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弄丟了他的金甲聖衣

1、悟空

在五指山下壓了五百年後，很多事情我都看淡了。

比如：踏雲霄，碎九幽，拎一根金箍棒就打上南天門，攪翻三十三重天。

當時心心念念追求的壽與天齊，現在想來也十分寂寞。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多年前的一天，那天我跳過了水簾洞，當上了大王。

很多年後，我學成歸來，勾去了猴族生死簿，猴子猴孫們都圍著我叫齊天大聖。

現在，我端坐九重蓮台，寶相莊嚴，大家都稱我為斗戰聖佛。

享俗世香火，受萬代供奉。

我的身份變了又變，已沒人記得，其實我只是一隻猴子，一隻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

師傅說：有些人生來就是為了成為傳奇的，比如說我。

我戴上緊箍，忘了花果山上的桃花。

一路斬妖除魔，卻日復一日的沉默。

取到真經的時候我的心平靜如古井無波，渡過九九八十一難大約花了一十六年，於我漫長的一生中只是彈指而已。

我前半生太過順遂，相比虛無的信仰，我只信我自己。當年我年少氣盛，一心想打敗佛祖。

許多年後，兜兜轉轉，我竟成為了佛祖。

終日坐在九重蓮座上，千萬年漫長的誦經、打坐。

以前的年月慢慢模糊，我都以為我從生下來就是佛。

只是有一日，我下界時路過一座山，那山雜草叢生，一片荒蕪。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它很眼熟，忍不住按住雲頭。

撥開藤蔓雜草，露出山上殘留的大半塊石碑。石碑上斑斑駁駁，花果山三個字卻清晰可見。

座下童子道：師傅，花果山旁邊還有一個水簾洞，只是幾百年前不知為何，水突然乾涸了。

我有一瞬間的恍然。

舊時歲月浮現，我身披金甲聖衣，也曾與天斗過，五百年看一眼桃花開落。

桃花...她的眉心也有一朵桃花，笑起來的樣子...緊箍咒突然響起...太多年...太多年了，我記不清了。

我的金甲聖衣，我再也找不到了。佛祖說：千萬年只出一個齊天大聖。

我卻想，若時光回到跳水簾洞的那天，我一定遠遠的躲開。如果有來世，我不想再當英雄，我只想做一隻普通的猴子。

2、八戒

十五的月亮又圓又亮。

我躺在山坡上，瞧著月亮，九齒釘耙就放在我腳下，反射出銀色的光。

我最討厭下雨天，特別是下雨的晚上。因為那個時候我就看不見月亮。

很多人都嘲笑過我，一隻豬天天盯著月亮，真是莫名其妙，包括那頭白龍馬。

只有大師兄沒有嘲笑過我，但我並不感激他。

他對一切都不太放在心上，他不嘲笑我，很可能只是因為他並沒有注意過我的舉動。

大師兄的眼睛像口井，黑黝黝的能把你吸進去，只是太過沉靜，沒有一絲波紋。

如果，我的寂寞是浮現在臉上的，大師兄的寂寞就是刻在靈魂里的，如影隨形。

他已經不是那個身披金甲聖衣，所向披靡的猴子了。

大師兄不知道，他的緊箍每次疼的時候，就會忘記一些東西，疼的次數多了，也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這些都是我從師傅和觀音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的真相，我只是投胎的時候變成了豬，但並不意味著我真的就傻。

可我不打算告訴他。

因為知道這件事並不能改變什麼，反而會徒增痛苦。

知道的多的人總是更痛苦的。

大師兄也不知道，我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他。

兵甲如林，旌旗如雨。

一隻猴子頭戴紫金冠，身披金甲聖衣，揮著一根金箍棒，把天捅了個窟窿。

他打上凌霄寶殿，坐在玉帝寶座上翹著二郎腿，一臉玩世不恭的神氣：玉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

趾高氣揚，神氣活現的樣子跟現在的暮靄沉沉完全不一樣。

我站在人群里，看著他，只想到一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很羨慕他。

當時我還不是一隻豬，我是天庭炙手可熱的天蓬元帥，掌管著天界十萬水軍。

我喜歡嫦娥，自打我第一眼見到她我就喜歡她。我的明月光是她，心口硃砂痣也是她。

每天我都會在月宮外面悄悄的瞧一瞧她，我只想知道她每天過的好不好。

本來以為我就這麼遠遠的看著她就好，可是猴子打上天宮那天晚上，我莫名受了蠱惑，借著酒勁，敲開了月宮的門，想問問她可否中意我。

後來的事我已經記不太清，被五花大綁扔在堂上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她當時驚慌失措的臉。玉帝震怒，貶我下凡。

我心灰意冷，誤入畜生道，變成了一隻肥頭大耳的豬。

一怒之下，我咬死母豬跟豬圈裡所有的小豬，我用這種掩耳盜鈴的方式自己欺騙自己，我還是天蓬，不是豬。

但是在高家莊，所有人拿著鋤頭鐵鍬榔頭對我喊打喊殺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得到她了。

從此，我愛上了仰望月亮，我希望她過的幸福，哪怕幸福不是我給的。

師傅給我起名為八戒，其實從頭到尾，我要戒的只有嫦娥。

大師兄在我耳朵里發現了三兩三分錢，我只是想買個玉簪子，如果有機會，就送給她。

雖然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3、白骨精

我一直在等一個人。

他說他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他說他曾經身穿金甲聖衣，頭戴紫金冠，打的十萬天兵天將屁滾尿流。

他說他被困在五指山下，要等一個東邊來的勞什子和尚放他出來。

等他出來他就去找我，帶我去看看花果山，水簾洞。

就為這一句，我足足等了五百年。這五百年里，我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和尚早點來，把我心愛的他給放出來。

有一天，所有妖怪都開始傳，有個東土大唐來取經的和尚，吃了他的肉就能長生不老。

但他的大徒弟卻厲害的緊，動不動就一棒子砸下去，把腦漿子都打出來。

我想我等的就是他們。

遇到他們的那天，日光溫暖，為首那人騎一高頭大馬，端的是玉樹臨風。

我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個猴子身上。

我看著他，眉間的桃花開的特別好看。

他沒有穿他說的金甲聖衣，頭上沒有了紫金冠，眼睛裡也沒有了當時的神氣。

他走在前面開路，全然不是我想像中意氣風發的模樣。

我想去問問他，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麼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可他看我的眼神是全然的陌生，一棒子就揮了上去，我拼了命才僥倖逃掉。

第二次，我換了個模樣，可還沒靠近，就被那隻豬識破了。

豬背著他的釘耙，嘴裡叼著草勸我：「你走吧，你的修行連我都打不過，唐僧肉只是一個傳說，你吃不到的。」

我吸了吸鼻子，看著他：「從前有個人說要穿金甲聖衣，駕著五彩祥雲來找我。我想去問問他，這話還做不做數。」

「但可能那個人已經忘記了，你過去可能連命都沒有了，你還要去?」

「九死不悔！」那隻豬沉默了半晌，清了清嗓子：「師傅，有施主來送飯了」

他還是不認識我，我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他一棍子打了上去。

金箍棒打的真疼啊，我感覺魂魄都被生生抽離了。

我想肯定是那個和尚施了什麼法術，等我要去吃掉那個和尚一切就好了。

第三次，我避開了他，偷偷找到了那個和尚，和尚相信了我，可是還沒來得及動手，他的金箍棒又打了過來。

跟前兩次不同，我感覺到他有幾秒鐘的遲疑，但棍子還是落了下來。

我忍不住落了淚，我不想再躲了，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

當年是他救了我，現在我把命還給他。他要送唐僧西天取經，既然是他想要的，那我就成全他。

只是我還是不捨得他，我等了五百年，還沒有看過他穿金甲聖衣，還沒來得及問他，你說要娶我，到底做不做數。

4、唐僧

我出生就被放在盆里沿江邊漂流，漂到了寺廟裡。那裡的僧人收養了我，我從小就在寺廟裡長大。

都說我有佛緣，我吃的是胎里素，聽的是暮鼓晨鐘，木魚和誦經聲。

有一天夢裡被觀音點化，我原是金蟬子轉世，是佛祖最器重的弟子。

後來因過被罰入凡塵，只有從西天大雷音寺取得真經，才能得證菩提。

這一世已經是我的第十世，前九世我是取經人，只是在流沙河就被妖怪吃掉，頭顱不沉，被他做成念珠帶在脖子上。

為了讓我這一世取得真經，佛祖降服了神通廣大的石猴為我座下弟子，怕他凶性難馴，特賜我緊箍，只要騙他帶上，就會對我言聽計從。

可我遇到他的時候，他被壓在山下五百年，我把他放出來的時候他無喜無悲，也不像菩薩形容的那樣桀驁不馴。

這讓我本能的感到危險，因為我根本看不透他。

把緊箍遞給他的時候他沒有一絲猶豫就帶上了，可我分明在他的眼裡看到一絲嘲諷。

他一切都知道，但是他卻心甘情願帶上枷鎖。

後來我知道，這不過是一樁各取所需的買賣。我需要一個聽話的徒弟，他需要緊箍來幫助他忘記一些東西。

戴上緊箍，三日之內，七情六慾全消。

可是他帶上緊箍之後頭疼了整整三個月，這三個月里他每天都要折一支桃花帶著，三個月後就再也不折了。

大概半年之後，他看到桃花視若無睹，我知道他是真的已經徹底忘記了。

他開始比我變得還像個和尚，沉默寡言，萬事不掛心。

我以為他會一直這麼下去，可他打死白骨精那天，緊箍又疼了三天三夜，他拿金箍棒砸了一切能砸的東西，包括天上的星辰。

那天晚上，若凡人抬頭望天，定會見星落如雨。

後來，看著白骨精眉心的桃花，我好像知道了什麼。

我感覺自己有點對不起這個徒弟，但我把這絲愧疚壓下，我反覆告訴自己，成佛必須斷絕心魔，我這是為他好。

可是我從沒想過，他到底願不願意成佛。

取得真經，得證果位之後，他端坐九重蓮台，垂手斂目的樣子像極了佛祖。

畢竟他是天地孕育的靈猴，當年在天庭攪起的風雲涌動尚未平息，惹來許多忌憚。

若不能殺死他，只能想辦法把他同化，這樣有些人才能安心。生為靈猴，這就是宿命，逃不掉的。

沒有人能抗的過命運，我當年不能，他現在也不能。

4、後記

五指山下的土地婆婆問土地公：「為什麼斗戰勝佛最近天天都來這裡種桃樹，他是想種一個花果山出來么」

土地公公摸著他的白鬍子講了一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斗戰勝佛還是孫大聖，還被壓在五指山下。

雖然被壓著不能動，但大聖本事大啊，有一天，他救了一個差點被老虎叼走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眉間有朵桃花，笑起來的樣子也好看的像一朵花。從此，那個小女孩就日日來給他送飯，還聽孫大聖給她講故事。

就講的是大聖穿金甲聖衣大鬧天宮的事兒。

寒來暑往，一年又一年，小女孩一直送了七年，一天也沒有間斷過。

大聖的故事也講了七年。七年的時間，小女孩出落成了漂亮的小姑娘，而孫大聖看她的眼睛也越來越亮晶晶。

大聖說等他一出去，就給小姑娘吃長生不老的仙丹，帶她翻筋斗雲，還帶她回花果山好好過日子。

他是大王，小姑娘就是他的王后。天上地下，唯一的王后。

小姑娘紅著臉跑掉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過了幾天，柳樹精告訴大聖，那個小姑娘在山下成親了，嫁的男人很英俊，對小姑娘也很好。

大聖眼裡的光熄滅了，他沉默了良久說：只要她過的好，那便很好。

以後的四百多年，大聖再也沒有笑過。我們都知道，大聖啊，一直沒忘了那小姑娘。

其實，那個小姑娘不是嫁人了，她是想給大聖摘一籃桃子，失足掉下了山崖，等別人發現的時候，已經被野獸啃的只剩一堆白骨。

我們怕大聖發狂，只好騙他說小姑娘嫁人了。後來大聖寧願帶上緊箍也要把這段事忘掉，可見大聖真的是傷透了心。

「唉，老頭子，你說大聖，哦，不，現在該叫斗戰勝佛了，他現在是不是已經都知道了，要不怎麼天天都在這裡種桃樹」

土地公公想起了孫大聖當年說的話：「你要是嫌花果山猴子吵，不願意去也沒關係，咱們就在這兒過日子，我給你種個新的花果山出來」

「唉，或許是知道，也或許不知道，這麼多年了，記不清了......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