轄著連江縣原域的幾個島——馬祖列島;中國大陸的連江縣則坐擁陸地部分,名下也依然包含馬祖。
這是一個交通通達性相當低的地方。十幾年前剛剛建成的小機場,不僅沒有夜航設備,還面臨著比當年的「共匪」還嚴重的敵人——海霧。東海廣袤的洋面在南國驕陽的高溫炙烤下形成豐沛水汽,陸地高聳的山脈和冷空氣在此與水汽邂逅,生成濃密的海霧。獨特的區位因素造就馬祖一年四季多霧,甚至常常連續多日不散。因此,僅有的小飛機往往難以起降,更多的人只能坐著搖搖晃晃的海輪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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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言少敘,在台灣基隆港沒有買到卧鋪票的我,坐在客輪餐廳的椅子上挨了一夜,來不及羨慕有床位睡的滿船國軍阿兵哥,馬祖南竿島就踩在我的腳下了。
似乎本就為數不多的來過馬祖的旅客都是沖著神奇的藍眼淚或是坑道工事,此二者即為馬祖觀光招牌。藍眼淚是一種水生浮游生物,在特定的自然條件下,會在夜色里隨著海水的波涌,呈現出藍色熒光,在深黑的大海無聲地哭泣。坑道則是當年冷戰對峙時期的產物,擁有全世界坑道工事密集度最高的頭銜,海上戰馬獨有的戰地風情,在和平年代做著招攬遊客的生意。
我猜沒有哪個旅客會知道一個叫做「幺兩據點」的地方。據點,也就是碉堡等組成的軍事工事,幺兩則顧名思義,12的軍事數字讀法。從民宿老闆口中偶然聽到的一句「可以到幺兩據點喝咖啡」,讓轉遍了南北二島的我們,在臨離開前一天的晚上偶然想到了這個所在。抱著去看一眼,若是價錢太坑,大不了不進去了的打算,我和朋友跨上了機車。而我在跨上機車出發時根本不會想到,這會是在馬祖最難忘的一夜,因為我們遇見了「刺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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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對著地圖上的模糊標示,我們騎機車沿大道走到盡頭,再騎上一條雜草叢生、坑坑窪窪的土路,在機車再也無法靠近的地方停下車子。試探著從僅容一人通行的陡峭石階拾級而下,兩旁的野蜂飛舞,陳說著這裡鮮有人打擾。又經過了一處早已荒廢的木屋,傾斜的門梁、脫皮的窗欞和長滿苔蘚的牆壁,目及之處一次次敲打著我們,懷疑是否是正確的路。印象中的咖啡廳都是人氣興旺的旺鋪,要麼就是裝飾考究的小清新之地,不像是眼前,早已超越「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
狐疑之際,轉過一快巨岩,濤聲驟然增強。一幢二層小房,軍綠迷彩塗抹,逼仄的小院連通著一條鐵梯,直上背後就是山崖,也就是我們站立的地方。崖下的大海,海浪拍擊山石泛起雪白,岸邊雜早叢生、亂石嶙峋,更顯得這個獨守海角的據點無比悲壯。
走下鐵梯,這棟三面環海的房子門口僅有「刺鳥」二字木牌,靜謐的環境告訴我們這裡少有光臨者。正當思考是否推門入內之時,門吱扭扭開了。一個精瘦精瘦的老頭,一撇山羊鬍桀驁不馴,圓形鏡片後的目光炯炯,身著老式粗布的唐裝,下身則是深色的緊窄裙,足蹬老布鞋,六七十的年紀,甫一出場便有種濃厚的文人氣質。復古的打扮卻在四下軍事據點的背景襯托中顯得有些古怪,令人不由得些許懼怕。
老人邁著竹竿似的瘦腿走到我們面前,「歡迎到裡面坐,我這裡只有紅茶和咖啡,150元,既是最低消費,也是最高消費,呵呵。」頭一回聽見這種招攬,150元新台幣,約合人民幣30元,僅此一檔消費。似乎覺察出我們猶豫於花150喝杯飲料的價錢時,老頭自信地說道:「你們進去後絕不會後悔的,你進去能看到我的秘密空間。」說罷,微笑地看著我們一行。秘密空間?上一次用到這個詞怕是小時候玩探險遊戲的事了,從一個復古老頭的嘴裡說出來,倒是有點弔詭。
既然來了,就進去坐坐看看吧,抱著這樣的心態,我們每人點了杯飲料後登台階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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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屋空間不大,桌椅之外擺滿了花花綠綠的書,由據點炮口改成的幾扇大窗子令觀者豁然開朗。窗外便是茫茫的海,傍晚的霧氣籠罩在海面上,窗台上暈暗的檯燈更使得這房內清幽。
品茶觀景之際,老先生請我們下去,要給我們看看他的秘密空間。同伴頗感興趣,丟下手中杯子便起身,始終抱有狐疑的我只是機械地跟在隊尾。延樓梯向下,先生推開一道門,把燈打開,一道軍事坑道顯在眼前,坑道里低矮潮濕,盡端已到海邊。牆上斑駁的是「殺朱拔毛」的標語,早年國共對峙下的歷史,令朱、毛二人的名諱都塗到了這個東海小島的地下岩壁。
「我這裡絕對是上天入地,房頂上是軍用直升機停機坪,這坑道底下是通著海的,能藏小艇,從海上就能跑,我早就說過,賓·拉登(大陸譯為本·拉登)要是當初躲在我這裡,美軍來了他都能逃跑。」老先生講起自己這地方,聲音也不覺洪亮起來,眼裡閃光。轉身走出坑道,出口處擺著桌案和茶具,「坑道與茶具你們知道是什麼意思嗎?我這個是戰爭與和平的對比。」老人家說完便自己都笑了,自嘲道這些都是自己胡謅、吹噓罷了。
走上坑道口的樓梯,是一間狹小的書房,裡面是一排排典雅的木書架,大小部頭著作略顯雜亂地碼放在老舊到反亮光的書架上,室內幾乎全部空間都擺滿了書,牆上僅有的空處也都非字即畫。最妙的是先生伏案的書桌,正面向茫茫大海的窗前,桌案鋪上一層暗黃粗布桌墊,左手邊擺有茶壺茶碗,旁邊則是一款古舊的民國風綠色檯燈。淡黃的燈光與前方將入夜時海水的藍黑形成明暗的交替,攤開的書籍散發著墨香。面對這幾乎是天下最美的讀書處,同行的Z君直言,若於此處撰寫論文,當才思泉涌,妙筆生花。
也許是很久沒有這麼多年輕後生到訪,老先生極為高興,就在這狹小的書房裡開始了今晚的聊天。先生講話幽默風趣,常吹噓或自嘲,用他的話說,叫讓我們幾個年輕人在這裡聽一個老人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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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間我們知道了他的身世:先生姓曹名以雄,年輕時賣過菜、開過怪手(挖掘機),後來參政連選上四屆縣議員。眾所周知,作為前線的金門、馬祖自1949年一直實行戰時戒嚴,百姓生活大受干擾,經濟社會無從發展。1991年台灣當局擬實施金馬的二度戒嚴,曹以雄在立法院群賢樓前衝撞體制、呼籲解嚴。從深藍的馬祖走來,曹以雄早年也參加過「黨外運動」,牆上掛著「黨外」大佬施明德的簽名贈言。政治平靜後,他轉任連江航運董事長,每日載著民眾和遊人往返台灣和馬祖的「台馬輪」,由他促成長期開行,給馬祖帶來了經濟發展的基礎。後又任縣文化局長,推動北竿島芹壁傳統聚落的文化保存。最終在自己鍾情的地方文化崗位上退下,又帶頭改造和利用戰地廢墟資源,希望推動馬祖文化與經濟的新生。
曹先生嗜書如命,據點裡這幾百箱子書都僅靠著雙手從崎嶇狹長的山路一點點搬來,「有一次,天下文化贈了我70箱書,從台北運來,我一趟又一趟地搬運。不過我搬運這些書心情是愉快的,我是抬頭挺胸的,要不然換作是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完成。」
曹以雄的整個年輕歲月都在馬祖軍管體制下度過,軍事高壓下,馬祖幾乎沒有正常化的生活。加之由於漁業資源枯竭,島上的人都背井離鄉,去到台灣謀生。缺乏文化資源的年代,島上僅有的書刊,是赴台讀書的馬祖學生坐著軍方運補船帶回來的,這些學生在台灣見到了世面,如饑似渴的讀書,假期又不嫌沉重地背回故鄉。曹以雄是其中的佼佼者,瘦小的他每次背回來的書籍最多,在戰地馬祖擁有最多的藏書。
直到今日,馬祖都是經濟社會上的偏鄉,更是文化上的偏鄉。也許曹先生一生奮鬥的就是想為馬祖帶來文化的滋養,想為落後貧窮的馬祖帶來生命的種子,「文藝復興在義大利的克里特島開始,我們國家的文藝復興,能不能在馬祖?」他堅信馬祖不能是也不會是文化的沙漠,就像他這個精心打造的馬祖第一個藝文咖啡一樣,「馬祖有這麼多的廢棄老東西,我們要給予的是新生命,而不是銷毀」曹先生注視著遠方說道,「在這個廢墟注入人文元素,讓它成為富有張力的示範,將來馬祖其他的廢棄設施都可以這樣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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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人,特別是年輕人,大多逃離家鄉,去台灣生活。曹以雄思考的是如何能夠讓大家知道什麼是土地,如何能夠把在地的文化讓馬祖人傳承,而不是逃離蠻荒。曹先生半開玩笑的說:「台灣人稱馬祖是離島,我要說誰是誰的離島?對我福建而言你們台灣才是我的離島!」眾人聽後都不覺笑了起來,這句看似打趣的話卻又發人深思,道出了曹老對馬祖未來的真心。在這個從戰火中轉型過來的偏鄉,往往被冠以落後的帽子,連馬祖自己人都認為家鄉沒有前途,這種在地文化的流失令曹以雄不得不思考這片土地如何能夠被賦予信念。
「在逃離過程中,怎麼會知道什麼是土地呢?」馬祖經濟的落後或許是貧窮,但落後的背後是自我的否定。「總是認定自己是邊陲,是不可能認知到土地的價值的。」就像笑言台灣才是我的離島那樣,曹老認為:只有將謙卑甚至自卑的態度翻轉過來,獲取文化自信,從自我意識出發,才能真正賦予馬祖以新生。
三十多年前的曹以雄也是個逃離故土的年輕人,彼時的他心中也有對落後故土的厭惡,到台灣讀書雖然看到了世界,但依然沒有看到自己。猛然間他發現,沒有故土的文化自信,一味地自我限制,是馬祖無法前進的根源,「要想著辦法讓大家願意回來,因為這是故鄉的臍帶」,曹先生再次強調「翻轉自卑,就是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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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既深,夜色也深了,微弱的藍眼淚伴著浪花拍岸的節奏閃爍。曹先生拿出麵線和海鮮,給我們一行煮上一鍋海鮮麵線,像是招待家裡的客人一樣笑著端上桌。麵線的平和與海貨的激情就像是這位慈祥卻又有著傲骨的老人。吃罷,先生帶著我們登上黑夜中的屋頂停機坪,在漆黑中吹著海風、伴著濤聲,遠望對面的北竿島和更遠處大陸的依稀燈火,繼續聽這位孤獨而又堅毅的老人講述。
聽聞我們幾個是人文專業,曹老更加興奮,與我們分享他對於文學、政治的解讀,又嘲諷自己是「今晚讓你們聽一個孤獨的老人在吹噓」。「你們知道為什麼我給這個小店取名為刺鳥嗎?」澳洲有一部小說名曰《刺鳥》,其中提到的這種鳥,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種長著刺的植物,最終便將自己的肉體想著尖銳的利刺扎去,並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唱出凄美動人的天籟,「這就是我一生最後的一次追求」,曹老說完,用堅毅的目光環視著周遭的一切。
時間已晚,分別將臨,曹老依然是歡迎我們走進小店時的笑容,堅持把我們送進外面。先生說,他感謝我們幾個年輕人能夠陪伴他、傾聽他,我們也表示非常感謝曹先生的講述和招待,末了,不舍告別。也許很久沒有這樣幾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能夠肯到曹老這裡聊這些話題,也許多少個夜晚都是曹老孤獨地坐在窗前默默喝茶讀書,但我肯定,老人的內心並不孤獨,而是充滿了力量和勇氣,就像他身軀精瘦卻有著堅毅的目光。堅持自我意識有時候像是刺鳥一般粉身碎骨,但沒有思想的人卻只能做苟且的螻蟻,沒有未來,看不到希望。只有找到文化源泉的土地才能夠戰勝一時的貧窮,迎接下一時的光明。
感謝在東海小島的這一夜,讓我遇見了刺鳥,真正的刺鳥。
(筆者:陳皓,來自中國Top2高校歷史學專業,文化窮游的重度痴迷者,兼及東亞研究的學術邊緣。標籤:旅行/攝影/歷史;行走:鐵路/國保/建築/遺產;評論:中國/台灣/東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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