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道 | 雲水生涯一沙彌 選題篇
【藝術弘法|李蕭錕】
禪者筆下的山水
並非描繪世俗風景名勝
而是直取
心底那片純然凈土
李蕭錕老師簡介:1949年生,台灣省桃園縣人。中國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曾任中國文化大學、銘傳大學講師,華梵大學美術系教授、系主任,現任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專任教授。專研色彩學、中國書畫,書法各體兼擅,尤致力於「寫經體」研究,近年來其水墨創作以「禪畫」為主要題材,用小沙彌與禪師的對話公案為內容,在趣味對話中闡述佛理。通過互聯網,讓年輕人在領略其機鋒對話中,領受趣味,不知不覺地接受與喜歡。教學與創作之餘,並有色彩學及中國書法相關研究之專業著作20餘種。
早想探訪李蕭錕,卻因聯絡不上,才拖到今天。自友人拿到電話那天同時得知,他正在台灣國立藝術館開個展,且已將結束。李蕭錕雖然曾辦過禪畫展多次,但主題設定為書法展的,這是有生以來,六十八年第一次。我們趕在最後一天前往參觀,三個展區,作品量多且多樣,幾乎是一年內的新作,且多是先來看過展場後,針對展出空間而創作的作品。顯見李老師長年下來,既浸淫古典又努力創新,且對展出效果的要求,一絲不苟。
一進場就看到李老師坐在一旁為來客簽名,儘管大排長龍,觀者群聚,他仍認真地在每一本畫冊上描繪書寫,就像經營一幅畫,老師後來告訴我們:「不到一個月的展覽,三個展場,超過一萬人次,盛況空前。只要來的,都是朋友,不管多累,都得招呼!」我們只能勉強找個空檔插進去,遞上名片,擇日邀訪。
傳法應該方便善巧
不管有無宗教信仰,佛、道、禪的方外意象,總是水墨畫家喜歡錶現的主題,但像李蕭錕這樣大量書寫佛經者,應當不只是為了淺顯的藝術趣味。因此,相約在李老師台北的畫室,第一個就是請教他與佛教的因緣。「自小家中雖有信仰,但當時佛道不分,不算純然佛教,到了讀文化大學研究所時,曉雲法師開了《佛教藝術》一堂課,才算正式接觸佛教……,並在三十歲開始吃素至今。」當年研究曉雲法師的禪畫六年,據他說,成果足以寫成一部博士論文。多年後,李蕭錕移居澳洲,曉雲法師創辦華梵大學時,找他回來創辦美術系,並在法師圓寂的前四年皈依了她,在原本的師生關係上,又成就了師徒關係。「曉雲法師畫了非常多的禪畫,我畫禪畫,也是因為曉雲法師,如果不是曉雲法師,我不會畫禪畫……。」
「『禪』較親近人,而『佛』比較有距離,因此,我用小沙彌與禪師的對話公案來串聯我對佛教的理解,少了宗教的嚴肅性,卻添加了更多的趣味性,讓年輕人在機鋒的對話中,領受趣味,不知不覺地接受與喜歡,在網路上經常能造成很大的迴響。」確實,傳統佛菩薩像的繪製,在規制與心象上,都有一定的規範,雖求莊嚴,但也受限太多;而禪的「見佛殺佛」,破了規矩,產生出無限的想像空間,自然會是藝術家最愛的自在心趣。「藝術家在創作上不能受限,必須打破框框,才能卓然成家。釋迦牟尼當年也是打破了種姓制度的傳統框框,才能成為大宗師。」對於禪的教化,李蕭錕有他的見解: 「傳法不能方便善巧,會和年輕人疏離,儘管寺廟道場常年開辦佛學夏令營,如果不能貼近孩子,讓其產生興趣,辦再多也沒用。」
現代化與年輕化
讀古,觀點很重要,為文、創作,引經據典,看似頗富學問,卻難見個人觀點,只不過是鸚鵡學舌、錦繡文章,「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很難引起年輕族群的共鳴。不過,傳統功底還是很重要,就像今年流行的文創產業,他說:「文創,必須是以文(文化)做根本,而不是以創(創意)為主,沒有文,何來創,否則只是胡攪瞎搞。佛教藝術要當代化,文創化,要讓年輕人能接受,首先要對佛經的義理非常清楚,才有辦法轉化。但又不能僅止於趣味,旨向總要回歸到佛法的正見上。」
「其實佛教的經典、藝術、事業,不是沒人關注,只是沒有做好。」這話說得語重心長。佛教歷千年而不衰,是因為它不單是古老的宗教,也是現代,甚至未來人的心靈依歸。然而為何信眾年齡總是偏大?反觀日本識者,總是努力將傳統文化藉由動畫、流行時尚等各種次文化,融入年輕族群生活中,儘管粗淺,卻像在處處布下火種,只待因緣具足,就能燃燒起來。這方面,我們的確做得不好,現今信息蓬勃、選擇性太多,外道多如沙,如果佛教傳法不思年輕化,未來的年輕佛子將會更少!「佛教藝術自古以來,代有創新,我們這一代不該滯留在古老、守舊的風格,與現代脫鉤,與年輕人脫節,讓佛教藝術現代化與年輕化,實是我輩的責任。」
非書之書,已是修行
李蕭錕說,曉雲法師一直想以畫弘揚佛法,但傳統繪畫題材,很難吸引年輕世代。「我會畫小沙彌,是受恩師曉雲法師的影響,但曉雲法師所處的世代,都以傳統繪畫表現,我的小沙彌則是當代畫,雖然畫風不同,但以畫弘法的精神卻一樣。」話語之中,可以感受李老師承先啟後的擔當力!
就像作家木心說的:「地圖是平的,歷史是長的,藝術是尖的。」談到佛教藝術,除了深受影響的曉雲法師外,李蕭錕很自然地談到另一個高高的山頭:「就像弘一法師,從書法的要求上去看,他的書法底子依然深厚,境界更是高妙。但他的書法已經不是書法,而是修行,雖然他以書法弘揚佛法,但就像禪宗說的,他的書法是『月』,而不是『指』。」弘一大師幾乎把所有藝術上的美感都收了起來,結果卻出現了一種美感,一種界高妙到常人難以企及的絕藝。「他把世俗的審美觀拋開,流露出他個人修行、涵養的投射。出家後的李叔同,成為弘一法師,是一位名副其實的修行者,書法呈現漸進式地『非書之書』,出現無法之法的純然初心,也就是佛心。將書法的經驗法則與學習書法的法,將世俗的審美觀褪去它的造作。到了出家的中後期,大師從自覺到半自覺地,最後只是書寫。此時書法已經不是書法,只是一種手段或借口,寓佛於書,藉書弘法,已是寶質的修行實踐,是一種完全沒有火氣的純粹。」
東方藝術特有的一次性
在華梵大學任教時,李蕭錕在美術系開創了書法組,且開過一門連續四小時的寫經課,平時上課帶學生以各種書體抄寫《心經》,寒暑假作業則要寫出一部《金剛經》。這就是紮實的打底功夫,他說:「創作需要基礎,也需要傳統,對書法來說,就是筆法,筆法千年不變。創作,必須有所本,它與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類書法有本質上的不同,他們沒有東方書寫筆法的底蘊。」李老師又將話題拉回到這次的展覽:「例如我這次展出的『非文字抽象書寫』,雖然看起來是抽象畫,其實是用草書或行書的某一筆的筆法、筆意或線條,來表現出一個抽象的空間,它其實是書寫,但完成後,說它是畫也可以。對老外來說,它是一幅畫,但是對我們來說,它就是書寫。」
書寫是東方文化中非常特別的一種藝術行為,它強調一次性。所謂一次性,就是「一筆而就」,不重塗改。古老東方的書法或是繪畫,從下筆開始到結束,起承轉合間,有其抑揚頓挫,但總要一氣呵成,裡面有一個生命周期。這裡面有著深厚的哲理,所謂「一陰一陽謂之道」,中國人對藝術、人、宇宙、自然都用一個邏輯來看,天罡低柔、天陰地陽,就是萬物生生不息的道理。藝術境界到達一個高度後,已經不看技法、不看世俗觀的美不美,而在乎人與自然的關係。 人,總是隱逸山林之中,期盼天人合一,西方則不然,人總想征服大自然。 「東方的宇宙觀是『瞬息萬變、無一雷同』,從佛法來說,就是成、住、壞、滅,就是『一即一切,理事圓融』。這都是西方藝術家不曾想像,也無法想像的概念。」也正因此,希望藝術往往將藝術家與藝術品分開來看,東方則不然,書法是一種以人為本的修行實踐,人與書法,兩者境界不可分割。
探訪中,李蕭錕接到一通來邀請擔任評審的電話,之後他說:「我最不想去做評審。書法不應該拿來比賽,因為格式尺寸單一,風格類型受限,就限死了藝術創作。」這很有趣,我原以為書法家都會認同更鼓勵書法比賽才對,然而,記得以前探訪黃志陽老師時,他也曾說:「參加書法比賽的人,原來都是同一批人,他們全台南征北討,到處拿獎,變相成了一種精英教育,對於書法藝術的整體推廣非但無益,反而有害。」李老師也這麼認為:「書法展也是一樣,常常都是一條條地陳列,每一幅都一樣,對年輕人來說,毫無變化,不如油畫展有趣。書法比賽非但對於書法藝術的推廣沒有益處,且糟蹋、扼殺了書法創作,甚至窄化且限縮了書法藝術的繼往開來。」
將修心體會投射到無垠白紙
或許因為常畫小沙彌而能常保年輕,年近七十的李老師不但思想前進,創作力驚人,甚至對創作仍有強大的熱情與活力。一上午的訪談,內容看似雜亂散漫的閑聊,卻內涵了深度、廣度、高度的各種論述,忽而談到歷史忽而關切未來,他中式書法功底,更在乎精神高度,談到激越處,他更慷慨的念出自己曾經撰寫的這段文字,也為訪談做了結尾:「書法如果只是重視書寫的技法,書史不可能造就偉大的書法家;書法如果只是書寫時手指的簡單行為,中國書法史的大江長河,不會千年不衰地奔騰飛躍。偉大的書法史,是因為代有才人,歷代偉大的書寫者,將其平時的行止坐卧,不斷地自我關照,自我省視,將修行得來的一點體會,投射到那無垠的白紙。」
「未完待續」
特別鳴謝
「文稿」——老石
「圖片提供」——李蕭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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