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棚里的思政教育
天吶!」一聲驚叫從張小陽床鋪上傳來,緊接著她穿著睡衣匆匆跳下床,重啟電腦,點開慕課網頁,撇一眼時間:10點35分,她輕噓一口氣,在剩下的25分鐘時間內,她要完成一份20題的單元測試並上交論述題作業。
幾分鐘前,這位15級哲學院心理學專業的學生和往常一樣爬上床準備睡覺,刷朋友圈時一條「今晚有個DDL,慕課後一單元。」把忘了這回事的她嚇得一個機靈。
懷著感激又生氣的複雜心情,她熟練地打開百度首頁,複製、粘貼、調整格式,5分鐘提交完畢論述題之後,花了20分鐘做完單元測試,終於趕在最後一分鐘完成了任務。雖然手凍得有些發涼,某種成就感仍然讓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兩個月的改革
今年9月26日,武漢大學思修、毛概、馬原、近代史四門思政教育課程在慕課愛課程平台上正式上線,而從正式確定改革到錄製成片,只經歷了短短2個月。
美國舶來品「慕課」(MOOC),全名「大規模開放在線課程」,興起於2011年,被業內稱為「印刷術發明以來教育最大的革新」。
《紐約時報》稱2012年是「慕課元年」——慕課在全球大面積鋪開,在中國,清華、北大、復旦、交大率先加盟美國慕課平台,同時,全國高校聯盟和地方院校開始結盟推出自己的慕課。
將思政教育和網課結合,武大並不是第一個,甚至在2014年慕課開始進入我國高效思政課教學領域的時候,武大並未參與進去。
「當其他985高校都有校內網課平台的時候,武大什麼都沒有,尤其是這種正規(線上)教學的平台。」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項目總協調人陳訓威說,但同時,武大馬克思主義專業在全國排名靠前,在國家和學校的雙重重視下,思政教育改革的壓力愈來愈大。
在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佘雙好眼裡,多年來思政教育推行改革的想法一直存在,只是「缺少契機」。直到今年7月18日,《教育部關於中央部門所屬高校深化教學改革的指導意見》發布,第五條明確表明要「著力推進信息技術與教育教學深度融合」。
武漢市要求把思政教育在線課程的建設委託給高等教育出版社思想建設課程中心,中心也希望短時間內能夠把在線課程推出來,於是,武大成為了「響應號召」的首選。
高教出版社思政部的主任找到陳訓威時,兩人一拍即合。在此之前,陳訓威已經到復旦、上海大學、南京師範大學去考察過,於是在9月新學期推出慕課的計劃就此制定。
時間緊,任務重。學院工作布置會在7月31日正式展開,所有老師必須返校一起參與會議。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陳慧女正在家裡照顧剛滿7個月的兒子,她回憶,在暑假突然接到開會通知時,心裡並非完全不抵觸,「雖然我們很早就知道有這個事,但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自8月開始,一場熱火朝天的改革工程開始動工。
從錄製樣片,到前三章審稿會和最後的正式錄製,一共只經歷了一周時間。短短兩個月之後,9月26日,武漢大學思修、毛概、馬原、近代史四門思政教育慕課課程正式上線,共有41位老師出鏡,60多位老師參與整個項目。
「70歲爺爺的教材給18歲孩子學」
項目總協調人陳訓威從7月20號開始,就沒有休過長假。缺乏專業的團隊和機構,所有安排都靠陳訓威一個人在做,「常常是深更半夜發郵件,每周都是一個接一個的DDL。」
學計算機出身的他,從2015年就開始研究慕課教學,看了很多國內外文獻,也結交了許多國內慕課平台的「大咖」。
從去年到今年,佘雙好請實驗中心主任陳訓威老師在學院範圍內做了「兩到三次大的動員工作」。為了更好推進思政教育改革,佘雙好多次告訴學院老師們,這是一個大趨勢,不能固守以前教學的理念,必須適應現在新的發展,適應學生的需求,「馬院作為國家重點項目,也要在這方面向廣大高校做出自己的貢獻,發出武大的聲音,這是一種使命感與要求。」
「迎合時代的趨勢」成為思政教育工作變革的核心主題,但對於陳訓威,促使他投入全力研究慕課的內在動機,不是什麼「大趨勢新技術」,而是對本科教育現狀的失望。
他自己看過太多諸如此類的課堂:老師不理學生,學生不理老師,互相不理也不生氣。學生通過考試,老師拿到工資。這種沒有價值的課堂,雙方都在「熬」。
「本科教育是稀爛的。老師就分三類。做科研的、做項目的、剩下什麼都不會的就是教學。在教學中老師沒有獲得感、成就感、影響力,誰又會願意做這事情?」陳訓威嘆氣,雖然並不能確定慕課能否改變本科教育的現狀,但他覺得這個嘗試很有必要。
學生上課之前自主學習慕課課程,老師在上課之前就會知道學生的掌握狀況,從而用更多的時間做延展性工作。這是陳訓威眼中慕課最理想的模式。
「思政課最核心的問題,在於是70歲的爺爺寫的教材給18歲的孩子學,它永遠不可能到一個平台上去。」他說,慕課作為一個新的平台,把老師的以前的授課方式從「個人對集體」變成現在的「個人對個人」,是技術領域一個更有開創性的嘗試。
但平台和模式的轉換能在多大程度上改變「70歲爺爺的教材」,關鍵要看老師的配合。
嘗試走進攝影棚
在慕課平台上講思政,不僅對武大學生來說是陌生的,對習慣了傳統課堂教學的思政老師也是新鮮事。在學校的動員下,參與慕課項目的60多個思政教育老師,用哲學原理說服自己去接受「新生事物」,走進了錄製課程的攝影棚。
但對於如何處理自己線上線下的教學內容,老師們做法不盡相同。每人個都有自己的一套講法,但每位老師只負責講解一章的內容。這就意味著,如果老師們不互相看完其他人講的內容,勢必會造成課程內容的混亂。
丁俊萍教授負責講解前幾章抽象的概論部分,學院要求在每個小標題10分鐘的限定時間內,要儘可能地吸引學生,「又要符合教材,又要符合中央精神,還要合學生口味,又要準確,又要用自己的話講出來。」對她來說頗具挑戰性, 思想政治課本身就不允許出現錯誤,「我們的課程代表的是國家意識形態,我們黨的理論必須要被準確表達。」
而慕課的全球公開性更讓她意識到表達規範的重要性,對於學生而言,只是多了一種上課形式,但對黨和國家來說,是多了一種「意識形態傳播的渠道」,基本的、科學的理論,中央的精神都是無形的框架。最後,她選擇把理論和結構放在慕課中講解,把課堂上的時間留給學生來談看法。
但是,因為慕課正式上線時毛概課程已經上了一個月的內容,所以當線下課程進行到12講時,慕課才上到第8講。這個尷尬的時間差讓老師們難以做更多的配合和調試,丁俊萍打算在下學期再做更多設計,使「兩種課程相得益彰」。
和丁俊萍教授不同的是,年輕的陳慧女副教授在8月份接到了講解第8章的任務。題目是「共享發展理念,創新社會治理」,「共享發展理念」不屬於課本,是十三五規劃提出來的新詞。利用暑假一個月的時間,陳慧女根據現實熱點重新設計了和課本不一樣的提綱,加入了案例和時事熱點。
「慕課它的時間是很短的,它有效地集中了一些問題,我上課的時候就是把集中的問題都稍微淡化一下。」陳慧女說,自己以後就不會在課堂上做案例分析,會根據其他老師的講課內容調整上課重點。
事實上,思政理論課到底應不應該使用線上的平台,在馬克思主義學院教師內部也存在不同的意見。這使得思政課的改革在教師內部,「試一試」的參與心理遠大於任重道遠的決心。
在陳慧女周圍,一部分老師已經提出,思政課程更多的時候是向大家輸出一種價值觀念,強調的是「教化」作用,真正達到這個作用的必須是面對面地交流。「我們通過觀點的碰撞才能真正引導你們行為的變化,內化於心外化於行,網路是個很好的手段,但我認為它不能替代線下的課堂。」陳慧女說。
認為線下課程不可替代的代表性觀點來自綱要課程組負責人宋儉。他認為講課站在鏡頭前「對人思維的約束」是非常大的,「講課就是不止說話影響你,我的眼神我的動作我的板書都會影響效果,如果一個人站在那裡立定站好,是影響思維的,會局限你的講課。」
丁俊萍教授聽說要上鏡錄視頻時候有些不情願,一方面年紀大了,「顏值不高」,眼睛高度近視,另一方面作為骨幹教師,事務很多,「可是呢,院里讓我帶頭,要去發揮影響力,怎麼辦呢?反正需要人去嘗試,那就試一下吧。」丁俊萍這麼想著,花了幾天時間寫好10節腳本,6節概論和4節綱要的理論內容對她而言並不是難事,真正考驗她的是在鏡頭前「講課」——錄像的形式對這個教齡豐富的老教師來說是一種「障礙」,加之看不清PPT,她必須把所有內容背下來,一小段課程平均要背一兩天。
雙方還是在熬
歷史學院15級學生韓慧(化名)還記得第一次聽說慕課毛概課程計入學分時,班裡一片嘩然,「為啥啊?」「好麻煩!」「就一門毛概還有這麼多事。」……疑惑和不滿的聲音充斥教室。
「老師聽到了,說這是學校的規定,她也沒有辦法,她們做慕課也很辛苦,大家互相體諒。」韓慧回憶道。
思政教育進慕課的消息傳出後,來自學生的反對聲從未停止。「強制將慕課課程納入給分」、「增加了一倍學時和作業量」成為最讓大家氣憤的地方。
張小陽曾經也聽說過別的學校的網上思政課,但大都是前半學期線上,後半學期線下,一學期大概1-2次試卷測試。但她沒有想到的是,「武大的慕課內容又繁又雜,單元作業、單元測評,還有自評互評,最搞笑的是還有討論區活躍度給分?完全不能懂這個的意義在哪裡。」每次在半夜收到來自慕課課程更新的郵件時,她就格外生氣。
作為大一就開始接觸慕課思政教育的新生,新聞院的佳蔚(化名)覺得思修上慕課不符合她對大學「自由」的想像,「我希望慕課上是一些有趣的課程,讓願意看的人去看。」
和室友一起「刷慕課」,成為佳蔚每周截止日期那晚的慣例。「埋頭苦幹」的時候,幾人總止不住對慕課的作業罵罵咧咧,「但沒有什麼辦法,學校要設慕課也只能去上呀。」室友許平和唐小晴一般是放著二倍速視頻做自己的事,許平喜歡邊打陰陽師邊放慕課視頻,需要回答討論問題的時候就暫停選一下答案,唐小晴則喜歡趁這個時間聊聊天刷刷朋友圈。佳蔚的方式更加直接:「我是直接快進。」
作為武大慕課QQ群的群主,陳訓威一個人嫁接起了連接校方和學生溝通的工作,在整個過程中,他有遇到過寫簽名信集體反對的,有一個人用10個賬號代刷的。他直接目擊了學生對思政教育的反感。對於慕課思政教學的美好設想,支撐著陳訓威去儘可能說服四面八方湧來的負面情緒。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說服」學生們去接受主流意識形態宣傳,慢慢去磨合,用年輕人的、更「接地氣」的方式去做思政。「我們不希望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和年輕人的差距越來越遠,這是非常危險的,思政課是一個比較主流的渠道,孩子們有那麼強烈的一種反彈,我們要去承認這個事實。」
至於目前實行的 「三三四」制給分(線下30%,線上30%,考試佔40%),陳訓威解釋說,在目前線下課程還沒有減少的情況下,課程組討論慕課佔比30分比較合適。「怎麼確定的呢?難道要同學去投票嗎?如果是,思政課就要沒有了。」他強調,30分不是強制,可以自願選擇要不要。也許日後會有調整,但這個分數總要開始。
在《新視點》記者在全校範圍內發放的168份調查問卷中,選擇用2倍速看教學視頻的學生佔比64.88%,超過半數的人從不閱讀討論區、從不在討論區發言。測試答案的來源大部分是百度一下和參考教科書,僅有10.12%來源於網課內容。
在對慕課課程的評價中,「形式主義」、「折磨」、「浪費時間」成為高頻出現的詞語。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測試者寫道,「老師們認為教學內容全在慕課上,導致他們上課不講課本,課堂與考試和教材幾乎無關。慕課的內容與單元檢測又關係不大,同時變相增加了考試難度和課業負擔。」
「英語、數學這些科目同學們也花了很多時間額外去學習,怎麼不說增加了負擔呢?」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佘雙好始終覺得,長期以來學生們對思政課程的漠視使得思政課程的投入時間太少,增加投入時間,是適當的要求。
批改作業的時候,「同學何苦為難同學」地互刷「高分」似乎成為學生間的默契,一方面心知肚明彼此答案的來源,另一方面又期望互相體諒打個體面的分數。第一次互評作業成績公布後,大家紛紛在朋友圈曬起了評語——「這是一篇09年的作文吧,以後請把時間改好,謝謝。」「字數上看你已經贏了。」「與人為善。給你滿分。」
陳訓威坦言,有這樣的情況,但後台數據顯示的並非人人都互打高分,「而且我們線上學生只有三分之一多,也有很多校外的人在參與做作業。」 但在互聯網上,發水帖、成績無法客觀評價都是難以解決的死結,逐一判斷、網路巡視的工作量在僅僅一個院系支撐的慕課平台上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對於改革的效果,老師們普遍「樂觀」。包括佘雙好在內的很多馬克思學院老師都認為,「即使作業是在網上複製別人的觀點也總是要看一眼的。看一遍就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同樣的道理,即使是兩倍速播放視頻,也或多或少會聽進去一些,這在內容關注度和熟悉度上的變化總是有的。
張小陽回想起自己的慕課學習,趕作業的慌亂和不解是深深印在她記憶里的感覺,至於搬運答案的時候學到了什麼,她想了想,搖搖頭:「都忘了。」
(文中所有圖片均來源於網路)
記者 | 張楚婕、黃令鶴、許諾、 劉凝霏、房璐雯
編輯 | 張家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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