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三年的權力遊戲

南國的隆冬有一種北方冬天所無法比擬的濕冷,夜風裹挾著西子湖面的寒意,令跑在隊伍首列的騎士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前方已隱約可見莊園的零星燈火,帶隊的將領示意諸人可以放下速度。這隊騎兵從首都長安出發時尚是仲夏,一路小心應付沿途的關卡排查,直到臨近臘月才抵達餘杭郡。

「乘船或許能快一些。」排在隊伍中間的一名騎士感慨了一句。他臉上蒙著一條鑲金絲綢厚紗,似乎是為了防寒,也好像是為了故意不使人看清他的相貌。腳上的皮靴與盔甲領口隱約可以看見的黃文綾袍,都足以顯示其貴族的身份。

騎士的感慨沒有獲得周圍人的回應,他又彷彿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運河已經修起來了啊。」

莊園巨大的陰影已近在眼前,插在瞭望塔上的火炬也愈發明朗。帶隊的將領這時才命身邊隨從也點起火把,與塔上守候多時的家兵遙相呼應。這處莊園原是南陳中書舍人施文慶的私宅,施文慶與沈客卿曾一度為陳後主寵幸,執掌南陳機密,權傾一時,莊園便也修得十分宏偉。

施文慶死後,此宅被賜給原南陳將領魯廣達。隋文帝本意拉攏這位南陳名將,誰想魯廣達降隋後仍心念故國,不久便鬱鬱而終。魯廣達死後,這座宅子便被其家人賣掉。大約半年前,這座莊園再度易主,相傳買家原是朝廷重臣,賦閑之後便買下西湖邊的這處豪宅用來頤養天年。

一行二十騎已到達莊園門口,門前站著五六名舉著火把的家兵。帶隊的將領下馬後,謹慎的向蒙著厚紗的騎士望了一眼。騎士點了點頭,下馬隨其進入莊園。一行人在家兵的指引下匆匆穿過幾進院落,來到正廳,這個莊園的主人早已等在那裡。

「將軍。」先進正廳的帶隊將領單膝跪地,向莊園的主人行禮。莊園的主人約莫有五六十歲的樣子,鬚髮灰白,身形寬大,眉目間透露出一種威嚴。他向那名將領微微頷首,目光轉而落在隨後進來的蒙面騎士身上。

騎士走入正廳,將臉上的絲綢厚紗取下,露出一張疲憊而滄桑的臉龐,繼而與莊園主人目光相接。

「陛下…….陛下啊。」莊園主人忽然跪下來,語音哽咽,然後,久久的伏地嗚咽不止。

那位被喚做陛下的中年男子冷冷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不發一語,嘴角偶爾抽動一下,似乎是笑了。

大業元年,冬,寒夜

楊廣面前放著兩份宗正寺和大理寺呈上的文書,文書的內容讓他有些焦慮。他剛剛即位不久,根基不深,朝廷里許多事都讓他有些頭疼。他用一隻手扶住額頭,開始回憶年輕時讀過的史書。但子夜的寒氣使他心緒難定。他轉而詢問正站在大殿上的太常卿高熲:「歷史上,有哪個二世皇帝可稱得上聖主的?」

高熲是先帝時期重臣,開隋元勛。早在伐陳時楊廣就與之共事過,對於他的能力,楊廣心知肚明。只是此人心胸狹隘,頗有些嫉賢妒能的毛病,而且恃才傲物。所以先帝曾一度將其廢黜。楊廣即位後,又將其招回任為太常。高熲本為鮮卑人,因此回朝後對楊廣親近漢人,提拔重用南陳舊臣的行為頗為不滿,並不斷上書彈劾裴蘊,虞世基等人。楊廣本意壓制鮮卑士族在朝廷的勢力,但又對這些開國元勛頗為忌憚,所以雖然壓制南人的官爵,但私下仍將裴蘊等人視為親信。

高熲聽到楊廣的問話,先是一愣,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臣以為,後漢明帝重刑崇文,可謂聖主。」

楊廣聽到高熲的回答,點了點頭,道:「漢明帝的確算是明君,但是,朕更想做漢武帝啊。」

高熲明白楊廣的意思,開科舉,修運河,北征突厥,從他即位後的一系列政舉都足以說明,這個年近不惑的君王想要在文治武功上達到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只是,對於楊廣而言,這些政舉不免操之過急。因為這個看似太平的繁華帝國底下,實際正潛藏著許多蠢蠢欲動的囊蟲。

楊廣將視線重新放到身前的兩份文書上,他拿起一份,再次審閱文書的內容,眉頭微皺,接著對高熲道:「高大人,明日宣詔,先廢太子楊勇病逝,追封房陵王。」高熲俯身領命,楊廣接著拿起另一份文書,問道:「陳叔寶亦病逝,高大人以為,應當予何謚號?」

高熲略一沉思,道:「謚法曰,離德荒國,去禮遠眾,曰煬。臣以為,可追謚煬帝。」

楊廣欠了欠身子,道:「煬,陳煬帝,好,這事就交給太常寺,由你和裴蘊主持了。」

高熲聽到裴蘊的名字,眉頭微微有些一皺,但隨即俯身跪拜,使得楊廣沒有注意到他臉部的表情變化。楊廣道:「朕乏了,武奴,送高大人退下吧。」

楊廣身邊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點了點頭,下階引著高熲離開大殿。宮門在楊廣眼前緩緩關上。楊廣身後的屏風步出一人。

「裴蘊,你覺得會不會是你這位同僚?」

楊廣側著腦袋,微笑的問。

屏風後的人,正是時任太常寺少卿,裴蘊。他低聲道:「不清楚,但應該不會。」

楊廣點了點頭,道:「現在市井間如何議論?」

裴蘊道:「城內百多里坊都在傳殿下殺父逼兄之事。」

楊廣嘆了口氣,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朕想做個好皇帝,真是禁也不是,任其滋長也不是。這一招,倒是兇狠。」

裴蘊道:「城內十萬曉果軍仍歸陛下親自統領。只要兵權在握,欲圖謀逆者便不敢輕舉妄動。我們便仍有充裕的時間,查出那些囊蟲。」

楊廣點了點頭,道:「兵權只能威懾到廟堂之人。但城內輿論已起,本朝以孝立國,若有人煽動城內百姓生事,朕又加之奈何。所以,裴先生有何良策?」

裴蘊道:「陛下若做一個文治武功的好皇帝,這些謠言久必不攻自破。只怕……」

楊廣接著說道:「只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他們便動手了。」

裴蘊低頭默然不語。

楊廣嘆了一聲:「長安民心已亂,不可用啊。」

裴蘊抬頭望著楊廣,眼神有些複雜,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生生咽了回去。

楊廣道:「裴先生,長安民心不穩,朕看,不若干脆遷都洛陽。何況洛陽乃天下之中,遷都亦利我大隋的治理。」

裴蘊一愣,繼而俯身道:「陛下聖明果決,堪比漢武。」

楊廣微微一笑,道:「裴先生,你可別學你那舊日同僚諸如施文慶沈客卿之輩,滿嘴的溜須拍馬。」

裴蘊反倒笑了笑:「諍言逆耳,聽多了總是傷人,但其實多聽也無益。為臣的偽心講一講,成了史冊稱頌的忠臣良士。為君的違心聽一聽,擔個虛懷若谷的賢君之名。其實不過都是沽名釣譽之輩。陛下如今初登大寶,還是該多聽些鼓勵的話。」

楊廣哈哈大笑,道:「好你個裴聞喜,這種話都敢對朕講,」繼而忽然神情嚴肅道:「朕還知道,你三個月前就遣門人前往中原置地,似乎早已料到朕有遷都的打算。」

裴蘊不慌不忙道:「臣以為,關隴貴族勢力龐大,前朝既有把控朝政威懾主上之事。陛下對此亦早有芥蒂。而長安乃關隴貴族勢力中心,遷都,實是陛下不可不為之舉。」

楊廣眯縫著眼睛道:「裴蘊啊裴蘊,你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講。前朝把控朝政威懾主上之事,莫不是在影射先皇所為?」

裴蘊道:「臣不敢,臣只是道出實情,一心皆為陛下。」

楊廣道:「那你說,這關隴大族,是否早已包藏禍心?「

裴蘊低聲道:「臣不知,但臣有方法,為陛下引出藏在暗處的囊蟲。」

楊廣閉目,輕輕嘆了口氣。

武奴不知何時已回到大殿,立在宮門前,靜靜的看著這對默契的君臣。

大業元年,帝敕宇文愷營東都洛陽,次年,徙都洛陽。

大業二年,冬,洛陽,大雪。

司徒楊素一把推開府衙的大門,淋著雪滿面怒容的走到大堂前,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張文牒。

剛一坐下,楊素便氣憤的猛拍案幾:「昏君!簡直是昏君!」

長子楊玄感急忙命下人備茶,然後走到父親身前,欠身問道:「父親,楊廣北征突厥,有新的消息傳回來了嗎?」

楊素將手裡的文牒甩給楊玄感,楊玄感拿起一看,不由眉頭也是一皺。

「七萬驍果軍全軍覆沒,這是拿先帝的基業開玩笑啊!」楊玄感說道。

楊素憤憤的說,「我早勸陛下要先安內,再攘外,可他寧肯信那個裴南蠻,也不願聽老夫的忠言逆耳!」

楊玄感忙問,「那楊廣死了沒?」

楊素說道:「聽說被宇文化及的兒子宇文成都拚死救了回來。」

楊玄感嘆了一聲,道:「回來能怎麼樣,不滿楊家的人太多,現在手裡唯一能用的禁軍又打光了,我看那些想造反的,這會兒都該露頭了。」

楊素突然站了起來,嗔目罵道:「裴蘊奸臣,可殺,可殺啊!若不是他力勸讓陛下借開土拓疆來立威信,陛下怎麼會著了魔的去打突厥?」

說完,他大踏步走到庭院里,然後抽出腰上先帝楊堅賜的佩劍,猛地將劍一下插到地上,然後半跪在劍前,痛聲道:「老臣有負先帝啊,我大隋的江山若亡了,我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見您啊。」

庭院里大雪紛揚,楊素久跪不起,楊玄感忙想去扶起父親,但走到跟前,才發現大隋四虎之一的楊素,早已氣絕而亡。

大業三年,春,洛陽

昏暗的地牢里,一個滿臉污濁的中年人正抓著碗里煮的半生不熟的粟米和菜葉往嘴裡塞。他忽然聽到牢門的鎖被打開的聲音,不由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粗布衣的男人走了進來。

「陛下。」裴蘊放下手裡的碗,就要跪下行禮,卻被楊廣扶了起來。

「裴先生,他們就給你吃這個?」楊廣盯著裴蘊碗里的飯道。

裴蘊笑了笑,道「牢里的犯人都得吃這個,我當然也不能例外。何況既然要演,總還是要逼真點好。」

楊廣曲膝坐在裴蘊面前,抓起裴蘊碗里的粟米嚼了嚼,眉頭皺道:「居然還有沙子。裴先生,委屈你了。」

裴蘊道:「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畢竟是臣讓那七萬驍果軍都死在了北方,現在朝野上下都把我看成奸臣,按照大隋律法,即便把臣斬了都無可厚非。」

楊廣笑道:「斬了你,誰來分朕之憂?」

裴蘊也附和著笑了一聲,然後突然壓低嗓音道:「陛下,那七萬『死』在北方的驍果軍,是否已按計劃分批進入涿郡?」

楊廣應道:「已經全部扮作挖運河的民夫,分批順著運河南下。到達揚州後,會有虞世基負責接應。」

裴蘊點了點頭,道:「好在運河也快修到餘杭了。就讓他們跟著一起挖吧,也算替陛下省點民力。唯一的問題是,這七萬驍果軍的統領宇文成都,陛下信得過嗎?」

楊廣道:「雖然他父親當年曾支持我登基,不過,這次率領七萬驍果軍南下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在北方的一個朋友。」

楊廣沒有說出那人的名字,這也在裴蘊的意料之內。事實上,他早就覺察到,即便對自己,皇帝陛下似乎也總有所隱瞞。他活得太小心,也不得不活得小心。長達兩百多年的分裂與動蕩,讓這塊土地上誕生了無數的野心家。

謀反,篡逆,把持朝政這些事情,在過去的幾百年里不斷上演,早已被人們司空見慣。從關隴的大族,到十五年前才歸附的南朝勢力,本來就對大隋的建立頗為不滿。如今楊廣又開科取士,讓綿延了數百年的世家大族們感到了威脅。他們每一個人幾乎都有著反對楊廣的理由。沒有人比楊廣這個皇帝當得更累的了。

裴蘊沒有向楊廣打聽他那個朋友的名字,而是繼續說:「陛下,您也該南下了。沒了驍果軍護衛的陛下一旦遠離京都,那些最早想要冒頭的人,才會放鬆警覺,徹底露出爪牙。而陛下只有拿下這些人,才算是真正為大隋的萬世基業,立下根基。」

楊廣站了起來,笑道:「南下,用什麼名義?」

裴蘊眨著眼睛,道:「聽說,揚州有種奇花叫瓊花,花開之日,花香數里不絕,花蜜食之,更可除百病。」

楊廣道:「南下賞花,虧你想得出來。不過,以賞花的名義南下,那些想造反的人,倒更容易冒出來。」

裴蘊倒頭拜了一拜,道:「臣在牢里,南下事務,陛下皆可與虞世基商議。他久在南方,比臣更清楚。」

楊廣點了點頭,轉身走到牢房門口,突然又回頭,沖著裴蘊說:「裴先生,統領南下驍果軍的,是前朝驃騎大將軍獨孤信的第七子,朕的舅父,幽州刺史獨孤整。」

大業三年,夏,餘杭

自從父親獨孤信死後,獨孤整在幽州便已經整整呆了十七年。

獨孤整是大周上柱國獨孤信最小的兒子,也一度被看做最有能力接替獨孤信「大將軍」銜的人。他年僅十九歲就率領八百鐵騎掃蕩漠北,連敗突厥的事迹至今仍在北方邊關的將士中間流傳。在那些大周時代就入伍的老兵心中,戰神不是幫助楊堅打下天下,號稱四虎的楊素,韓擒虎,史萬歲和賀若弼,而是那個偏暗一隅,早已不掌兵達二十年的獨孤整。

二十年了,獨孤整拉了拉手裡的弓,二十石的鐵弓仍能被他輕輕拉開。但名將靠得不僅僅是勇武,還有行軍布陣的素質與經驗。他其實也在疑惑,如果要他重新領兵,臨陣對敵是否還能應對自如。

但當楊廣來幽州找到自己,並將這個計劃告訴他時,即便他猶豫了許久,可最終還是答應了。他不喜歡楊堅,卻喜歡自己姐姐的這個兒子。雖然當下,不喜歡楊廣的人可能更多。

從大業初年開始流傳的楊廣「殺父逼兄」的流言,就表明有人在暗地裡策劃著什麼。但足足兩年,那些人似乎都再沒有下一步動作,所以楊廣耐不住了,他先是假裝損失了七萬驍果軍,然後又大張旗鼓的出了帝都南下揚州,所做的,不過是為了儘快引出那些想造反的人。

如果那些人想要叛亂,這無疑是最好的時機。而獨孤整的任務,就是率領偽裝成民夫,埋伏在運河沿線的七萬驍果軍,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如果真的要打,當世又有誰能和自己一敵?四虎里的楊素,韓擒虎,史萬歲早已先後離世,就連還活著的賀若弼,據說也早已身染重病。上一代的傳奇,或許早該謝幕了。想著想著,獨孤整把視線移向了眼前的運河。

由北到南,運河沿線的民夫足有五百餘萬。沒人會特別懷疑這七萬民夫的調動。何況,這是運河的最後一段,楊廣的龍舟已經在路上了。這裡原本聚集的十萬民夫,被要求必須在限定的期限內,挖好最後一段通往揚州的運河。在這時從北方又調來七萬民夫,並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八月的酷暑讓人焦躁難耐,獨孤整將七萬驍果軍都安排在後面,只是裝裝樣子。真正幹活的仍是排在運河前段的民夫。他望著沿岸密密麻麻的民夫,內心有些感慨。這條運河以洛陽為中心,北至幽州,南到餘杭,長達上萬里,規模堪比長城。可也就像長城一樣,後人記住的,或許只有下令修建這個偉大工程的人,沒人會知道那些累死在運河兩岸的民夫來自哪裡,又姓甚名誰。

就在這時,獨孤整突然感到遠處傳來一陣劇烈的響動,那聲音越來越響,讓他有種回到戰場的感覺。他心底一沉,忙率親從驅馬向前馳去。跑出去不久,就看到數十名督河的隋軍士兵向他們奔來。他攔住問:「前面怎麼回事?」

被攔住的隋軍士官大口地喘著氣,斷斷續續的說道:「反了,那些民夫造反啦!」

「造反?」獨孤整一愣,這始料未及的變故讓他一時有些吃驚。他隨即策馬向最近的一座山頭跑去,到了山頂,他朝運河前方望去,只見河岸兩邊原本駐紮的幾千隋軍已經潰散逃逸,大批民夫正揮舞著手裡簡陋的工具,向自己這邊奔來。

民變,獨孤整心頭一緊,居然會在這種時候發生民變,而且偏偏是自己剛把驍果軍帶來不久。他即弄不懂這其中代表了什麼,也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民夫參與了嘩變。但眼下的問題是,這些民夫正沿著運河向自己和七萬驍果軍衝來。兵器和甲胄都還放在假裝是運送糧草的貨船里,要取雖然來得及,只是這樣一來,這七萬驍果軍的身份豈不就全部暴露了?

造反的民夫已經越沖越近,獨孤整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的隨從。他從幽州南下,一共帶了六百名親兵,都是跟隨自己多年的精銳鐵騎,其中不少還是當年追隨自己橫掃漠北的老兵。他當年可以只用八百騎就硬抗突厥,如今只是幾萬烏合之眾,他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可以平下這場叛亂。

「抽刀!」獨孤整大喝,身後的六百隨從聞令齊齊拔出腰上的馬刀,「沖!」他帶頭衝下山頂,身後六百騎兵呼嘯著緊隨其後,向潮水般湧來的民兵衝去。

高大的草原馬直接撞翻了沖在最前面的兩個拿著鐵杴的民夫。獨孤整一邊高聲叫喊,一邊揮舞手裡的馬刀。六百幽燕鐵騎很快在躁動的民夫中撕開一道缺口,面對突然殺到的騎兵,大部分民夫都立刻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手裡笨重的挖河工具還沒有觸碰到那些高大的戰馬,脖頸就瞬間被彎刀划出鮮血。這些從未訓練的農民開始驚恐的意識到,眼前衝過來的騎兵和之前作鳥獸散的隋軍並不一樣。

被衝擊的民夫很快開始向後潰逃,狹長的河道里塞滿了民夫的屍體,幽燕鐵騎驚人的戰鬥力讓這些民夫在他們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獨孤整重新整頓他的騎兵,準備進行第二輪衝擊。但這時,他卻再次聽到遠方傳來一陣劇烈的響動,那似乎是另一隻部隊,正在快速向這邊移動。獨孤整猜想這一定是附近的地方援軍。

他開始考慮率領自己的騎兵退出戰場,將這裡交給那些地方上的駐軍。但他接著聽到一陣整齊而沉悶的聲音,那是弓弦被拉動的聲音。他詫異的抬起頭,卻看到漫天的箭雨向這邊射來。

獨孤整從馬上墜落時,他看到那座自己剛剛衝下的山頭上,正站著一個勒馬持槍的將軍。那墨綠的鎧甲他似乎有些眼熟,但還沒等他想起什麼,意識就已經開始模糊。從頭頂泉涌般流出的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直到那個身影,也跟著越來越模糊。

大業三年,餘杭,夜

數十艘船隻橫泊在江面上,點起的花燈照得沿岸亮如白晝。最大的那艘船首刻有一個點綴著流芳羽葆的巨大龍頭,金碧朱翠,在花燈的映照下更顯得富麗堂皇。

一艘小舟慢慢向龍船靠近,幾個人抬著一些東西,順著龍船搭下來的繩梯爬了上去。

那些東西接著被抬進裝飾華美的龍舟內,由侍女依次擺在一個簾幕前,原來是一些乘在精美瓷碟里的菜肴。

從小舟上上來的幾個人齊齊跪下,為首的一個蒙著紅色頭巾的男子沖著簾幕里的人說道:「陛下,這幾樣都是我們當地的特產,蔥蒸鱸魚,蜜汁豆腐,蔥拌湖蟹,荊芥魚羹。另外,還特意為陛下帶來了瓊花花蜜釀製的蜜酒。」

簾幕內走出一名宦官,他手拿銀針一個個試過,確認無毒後,又有侍女用小盤依次乘了一些,正待要端到簾幕內,艙門外卻又闖進一個人。

來的人,正是時任內史侍郎的虞世基。他本來被楊廣安排在揚州準備接應獨孤整,但前天卻得到線報,運河沿岸發生民變。而原本往來於他和獨孤整之間的探子,也突然沒了消息,直覺告訴他一定出事了。他連忙帶著幾名侍從北上,想阻止楊廣的龍舟再繼續南下。

虞世基剛進來,便瞥到了案几上的菜肴,他突然問道:「這些是誰拿給陛下吃的?」

跪在地上的紅巾男道:「草民揚州寇仲,聞聽陛下要來,特星夜進獻州中特產給陛下。」

虞世基冷笑道:「進獻?我看你是來刺殺陛下的吧。這菜里的生蔥與花蜜,荊芥與魚肉,都是相剋的食物。張仲景《金匱要略》記載,生蔥不可與蜜同食,食之殺人。這在江淮一帶是許多人都知道的道理,你卻拿來給陛下食用。」

寇仲等人聞聽此言,站起來就要往外逃竄,卻被虞世基身後跟進來的隨從撂倒。虞世基拔出佩劍,厲聲問:「是誰指使的?」但虞世基話音未落,寇仲等人便已咬舌自盡。

隨從將寇仲等人的屍體拖了出去。虞世基皺著眉頭,感到事情越發棘手。他轉身跪下,然後說道:「陛下,臣有要事相告。」

艙內的太監侍女,聞言紛紛退了出去。待門闔上,虞世基才輕聲道:「陛下,驍果軍可能出事了,我們得馬上北撤。」

「出事了?」簾內的人詫異的說道。他伸出一隻手,正要將簾幕掀開走出來,船身卻猛地一晃。虞世基臉色一變,忙推開門向外望去,只見岸上密密麻麻點起了許多火炬,幾架巨大的雲梯從岸邊伸向龍舟,一個魁梧的身影,已在一隊士兵的簇擁下,走到了龍舟上。

虞世基踏出屋門,正色問道:「哪來的亂臣賊子,膽大妄為,不知道這裡是陛下的聖駕嗎?」

那個魁梧的身軀走到虞世基面前,一身鎧甲在花燈下泛著墨綠色的光,他冷冷的盯著虞世基,鼻子發出不屑一顧的哼嗤,然後猛地推開他,踏入龍舟,跪下道:「臣,上柱國,右武侯大將軍賀若弼,聞聽前方發生叛亂,特來護駕。」

賀若弼,居然是他。屋外的虞世基吃驚的想到。開隋四大名將里僅存的碩果,滅掉南陳,生擒陳叔寶的首要功臣。看來,當年他稱病隱退,也是假的了。

簾幕內的人發出一聲冷笑,道:「既然前方有叛亂,賀愛卿不去平叛,為什麼來朕這裡。」

賀若弼朗聲道:「叛亂的數十萬民夫,已被臣全部剿殺。」他說完,頓了頓,一字一句的說出剩下四個字:「一個不留!」

簾幕內一陣沉默,然後,他慢慢說:「賀若弼,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麼。」

賀若弼輕聲笑道:「既然陛下問了,那臣就如實說吧,臣此行只為請陛下退位。」

「退位?朕退位了,你來當皇帝嗎?」

「誰來當皇帝,臣心裡自有人選。」

簾幕一下被掀開,裡面的人走了出來,說道:「可惜,陛下並不在這裡。」

賀若弼吃驚的看著眼前的人,道:「你是,裴蘊?你不是在洛陽的大牢里嗎?」

裴蘊冷笑道:「老賊,想不到吧。陛下根本沒有南下,而是一直在洛陽。」

賀若弼沉聲道:「這就是你們最後一招?」

裴蘊點了點頭,道:「前兩天的民變實際是你策劃的吧。你一定在那些民夫里安排了自己的人,讓他們慫恿那些民夫叛亂,再借著剿匪的名義,把我們原本埋伏在裡面的軍隊一網打盡。」

賀若弼微微笑了笑,似乎對自己這番傑作相當滿意。

裴蘊卻接著說道:「但是,不出幾日,陛下號召天下平叛的檄書就會發布。而你就只能坐以待斃。」

賀若弼笑了笑,道:「裴蘊啊裴蘊,你以為楊廣的檄書發布了,就會有人相應他嗎?你們唯一能仰賴的驍果軍已經全被老夫滅掉,老夫現在就揮師北上,他楊廣即便躲在洛陽,老夫要廢他,一如當年廢陳叔寶一般。」

裴蘊道:「天下諸侯即便有人不滿楊廣,但他們更不會坐視任你做大。而洛陽除了剩下的三萬驍果軍外,還有十萬駐軍,足以與你相抗。」

賀若弼哈哈大笑,道:「裴蘊,別說那十萬駐軍在老夫面前根本不堪一擊,老夫更向你保證,天下諸侯,不會有人去幫他。因為要造反的不是老夫,而是一個比他楊廣更有資格,坐在皇帝位子上的人。」

他說完,身後一個人跟著進了船艙。

那個中年男子穿著一身黃袍,眉宇間竟然和楊廣有幾分相像。

裴蘊詫異的看著眼前的人,因為這是一個本已經死掉的人。

賀若弼輕蔑的說:「裴蘊,你們以為自己是在除蟲,殊不知,老夫是虎啊。」

大業三年八月,上柱國賀若弼於餘杭郡起兵。起兵的口號令天下震驚,擁立前太子楊勇復辟。

當諸侯們往來的信使,確認那個跟著賀若弼一起北伐的男人果然是本該在兩年前死掉的廢太子楊勇時,正如賀若弼預料的那樣,他們大部分都沒敢響應楊廣發布的那道檄書。在那個兩年前就流傳出來的「殺父逼兄」論調下,真正大逆不道的叛賊,反倒成了現在呆在洛陽的楊廣。

而洛陽的楊廣,似乎已經到了最艱難的時刻。他不敢保證除了皇城裡的三萬驍果軍,剩下的十萬守軍有多少真的忠於自己,於是便下令楊素之子楊玄感和宇文化及分別統領這十萬人駐紮在城外備敵,因為楊廣實在不能放心讓他們守城。

八月十五日中秋,賀若弼的八萬大軍出現在洛陽近郊。楊廣瞞著宮裡的人,偷偷帶武奴登上建國門城樓,賀若弼的先鋒騎兵捲起的漫天煙塵已經可以看到。城門正前方是兩萬驍騎營,統率是韓擒虎之子韓世諤,他負責第一陣。宇文化及統帥的三萬御林軍和楊玄感率領的五萬熊渠軍分別位於兩翼。

賀若弼的先鋒騎兵很快出現在視野里,這批騎兵大約也有兩萬人,韓世諤的兩萬騎兵幾乎沒等他們停下,便立刻沖了上去。四萬騎兵很快絞殺在一起,以逸待勞的兩萬驍騎營本該具備優勢,但面對賀若弼的精銳,似乎打得也很吃力。

半個時辰後,宇文化及的御林軍也迅速壓上。這些御林軍多是楊廣遷都後在洛陽附近徵召的,幾乎不能和先皇楊堅一手訓練出來的驍果軍相比。但總聊勝於無。

三萬御林軍加兩萬騎兵讓賀若弼的先鋒騎兵開始呈現疲態,但就在這時,賀若弼的中軍到了。

楊廣一眼看到了大旗下那個身著墨綠鎧甲的將軍,這是他父皇仰賴平天下的四位大將中,唯一還活著的一個,也是最厲害的一個。

楊玄感的五萬熊渠軍也立即投入戰鬥,熊渠軍整編自楊素的親兵,戰鬥力僅次於驍果軍。但即便如此,這十萬人似乎仍然無法在賀若弼手下取得優勢。

三個時辰後,宇文化及的御林軍率先潰逃。潰逃的御林軍很快衝亂了緊挨著的熊渠軍陣型,戰事立刻呈現一邊倒的形式。敗兵開始向城牆的方向退了過來,賀若弼的軍隊隨即尾隨追殺。

這些都在楊廣的預料里,這十萬人沒有臨陣投敵已經讓楊廣很意外。楊廣真正的目的,是將賀若弼的叛軍引入外城巨大的城郭里,然後讓早已埋伏在城牆上的驍果軍瓮中捉鱉。

這是楊廣唯一能想到,可以打敗賀若弼的辦法。

外城的三個城門同時打開,敗兵與賀若弼的士兵開始向城門裡湧入。楊廣準備令埋伏在城牆上的驍果軍放箭,但此時萬萬沒想到,內城的城門居然也同時開了。

潰逃的士兵已經順勢進入內城,並朝著皇城的方向逃散,而賀若弼的大軍緊跟著也衝進了內城。

負責內城防守的高熲叛變了。楊廣長嘆一聲,望了身旁的武奴一眼,道:「武奴,朕身邊的人都沒了,大概只能靠你了。」說完,他讓武奴整頓原本埋伏在外城城牆上的驍果軍,準備從西門逃出去。

賀若弼的軍隊沒有留意到外城的城牆上居然還有一支部隊,他們幾乎徑直朝皇城的方向殺了過去。等察覺到時,楊廣已經帶著三千騎兵跑出了西門,留下剩下的士兵斷後。

但剛衝出西門沒多久的楊廣,便撞到了賀若弼親自率領的騎兵。

在距離賀若弼的騎兵大約二十引距離時,楊廣率領騎兵停了下來。賀若弼也示意部隊停下,然後獨自走出軍陣,沖楊廣說道:「楊廣,別來無恙啊。」

楊廣說道:「賀若弼,以下犯上,知道是什麼罪名嗎?」

賀若弼冷笑道:「老夫為大隋興義兵,續正統,這是再造之功,何罪之有?楊廣,念你在位期間也沒什麼大過,現在向老夫肉袒獻璽,再回皇城頒布退位詔書,陛下想必會給你留個體面的死法。」

楊廣說道:「陛下?是朕的皇兄楊勇嗎?兩年前,是你們暗地策劃把他帶出了長安城嗎?」

賀若弼道:「不錯,老夫在外,高穎在內,當年一起謀劃讓陛下詐死逃到杭州。高穎早就在你身邊籌劃多年,所以你暗調驍果軍南下的計謀根本瞞不住老夫。除了沒料到你會讓裴蘊替你下江南送死,不過,死在揚州和死在洛陽,對你來說也沒什麼區別。楊廣,快束手就擒,免得死在亂軍里,馬踏成泥,連屍身也留不下來。」

楊廣突然笑道:「朕又沒輸,為何要降。」

他說完,向賀若弼的身後指去。

賀若弼轉身向後看去,忽然驚得說不出話來。

黑壓壓的騎兵出現在賀若弼的正後方,而那群騎兵揚起的大旗上,寫著一個斗大的李字。

楊廣對身邊的武奴說道:「看來你父親,總算趕得及來救你了。」

楊勇摘下頭上的頭盔,跟著賀若弼繞到隊伍的後面。

賀若弼指著他,沖著李淵大喊:「李叔德,你看看誰才是你該效忠的皇帝。」但楊勇知道,賀若弼已經輸了。因為站在楊廣身旁的那個少年他認識,是三年前就被送來當人質的李淵次子,小名武奴,大名李世民。

他不免感到有些欣慰,這個弟弟終於沒讓他失望。從小到大,他就一直比自己強,替父親籌劃稱帝的人是他,南下滅掉陳國的人也是他。楊勇從很早就知道,和弟弟比起來,自己根本沒能力坐穩皇帝的位子。

兩年前,他被賀若弼的部下密謀帶到了杭州,高穎接著以太常寺正卿之職,偽造了楊勇的死訊。賀若弼和高穎在先帝時期便已有異心,先帝雖有所察覺,但以功臣之故,只是將其貶謫。沒想到,他們趁著楊廣登基之際,卻打算借自己來重新回到權力的中心。

但楊勇清楚,自己不過是賀若弼和高穎擁立出來的傀儡,他們一旦成功,手握兵權的賀若弼,可能會像自己的父親楊堅那樣,緊接著逼自己禪讓稱帝。何況,自己從來就沒有當皇帝的想法。

他突然衝到賀若弼前面,大喊:「李淵,叛臣賀若弼就在你面前,還不將其拿下!」

賀若弼面對楊勇突如其來的變故,臉色大變,他吃驚的說:「陛下,何出此言。」

楊勇慢慢說:「賀若弼,你在意的是權利,而我,在意的是手足。」

大業三年八月十六日,賀若弼的叛亂在楊廣與唐國公李淵裡應外合之下,徹底平息。賀若弼,高穎謀反被誅。

楊廣巡視完城外李淵的部隊,便帶著自己的哥哥楊勇騎馬,兩個人來到運河邊。

綿延的運河上還停著賀若弼的戰船,楊廣對哥哥說:「我記得十歲那年,第一次在北方吃到了陳國進獻的瓊花花蜜,小小一罐,被父親一分為二,我貪吃,自己那份不夠,所以你把你的那份也分給了我。」

楊勇道:「十歲的事情,你還記得?」

楊廣繼續說:「我記得父親說,南北交通不便,送多了也會壞掉,所以才會只有這麼一點花蜜。我吃了你那份,覺得不好意思,所以就對你說,等我長大了,就挖一條貫穿南北的河,從南方運整船的花蜜給你。」

楊勇笑道:「我這兩年在杭州,花蜜實在吃的不少。但沒想到,你的運河真的修了起來。」

楊廣繼續說道:「哥哥,從我知道賀若弼擁立的是你,我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贏。因為他根本不知道,當年皇帝的位子,也是你主動讓給我的。是你故意做出迷戀酒色的樣子,才讓父親一怒之下廢了你的太子之位。哥哥,從小到大,你什麼都讓著我。所以,最後,你再讓我一次吧。」

楊廣的眼淚開始落了下來,楊勇吃驚的看著楊廣從自己胸口拔出手裡的匕首,他眼裡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然後接著從馬上摔了下來。

匕首從楊廣顫巍巍的手上滑落,他痛苦的跪在楊勇的屍體前,淚流滿面的說:「哥哥,我真的沒辦法,我是大隋的皇帝啊。你活著,就永遠會有下一個賀若弼出現,哥哥,原諒我吧哥哥。」

夏天的大雨說來就來,雨水混合著楊勇身上的血水,匯入一旁的運河。武奴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楊廣的身旁,他幫躺在地上的楊廣撐起傘。楊廣睜開眼睛,看著頭頂清秀的少年,慢慢說:「或許早在兩年前,我就該殺了他。」

武奴不說話,楊廣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苦笑道:「你父親立了功,朕可以讓你跟他回太原了。朕知道你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

武奴點了點頭。

楊廣道:「先皇當年留你為質,就是覺得你比你的哥哥和弟弟更出色,你父親也更看重你。可惜你跟朕一樣,都是庶子出身,繼承不了你父親唐國公的名號了。但好在你不是帝王家,永遠不用擔心為了這種事,親手殺死自己的哥哥。」

楊廣把手搭在武奴肩上,彷彿自言自語的說道:「倘若朕的父皇當年沒有稱帝,朕和哥哥,應該會過得比現在開心。」

雨繼續下,洛陽城內的白馬寺傳來鐘鳴,在磅礴的雨聲中,顯得分外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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