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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石女的城市》第一章 第四節

4.

2017年8月23日晚,18歲的陸喬和章記者入住了這家就在葵笑閣旁邊不遠的酒店。

陸喬知道,章記者有很多要在新城取材的東西。

新城實際上有不少奇特的事物,但由於一般都是老老實實務工或者種地的人,大學生上完這幾年也各回各家,不會久留,也沒有所謂「幾大傳說」。而這個姓章的中年光頭要在新城尋找的,就是《京城新事》主編交給他的三項任務。

其一,正值抗戰80周年,在新城的「游擊戰紀念館」,烈士後代和老兵專訪方面要做點文章,響應號召,弘揚愛國主義精神。

其二,上級領導派發了宣傳並且讚揚養心閣老年公寓的任務,據說是這位領導家裡的老人在這裡進行人性化養老,並且極大地緩解了老年痴呆,這是為了宣傳敬老的傳統。

其三,是紅燈區葵笑閣會所的女性服務,這不是雜誌上能正經登出的內容,但會用於數據統計分析和論文撰寫。相比前兩項,並不是什麼光彩的活兒,但也是新聞工作者們所期待的危險與愉悅共存。

真要說起來,章記者連正式員工都不算,因為三年前他就辭職了——如果不辭職,他本能升為總編。現在章記者的位置讓人頂著,章記者也是大度,說自己不要錢,靠出書就夠賺的,只要新聞報道署他的名字就好。人家進了作協,之前那本書銷量擠進了前十,他是不缺錢。

在三個任務中,養心閣的院長曲芝,倒和章記者有著微妙的關係。十年前麴院長和丈夫因感情問題離婚,但兩人都對女兒塞西莉亞極為疼愛,所以塞西莉亞和父親的感情也非常好。她此次偷偷回國,就是有父親的幫助。塞西莉亞的父親作為北京作協的副主席,自然能托他最好的徒弟,也就是章明新章記者,給女兒找份相關實習。事情就這麼敲定了,而這一天,正是塞西趕來新城與章明新見面的日子。

但和麴院長的關係,還有塞西莉亞的事情,章記者沒對實習生陸喬透露一個字。這光頭只是對著陸喬說,哎呀養心閣的人性化養老早有耳聞,這在全國都是領先的,區政府也重點表彰過,這次終於要一探究竟了。

當天下午,章記者入住賓館時,陸喬就納悶為什麼開了一個單人間一個雙人間,同席共枕的想法還扭動著身子時就被她掐斷,這邏輯上就都是說不通的,因為如果章記者有這個想法,他有很多下手的機會,即便準備今晚下手,單人床也睡不下兩個人。被吩咐早點休息之後,陸喬躺在床上閉眼回放著自己白天和章記者到北戴河遊玩的情景。

拉杆箱的軲轆聲把她吵醒了,睜開一點眼睛,是一個穿著棕色為主的格子百褶裙的女孩。然後她就進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迷糊中,她看到衛生間那邊的燈亮著,裡面有個人影,浴室玻璃最下方是透明的,陸喬就看到一雙腳在裡面不安地走動,在一個不足兩平方米的空地繞來繞去。

清晨,陸喬是被章記者的電話叫醒的,說讓她叫醒身邊的女孩,他不方便進來,所以先出去買早飯去了。

「這麼個窮鄉僻壤能有什麼早飯……」

當她的視線轉到靠近浴室的床位時,幾近沉睡正等著喚醒的大批記憶得到釋放,淚水盈滿眼眶即將湧出的一刻,她似乎能看到兩人過去的一起出遊,一起用餐,一起面對同學譏諷的場景。四年過去了,女孩的外貌依舊沒有太大變化,她只露出一個頭,但乳房似乎大得把被子撐起兩個不小的土山,中間則是起伏較大的山谷。她眼眶下方的灰道原來只是離近才能看到,現在卻清晰可見了——陸喬不排除這其中混入了一部分黑眼圈的可能。陸喬輕輕抓起被子邊緣,緩緩掀起,等到基本脫離女孩的身體,便用力丟到自己的床上。剛才躲在女孩腦後半遮面的大波浪棕褐色捲髮也展現出自己的身姿,乳房直挺挺地朝著天花板,如同男性早晨的正常生理現象般屹立著,難怪剛才能撐成山狀了。名為塞西莉亞的少女,整個人如同精緻的洋娃娃般躺在軟布上,陸喬想把她抱起舉到空中,看著那雙碧藍的瞳孔在陽光下穿透自己的心肝。

「Cecilia……」

「塞西莉亞!你知道我找你的聯繫方式找了四年嗎!」陸喬沒有抓住她搖晃,她知道這麼嬌小的身體禁不住她折騰,她只好跟昨晚塞西莉亞在浴室做的那樣,在沒比浴室大幾倍的房屋中踱步,她本想雙手背後能像個穿長衫的文人,但就像有的人演講時手會自動作出動作一樣,她的手在空中不知所措的揮舞著,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掌要去哪兒,她好像無法控制自己的手了。陸喬睜大的眼睛中,原本隱藏在眯眼中的內雙眼皮線朝著眼頭逐漸消失,她有神的卧蠶眼也隨著欣喜而愈加明顯,如果對著鏡子看一下的話,她大概可以確認快樂和幸福能使人變漂亮這件事吧。

塞西莉亞在聲音中慢慢醒來,由於昨天的過度勞累,她的胳膊和腿部大面積的肌肉都出現了酸痛的癥狀,雖然知道沒有大事,但她從床上立起來還是要費點力氣。剛出生的小鹿顫抖著抓東西都抓不住的蹄子,幾縷捲髮順勢滑落到肩前。陸喬趕忙上前攙住,半拉著讓她靠在後面提前豎起來的枕頭上喘穩幾口氣。

「陸喬,是你……一年了,我沒忘記中國的語言……我……我只是每天晚上偷偷地寫字而已,窩在被子里說話……」

「別哭……別哭呀。有我在呢,而且你這不在中國嗎?張開眼睛看看外面……不,你看看這個……」陸喬指著床旁邊一個禁止吸煙的標識,「上邊寫著中文對不對!」

陸喬一把摟住她的身子,在用力擠壓胸部以獲取更近的距離和讓塞西莉亞放鬆身體之間,她選擇了前者,她一向是最考慮別人想法的——因此也最不考慮別人想法。捲髮的觸感在她的手背上一撞一撞,似乎挑逗著她抓取一挫仔細捻著品味。塞西莉亞棕色的長睫毛幾乎沒有睜開過,源源不斷的淚水被有節奏的搬運下來,她顯然感受到胸部的壓迫感,可是沒空顧忌,熟人的出現讓她終於把路途上的一切困苦傾瀉,陸喬一手撓著頭,好像頭皮嘎啦嘎啦的聲兒能讓她不去思考塞西莉亞很煩的這件事一樣,她說著自己都覺得沒用的安慰,但塞西莉亞卻因聽到陸喬的一句句中文而哭得更加厲害。

但是,她有太多的話想問了。

塞西莉亞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兩人還是初中同學時,塞西莉亞只是個性格有點奇怪的女生而已,但聽說她高中被強暴之後,不堪受辱跳樓自殺了。

原來欺負過塞西莉亞的人議論紛紛,大家覺得她本身精神就不正常,落得這麼個結局也算情理之中,只是可憐她們家父母養了十六年,可憐這麼漂亮的女孩竟是個瘋子,也有幾個男生湊在角落想著肥肉怎麼沒讓他們搶先嘗嘗呢。「你傻呀?在中國不管對方願不願意,上了智障就是犯法。」「那等她睡著啊。」「是不是傻,睡著也算。」「就她那樣,絕逼以為誰把牛奶滴身上了……」

作為在初中多次保護過塞西莉亞的「騎士」,陸喬卻有著與其毫不相關的想法,她控制不住地發抖,朝著天花板睜大眼睛,額頭上滲出細小的汗珠,如同她腸胃病發作時忍耐痛苦的神情。明明知道不該想,卻彷彿霧氣般漸漸充斥了整個大腦。

「如果被強暴的是我多好。」

這並不是出於如果自己被強暴了,塞西莉亞也許能得救的想法。單純的只是為什麼自己沒有遭受這種痛苦,為什麼又被她搶了先。陸喬始終認為,體驗過更深刻的痛苦,越是墜入底層,從這裡爬上來才值得尊敬。假設塞西莉亞和她都考了80分,但塞西莉亞平常考到70分,而陸喬平常只是30分,誰會得到更多的認可呢?

沒有人關注同樣付出努力的她。

陸喬沒把這種恐怖的想法告訴他人過,她信仰著一種另類的宗教,教徒是她,教主也是她,用「變得更慘」的教義,企圖緩解每一次對他人的嫉妒之情。

塞西莉亞的哭聲逐漸減弱,她用無力的小手拿起藥瓶,陸喬趕忙接住她掌心朝下的手,如同將要親吻公主的王子的姿勢。她瞥見身後的奶油色的小包里,發現凈是些是些腸胃藥。「我……我腸胃不好,醫生讓我吃這個。」塞西莉亞用空出來的手下部擦拭著淚水,沒有注意到這個瓶子是b2維生素而非腸胃藥。陸喬順勢接過這個寫著維生素B2片的瓶子,搖了搖,似乎聲音比平常清脆些,等她打開後,卻是和無名指指甲蓋差不多大,中間還有個縫隙的白色藥片——因為口瘡等常見情況吃過B2的人,都知道真正的b2是手好不容易捏起來的黃色小藥片。

陸喬瘋了似地跳上床,在小包里翻找起來,一個個打開,都不是原本的葯——原本就有著長期腸胃病的她,對每種葯的模樣,大小,乃至氣味都了如指掌。翻到第三種藥品時塞西莉亞軟撲撲的身軀湊了過來,兩手抱緊陸喬的肋岔子,但她很快就意識到所摸到的肋骨的主人,對於她來說就像是嵌入地面的石塊般難以搬動。但塞西莉亞不準備讓陸喬繼續打開第四瓶葯了。兩人纏鬥起來,只是塞西莉亞因為昨天的脫險,今天的手臂和腿部都酸痛的要死,她否定了自己剛剛的想法,是的,自己的手腳才是派不上用場的石塊,使不上力。

安眠藥的效果依舊殘留在塞西莉亞的身體里。不僅如此她還落了枕,當塞西莉亞終於反身把陸喬壓在身下時,她的臉部只能尷尬地看向門口,輕輕的馬鞭一樣把棕褐色捲髮掃到陸喬臉上——那張清秀的少年般的面孔。洗髮水散發出的淡淡檸檬香氣讓陸喬拽緊床單,她怕下一秒自己就會把這些碎成彎曲的絲狀的檸檬條連帶著頭皮一同扯下來。

「開門!」

兩人幾乎同時被章記者的這句話震懾住了,陸喬先一步從塞西莉亞身下離開,穿上拖鞋去到門口,留下幾乎凝固了的塞西莉亞。

「開門,燒餅夾肉不吃該涼了,還倆豆漿呢。」

在豆漿即將因為托不住而灑在地上的危機情況下,陸喬打開門迅速用指頭勾住兩個袋子,但她沒有轉身,而是用擠成三角形的眼睛看著章記者:

「章老師,塞西莉亞……她……」

「你知道她的名字?這麼難的外國名你都知道?」

「這都……這都無所謂,她現在情緒剛平緩下來,我弄不了她,我都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您幫幫我好嗎?我這兒求您了。」 小巧的鼻頭被杵在陸喬的臉中間,但鼻樑不明顯,她的右眼下方有一顆黑色的痣,位置正巧在淚水自然滑落的路徑上,整個臉蛋呈棗核型——被這樣注視著,章記者有些莫名地心煩意亂。

「求什麼,來……我過去看看。」

章記者抱著一懷裡的燒餅加牛肉,立刻趕到塞西莉亞的床前,陸喬更是一陣風似地直奔過去,她的頭髮並沒有變亂或是順到肩前擋住視線,因為她留得更像是男式短髮。棕黃色的頭髮被燙過,也被染過,頂上的髮絲呈三七分,但都不是很明顯,整齊中微帶著些雜亂,連分開的地方都擋住看不清。腦袋上的頭髮還算厚,耳朵部分正面看去也被遮了一半。

「你先出去一下,到我房間,我跟她聊一會兒,她應該不希望外人在場。」

「我……我是外人?」

陸喬看著那個光頭,指著自己的臉。

「行啦先聽我的好吧,我房間開著門,進去就好。」陸喬被半推著進到章記者的房間。

十幾分鐘後章先生出來了,身後跟著眼睛紅腫的塞西莉亞。他說,要給陸喬介紹一下這位。

「不用介紹,我們是初中同學,我就想知道她……她現在怎麼了,幹嘛吃藥?為什麼要來這兒,之前去幹嘛了?」

「有些東西,不方便談。」

章記者說著,朝陸喬走去,微微俯下身看著陸喬的額頭,用大手內側豐滿的肉按了按那塊空閑區域。陸喬的額頭中心大片區域都是被空出來的,約能看到一兩厘米的小尖發從髮際線冒出來,從眉峰開始向兩邊還算有著幾搓雜亂而長的劉海——即便是長,也沒有超過眉毛。這些劉海的方向也向左,修飾了臉部左右兩個上角的皮膚,於由於頭髮短,連鬢角也的短髮也只是到耳垂為止,不瘦而稍顯豐滿的尖臉輪廓毫無保留的顯示出來。

這個看起來更像是少年的女孩眼中蘊含著極為複雜的元素,她顯然是被突如其來的事實弄懵了。

那之後,章先生在微信上告訴了她真相。

「你知道抑鬱症吧。」

「知道。」

「知道躁狂症吧。」

「知道,哦,那她的情況……」

「兩個交替,太陽月亮一樣,懂吧。 」

「她為什麼會得這種病啊?」

章記者沒有回答,他說有些事情,是一輩子都要藏在心裡的。

但此時的陸喬並不知道這些真相。

正說著,塞西莉亞抬著頭跟過來了,步伐規矩地像是接受檢閱的士兵般,過分標準了。只是這種動作和她的衣服並不搭調——她穿著到膝蓋稍微上面一點的黑褶圓領連衣裙,胸口以上是一個類似餐巾一樣,同樣是黑色的布料,黃白綠的水果糖圖案,中間是一條從上貫穿到下的黑細條,中間是白色的小扣子。左右腰間各有一個手機套似的白兜,它們中間夾著兩個黃橙相間的波板糖。她的右手腕上有一個白色粉邊的手環。白皙的小腿下是一雙粉底白扣的涼鞋,下部稍稍高一些,有些紅的腳跟踩在上面。而比起陸喬見她的時候,塞西莉亞似乎並沒有長個。

幾人寒暄了一句,然後便享用起燒餅夾肉和豆漿來,只是陸喬和塞西莉亞的交談,已經恍如隔世。什麼也沒有解決,章記者驚訝於兩人居然認識,卻也沒有多問。

上午的行程是游擊戰紀念館和老兵,烈士後人的採訪,當陸喬已經等在電梯門口,兩人卻還在磨嘰。她凝視著左臂上方的細長疤痕,彷彿這是一條養在胳膊上的小蟲。但她沖著疤咬了下去,當疼痛感愈加強烈,她忽然意識到這件事不能讓章先生髮覺,於是把留下牙印的手掌在牛仔褲後面抹了抹,然後拿出指甲刀,撥動出那片用來磨指甲的小刀,刺入擼起來的手臂上方,輕輕滑動著,每滑動一次,白色的劃痕加深一次,都像童年盪鞦韆搖到最高處的快感般,危險與愉悅並存。

一分鐘後,塞西莉亞和章先生一塊兒來了,塞西莉亞已經換上了灰色的七分褲和沒有什麼圖案的深色上衣。陸喬還沒問,她就說道:「這是表達對烈士尊重用的。」陸喬一年四季都是男裝,她當然沒注意過這些。幾人隨即出發了。

在幾十年前,新城叫葛家村的時候,村裡住著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姓葛。再往前推,大概一百年前,當一對父母生下了一個天生陰道閉鎖的女孩時,這個村莊的命運似乎就跟石女脫不開關係了。

這位誕生於百年前的石女名叫葛玉蘭,很土卻很常見的名字。她的相貌像她的名字一樣毫無奇特之處,但人們至今能每天都能瞥見她堅毅的眼神和漢子一般的大步伐——在游擊戰紀念館的廣場中間,立著政府出資建立的,抗戰女英雄葛玉蘭的雕像。

雕像由花崗石建成,為黃土色,雕像上的葛玉蘭留著五四運動時的那種學生短髮,一腳觸底,一腳浮空,大步向前奔跑著,她身著破爛的軍裝,緊握一卷牛皮紙的右手只有四個指頭——那是日軍拷問時犯下的罪行。她的眼神直視前方,一對卧蠶眉炯炯有神,似乎前方並不是逃跑的暫居地,而是敵人的巢穴。而身後的紀念館,則顯得過於平庸,黯然失色,與尋常的紀念館並無差別。

塞西莉亞興奮地拍了十幾張照片後,自己開始念念有詞地講述起那段歷史,她讀著刻在每一塊人造碑文的字,不,是所有能看到的字,彷彿剛剛認字的孩童。如果不是章記者提醒她要去當地人家了,她能待上一天。陸喬怕自殘行為被發現,借口上衛生間思考著關於塞西莉亞和章記者的一切。

「您好,我是《京城新事》的記者,方便進嗎?」

掀開綠色塑料線的門帘,章記者和塞西莉亞進到村中一位敞著大門的老大爺屋中,屋裡的擺設並不像人們所知的「農村」,畢竟再偏僻也是北京人,沾了首都的光。除了是平房外,台式機筆記本,甚至vr設備,按摩椅,應有盡有——而且房子比一間四環內的小區房大上一倍多。

「方便,我這正沒人聊呢。」

「嚯,您一個人住這麼大房子?」

「算兩個人吧,兒子在城裡頭干服務業不回家,老伴走的早,大孫女車禍死了,剩個二孫女雖然住我家,但是那個養老院……」老頭兒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抻直脖子,妄想偷窺答案的考生般,只是更加張揚,但最後還是看不到隧道那邊的養老院,他失落地坐下接著說,「掙錢多是多,但是太忙太累了,我也勸過她找個輕鬆的工作,她這反倒給我講起大道理,還建議我住進去……唉。」

「您也是很辛苦啊。那咱們進入正題吧,今年呢正好是抗戰開始80周年,咱們這兒有什麼活動嗎?」

「能有啥活動,就是決定登陸日本島我也沒打仗的力氣了,徵兵的話我肯定讓我兒子去,他不去我拉著他也要去。」

「那據您所知,這有沒有抗戰老兵,或者說老兵家屬,如果是烈士家屬更好?或者您……」

「看見紀念館門口雕像了嗎?」老頭兒猛地抬起頭,,大拇指指向自己穿著白色背心,長滿黑斑的胸前,「那是我娘。」

塞西莉亞露出極為興奮的表情,章記者的眉間也上挑了一點,但他依舊保持著平穩的語調問著,能不能介紹一下您母親的事迹?

於是老人點了根煙,瞅著窗外的雕像,搖了搖頭又黏在布鞋下踩扁,開始講述母親,以及這個村莊的歷史。

村莊很久之前就存在,那是城市化沒開始前,所有路還是土地,一下雨就成泥地的時候。葛玉蘭出生了,這件事沒引起什麼大波瀾,因為她有三個哥哥——後來分別當了日偽,國軍和土匪。所以就算生出一個女孩也不是大事。十幾年的歲月流逝,當同齡女孩初潮已經過了相當長時間,玉蘭還是一點徵兆都沒有,但是家裡沒有錢看醫生,父母一看玉蘭這孩子也是皮實,才十三歲,下地燒飯挑糞啥都能幹,從小到大基本沒生過病,也就沒太在意。等到十六歲要嫁人了,還沒來初潮,當娘的有點急了,不敢告訴對方呀,而且玉蘭的下體緊的一根指頭都進不去,這別提生孩子了,生個雞蛋也費力呀,何況房事也無法進行。正當幾人焦頭爛額之時,日本人打進了村莊。

村長明智地做了決定,他讓所有人放下武器投降,表示「想讓我們怎麼做就怎麼做」。村民中當然有不滿的,但看到那些土色軍裝的人帶著砍刀和發亮的槍械,也只敢把氣往肚子里咽。日軍對於村莊的掠奪比原先更甚,但村民畢竟是善於忍的,這麼一來倒也沒出大事。只是某些蠻橫的日軍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婦女,因小事糾紛暴打或對村民開槍,讓所有人肚子里的火慢慢升溫。村子裡沒有學堂也沒有私塾,日軍就把村長的屋子——全村最好的一間屋騰出來當學堂,進行日語教學和奴化教育。

在這樣的情況下,16歲的葛玉蘭與一位挑糞工結識,從而成為了共產黨員。至於到底是怎麼邂逅,經過了什麼考驗,村裡人一概不知。畢竟,瞞得過自己人才能瞞住鬼子。擁有良好學習天賦的葛玉蘭被日軍指派為學堂教師,教授日語。但看守的日軍畢竟不能沒有疏忽,人家不能天天守在教室門口,只是定時抽查而已。在確認日軍走後,她會讓孩子們拿出她自編的漢字教材,講解漢字和宣傳抗日理念。學生們實行輪流值班制,每天派一位看日軍來沒來,可以讓全班做好準備。至於這位被耽擱的學生,老師會課下開個小灶。

這位優秀的情報員和老師很快在村裡獲得了自己的威望,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人甚至把她看作讓鬼子滾蛋的最大希望。

但一次情報的泄露,讓玉蘭上課時被埋伏的日軍打暈帶走,但幾天後卻奇蹟般地逃了出來,這個逃脫的故事充滿魔幻和傳奇的色彩,給人的感覺不像真實描述,反而是小說加工後的藝術產物。但對於當時的民眾來說,只要是玉蘭說的,他們都信。

玉蘭當然無法在村莊繼續住下去了,日軍沒日沒夜地在追捕她。鬼子對村莊進行了殺雞儆猴的處理,被挑選到的人綁在一起,再用機槍掃射,墜入鸞淚河。玉蘭被黨組織安排到其他地區進行戰鬥,一位八路軍小夥子與她墜入愛河,玉蘭得知家鄉的消息後,在悲痛中領養了兩個父母雙亡留下的嬰兒。其中年歲小的男嬰,便是針兒的爺爺,葛二葛老頭。

葛老頭一家,便是章記者要尋找的烈士家庭,而這位烈士又正好是全村的英雄。至於石女的說法為什麼能傳到每個村民的耳中,大家有著不同的說法。比較公認的是,為了祈禱玉蘭被俘後還能保持貞潔,為了感謝她,尊敬她,而把這個原本有著貶義的辭彙變成了神聖的兩個字。

「您的大孫女就叫針兒?應該有原名,葛什麼的吧。」

章記者問道。

「是二孫女,大孫女叫線兒,二孫女叫針兒,都這麼叫,沒人記得真名了。」老頭兩指戳著耳朵上的細碎白髮沉思良久,這樣回答到。

「那您拿一下她們證件什麼……」

「哎呀,用不著啦,反正你們記者也要化名,我也不希望我二孫女被打擾。」老頭揮揮手,示意進入下一個話題。

採訪的最後,章記者看向塞西莉亞,說讓她提一個最感興趣的問題。塞西莉亞顯然沒有經過事先準備,有些驚慌失措地望著老人,一時間她有種把捲髮束起來就好的打算,但自己的洋人相貌是絕對隱藏不了的,而她接下來的問題,也許會使得眼前這個琢磨自己藍眼睛的老頭暴怒。

「您……」塞西莉亞顫聲說出一個字,又咳了咳,她的視線已經全部集中到自己沉甸甸的胸部上了,塞西莉亞總覺得自己的中文有點怪,畢竟在那種環境下生活了一年,她說完這句話後,又微微轉頭假裝看著雕像,趁機把手按在臉上深呼吸起來,手心溫暖著那兩條不會消失的灰道,「聽說過聖女貞德嗎?」

「真得?聖女……我娘確實算是聖女……」

「不不不,她是個法國人,也是民族英雄。」

章記者接過話茬,給老頭做起解說。

「法國人也抗日?」面對自己不了解的事物,老頭只是張口一笑,連站都沒站起來。

「聖女貞德是抗英英雄啊,想了解貞德就要從英法百年戰爭說起。儘管這場戰爭發生在1337—1453年間,實際上是116年,英國侵……塞西的嘴已經跟不上她的思考,那段歷史的英文原文彷彿羊皮紙書寫的長卷般鋪陳在她面前,腦中的聲音彷彿佛經喋喋不休念著,她拚命追趕,好似落下就要被千萬條皮鞭抽打,漸漸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好啦,那這個問題也可以結束了,很抱歉耽誤了您這麼長時間。您這邊有聯繫方式嗎?到時候稿寫完了要給您審閱一邊。」章記者拍了拍塞西莉亞抖動的肩頭,塞西爆炸般的意識也暫時回到了現實,她捏住章記者的衣角,低頭懺悔著。而老頭兒也毫不在意地掏出手機亮出自己的微信二維碼,兩人得到了相互的聯繫方式,這次採訪也在愉快的氛圍中結束了。

似乎像算計好一樣,剛出平房沒多久,陸喬就氣喘吁吁地趕來了,她把兩手背後,不讓兩人看到上面的破開的血口。

後來,章記者遺憾地說,養心閣那邊下午比較忙,好像要接待什麼人還是應付什麼人,讓他們五六點過去,正好體驗一下養心閣的飯菜。

「章老師,養心閣……我是查了資料,但是一般來說宣傳都會把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真有這麼神?」陸喬把背包里一沓關於養心閣能找到的所有資料擺出來,一個個按順序排好,問道。

「你不信就算。我跟那個院長還有點緣分,有件真事兒,當時有一個重度認知症的老大爺,被綁著來的,之前的養老院治不了他就給成天綁床上。葵笑閣的人一看好傢夥這還得了,馬上給鬆了綁,一鬆綁就全亂套了,當天被老大爺抓傷的就有十個員工,最慘的胳膊上留了疤,連院長都衝上前去安撫他,也被狠狠咬了一口。」章記者用講鬼故事的語氣說明著。

「後來呢?」

「後來就是慢慢安撫唄,給他安全感,也不用插胃管什麼的,鎮定劑能少用就少用,到現在人家該吃吃該睡睡,去年春節還跟員工一起包餃子呢。」

章記者在手機里捯飭了半天,最終還是因為沒找到照片而放棄,尷尬地沖兩人笑了笑。塞西莉亞眼都沒抬,只看到粗而厚的睫毛紋絲不動。陸喬甚至覺得她不是塞西莉亞,如果是平常的她,這種話題應該搶著參與,非多得講話權不可,然後就開始她的長篇大論,把各國養老都說一遍,沒準一下午就這麼過去了。

於是三人決定睡個午覺,尤其是塞西莉亞由於只有三四個小時的睡眠,她太需要休息休息了。陸喬反覆轉著身,最後還是朝著塞西莉亞的方向,把被子提到眼部,使得被發現時能快速鑽入被子謊稱自己什麼都沒看見。但是沒過多長時間,她自己就著了,朦朧中,塞西莉亞的手機似乎收到了什麼,她在一分鐘內迅速脫離了之前好像曬蔫的狀態,穿衣服出了門。陸喬權當這是夢境,再次合上雙眼。

夢中,她回到了自己和塞西第一次說話時候的場景。

大概是開學兩周的時候,體育課的休息時間,陸喬偶然聽到塞西莉亞和一個同學聊起《無人生還》。陸喬看過的歐美推理小說極少,巧的是,這就是其中一本。那個同學不耐煩地點著頭,有時步子邁的大一點,快速走起來,塞西莉亞也就以更快的速度小跑著跟上來,像是黏著大人講故事的孩童一般,只不過講故事的是孩子一方。

於是陸喬鼓起勇氣走了過去,向這個棕發碧眼的女生問號,就算身著校服,與東方人完全屬於兩個風格的美貌還是讓她有點不太一樣。

於是塞西莉亞也回應問好,開始展開話題:「你看過《無人生還》嗎?它的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裡我最喜歡這一部。」

「看過,但是幾年前看的,記不太……」

她一低頭一抬頭,便是滿臉的嚴肅了,但是那雙迷人的碧藍瞳孔像是在放光。這副學術研討的奇怪氣氛反而把先前的陸喬搞得有些尷尬。

「對了!這裡面我最有感觸的人是維拉?伊麗莎白?克萊索恩,她所表露出的愛情是極其病態的。」

塞西莉亞重讀了「病態」兩字,同時點了兩下頭,然後完全不給陸喬說話的機會,繼續自顧自地講述,像是在做關於這部小說的演講一樣。陸喬開始思考這個名字到底是哪個角色的,儘管一年前剛看完,但她對於歐美小說中的名字實在無能為力。只是記得小說中每一個人的身份和職業都並不相同,如果塞西莉亞提到角色的身份,她大體可以了解。

塞西莉亞進入了自己的狀態,她開始極為自然地講起情節概括。從事件中陸喬大概想起了這是個什麼人物,為了加以確認,她說道:

「對不起,我是一年前看的了,那個伊麗莎白什麼什麼,是個年輕老師吧?」

「安,是的,她的丈夫叫作雨果。對了,說起雨果,哈哈,當然不是那個雨果啦。法國的雨果你知道吧?」

笑聲僵硬得很,明顯不是自然情緒的流露,像是為了營造氣氛刻意擠出來的聲音,陸喬有些不忍心看向她了。

「嗯……算知道,但不了解,沒讀過他的作品。」

「對了,說起雨果我想起了一個笑話,一天……」

跳躍性強到讓人反應不過來的內容,以及一定要加重音的無意義人名。一個人名,還勉強可以通過她的劇情回顧想起是誰,但是五六個音譯名一股腦的丟過來,漢字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想問點什麼但堆在喉嚨,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自相識之後,陸喬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嘗到這種苦頭了。她知道塞西莉亞被全班人孤立不是沒有理由,但保護一個被全班人孤立的女生,才最有成就感不是嗎?

……

章記者的大喊打斷了思緒,他極為簡單地概括了情況:其一,塞西莉亞瞞著他們獨自去養老院找母親;其二,養心閣現在起了大火。吩咐完陸喬可以跟來但絕對不要進警戒線內後,兩人拿起包一陣風似趕往冒煙處。

到了現場,消防隊員正在警戒線內進行著力所能及的撲救,護士們向外運輸著傷員——大多是因吸入煙霧昏迷的。這可是個體力活,因為護士不但得把病人放在擔架上,還要小跑著去到隧道的另一頭放在急救車裡。110,120,119里,能進來的,只有警車,但警察在不清楚起火原因時,幾乎相當於擺設,他們唯一的作用是維持秩序,不讓任何人進到警戒線內。章記者氣喘吁吁地拿出單反抗在肩上,亮出早就揣在兜里的記者症,要求進到警戒線內採訪,兩人開始理論起來,漸漸地,幾乎所有的警察都集中過來,他們團團圍住這個看起來就不面善的光頭,有人說他是妨礙公務,有人說能理解這種心情,但如果記者受到危險他們擔不起這個責任……

然而,一聲女員工的尖叫讓所有人望向b樓二層的某個窗口,在這不遠的距離,章記者和警察,消防員,護士,員工,都能看到一個少女正抱著一名老人,少女幾乎是騎在窗檐上的,乾瘦的老人被用麻繩綁在胸前,而少女反而是壯碩的那個,她的兩手彎曲完全可以合抱住老人的身軀。

「救人!」

衝鋒號一般的吼聲從一位消防員口中傳來,下一刻他望著遠處的隧道,想到他們帶雲梯的消防車還卡在外面,便跑向一位護士身邊要求他們把墊子什麼的拿來,越多越好。在對講機的指揮下,幾位消防員和護士,警察都向隧道另一邊跑去,他們希望少女能夠撐到那個時候。

但是,少女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率先跑到樓下的一位青年警察向前伸出雙手,他混亂而又清晰的頭腦中閃過許多畫面,然而事態的嚴重不允許他思考太多。用血肉之軀救下兩人,是他最大的願望。她清楚地看到,老人的身體被一席薄被包裹,看上去沒有受傷,而長發的少女的右肋部已經染上了血紅,血紅的中心點被幾條白色的繃帶用力纏住,少女的左手彷彿燒糊了的肉排般,只是清晰地看到血色的皮膚,黑色的焦炭以及這兩色間漸變的任何色彩聚合成一片滲人的油畫。風愈加大了,髮絲吹開的那一刻,警察看到她的左臉也是如此,只有眼睛緊閉。只是,少女緊緊抓著老人不放,合抱的姿勢彷彿要將老人作為樹榦連根拔起。

「黎!……」

彷彿被卡住了喉嚨,少女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體力已經不允許她以這樣大的聲音喊出「黎彩萱我草你奶奶」這句話了。拿床墊最快的消防隊員已經趕來,警察立刻拆下警戒線讓他跑往現場。青年警察喊著「堅持住!」,才發現有幾位同事也來到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終於,少女望了望屋內,似乎要逃離火舌的觸手般,頭朝右側翻下,儘管時間快得不容思考,她還是極力翻轉著提醒,企圖讓背後著地——這是讓老人受傷害最小的姿勢,而她則要承受地面和老人的雙重壓力,也許她會被壓碎全身的骨頭。

被兩名警察壓制住的章記者趁著他們注意力都集中在少女身上,甩開手臂奔向前方,掛在脖子上的單反相機砰砰地砸著他的胸口,但他感覺不到任何痛覺和不適,哪怕呼吸已經開始變得非常急促。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這次會有大收穫。剛剛站住腳跟,他像警察們一樣圍著少女可能掉落的地點,警察們自然沒空管他,他們沒做錯,少女在一秒之後便掉了下來。

咔嚓。

「救護車救護車!」

「你他媽傻啊救護車進不來,擔架擔架!」

一個中年警察沖著章記者很不客氣地說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他們還有其他人要救。章記者又是鞠躬又是賠不是,只是他覺得這是身體自然發出的動作,與他的意識無關。他的意識,早就定格在拍出那張照片的瞬間:

左臂和左臉燒得幾乎沒有一塊好皮,右肋像是被刺中般染紅T恤的長髮少女,把乾瘦的老人綁在身前。直到墜落在床墊上因疼痛昏迷,她的手仍緊緊抱住老人,如同死亡的母親懷抱著嗷嗷待哺的嬰兒。

好幾分鐘後,他才想起,自己還帶了陸喬過來。拍了拍臉頰,他卻沒看到警戒線外的人影。

就在大部分人都關注著抱著老人的少女,而其他人忙於各自的事情時,陸喬溜進了火場,她沒有看到一丁點火星,只是大面積的煙霧源源不斷地衝出房屋的每一個門,每一個窗戶,七竅流血的軀體般。

她嫉妒塞西莉亞。

塞西莉亞又比自己慘了,而自己卻毫無改變。所以……

「我要比她還慘。」

當她因吸入濃霧失去意識的一刻,下體似乎湧出一股潮濕,她清楚這不是失禁,而是高潮。她想起上一次因為這種事情感到無比的愉悅,是在小偷自己撞暈後,她撿起小刀在自己胳膊上攪動的時候。

那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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