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北京什麼味?我的是貓尿味 | 人間

可能,養貓對才畢業的我來說,意味著獨立,我終於不用再看父母、老師、宿管的眼色了,我花自己的錢,養自己的寵物,報復那個沒有自由時間,沒有零花錢的自己。

1

如果我知道小伍會長那麼丑,2014年夏天,我可能就不會走進北海旁的那個衚衕。

小伍是我的第一隻貓,黑,長毛,怕人,到處撒尿,欺負同類,破壞傢具,尤其在晚上,沒關卧室門就慘了,它會悄無聲息地守在床邊,無差別攻擊所有伸出來的肢體。

2015年夏天,我的朋友從香港來,借住在客廳沙發,第二天神情疲憊,說什麼也不再住了。原來,小伍一直躲在沙發底下襲擊他,翻身開燈,小伍又蜷縮在最裡面,夠也夠不到,叫也叫不出,關燈準備睡,沒一會兒又襲擊,周而復始,天亮了。

但我走進衚衕的時候,它站都站不穩,毛茸茸地和大貓搶吃的,嗷嗷叫,也不怕人。這年我才畢業,通過朋友知道這裡有貓等待領養,養貓的念頭早已瘋長,見了這個情形,哪裡把持得住,我立刻拿筐裝著它,打車回到北京東5.5環的合租屋裡。

當時我有三個室友,兩個都不置可否,但我打定主意要養。大家說起個名字吧,它是第五個合租者,就叫小伍好了。

第一天,相安無事,只是小伍不太吃貓糧。第二天,我們好奇,它怎麼不上廁所呢?第三天,它在床下拉了一大坨貓屎,在牆角撒了尿。夏天的北京悶熱,我們的合租屋只有一台老舊空調,一下班,我和室友們都崩潰了。

我到網上查,有人說,要胡蘿蔔加大棒,培養小貓到貓砂上廁所。亂撒尿,就在那裡敲一下貓腦門,發現它用了貓砂,就獎勵貓罐頭。我試了兩天,居然成功了。

可沒想到,平靜了才一周,我們紛紛發現,身上長了白色的點,撓破了,很快周邊也癢起來,每個人都是。慌了,去問醫生,才知道就是貓傳染的,叫貓蘚,小貓很容易得,而且會傳染給人。

一個室友明顯生氣了。她本來就不喜歡養貓,現在還被迫買葯,腰上背上慢慢都有了,塗藥不好穿衣服,不塗,白天上班只能蹭椅子。我也心煩,再也沒有逗貓的興緻。

可還得照顧它。小伍是衚衕里撿來的,體弱多病,才染了貓蘚,我要把它養得健健康康。貓蘚折騰了我們兩個多月,反反覆復,最後沒蘚了,還習慣著擦藥。

小伍越長大,反而更怕人。它的毛瘋長起來,渾身黑黑的,三個月大的時候,像深山老妖,半夜猛竄出來,撲稜稜撞倒一片物什。它開始襲擊人,氣得我們斷它貓糧,它又能把袋子翻出來,自己刨著吃。

我們開始羨慕別人家的貓,像「鄰居家的孩子」——看看人家的貓,又漂亮,又親人,再看看小伍,唉……

合租的四個人都是才工作,或者在實習,都在自己的職位上努力地挖掘第一桶金,單純地覺得努力和回報是正向關係。我的節奏很穩定,白天工作,深夜回家,抽空跑步,周末聚餐;同屋的朋友每天複習考研資料,兼職賺著生活費;隔壁屋的女生髮表實習作品,轉正有望。

一天天過去,我們都感覺走在一條正確的路上,現在住在東5.5環,馬上就能到4環,3環。

現在回想,才工作的半年像發條一樣穩定,穩定到記憶里分不清季節和日月。小伍是唯一的時間標尺,它長大了,變醜了,毛長了,冬天來了。它撅起屁股蹭來蹭去,高聲或嗚嚕嚕地叫,春天了。

春天,我也結束合租的日子,在一個兵荒馬亂的下午,我帶著小伍,還有一車凌亂的傢具,搬進了東四環邊的35平米的一居室。那是一片老紡織廠宿舍,樓下的老人養著蘆薈,從陽台向右側望,能看到人民日報聳立的,令人浮想聯翩的大樓。我想,這次算城裡人了吧,真好。

小伍可沒覺得這裡好。第一周,它就在門框邊撒尿了。我沒意識到,這是一個很有深意的舉動——貓尿將成為我在北京最深刻的氣味記憶。

2

才到東四環半個月,朋友忽然問我,「還想養貓嗎?新的。」

我想都沒想,說,「好啊」。過一會兒又問,「什麼貓啊?」

就這樣,咪咪和lucky,一隻虎斑和一隻狸花貓,被送到了我們狹窄的住處。才到的那天,狸花貓lucky扒開了廚房最狹窄的縫隙,鑽進去,怎麼喊也不出來。咪咪,這隻小虎斑,倒是傻乎乎地不怕人,走到哪都蹭蹭,人也蹭蹭,桌腿蹭蹭,馬桶么,也蹭蹭。

小伍最開始躲在暗處,觀察新來的兩位「客人」,到了晚上,就聽到他們在門廳和廚房,乒乒乓乓地亂撞,偶爾還有抓咬,低吼。廚房的玻璃用品再也不能擺到桌面,貓砂盆的清理也變成一天一次,然而,它們還是很快在廚房木門的角落撒起尿來,每次我一聞到氣味,憤怒地轉向它們,三隻貓就很有層次地逃離——小伍嗖一聲鑽了出去,lucky貼著牆根小跑到角落,咪咪還是慢慢地走向我,全然沒意識到做錯了什麼,「喵」地一聲,又蹭我的腳踝。

2015年的春天,我的出租屋每天都像被劇組拍攝後遺棄的片場。那時候,我的工作又大幅度波動,感情、家庭都震蕩起來,我常常深夜回到家,腦袋嗡嗡直響,最後又開門,出去,到便利店買幾瓶酒,坐在東四環的天橋上,喝到記不得怎麼回的家。

後來,我帶小伍做了閹割手術,母貓的手術很繁瑣,複查次數也多。有那麼一瞬間,我忽然問自己,為什麼要養貓呢?我不知道。就像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買天文望遠鏡,買電子顯微鏡,買那些我從小渴望但是沒機會擁有的東西。

可能,養貓對才畢業的我來說,意味著獨立,我終於不用再看父母、老師、宿管的眼色了,我花自己的錢,養自己的寵物,報復那個沒有自由時間,沒有零花錢的自己。

五個月後,劇組般的凌亂不見了,半夜在天橋上喝酒的習慣也徹底消失——因為我被房東攆出去了。又一個兵荒馬亂的下午,我帶著三隻貓,到了東4.5環的新住處,房租貴了一半,房間也大了一倍。貓特別開心,我也鬆了口氣。最初的一個月,特別和諧,連貓毛都很少。我拿著激光筆,晚上關了燈,指揮著貓們從東跑到西,前赴後繼,撲著牆上的光斑,樂不可支。

一個月後,熟悉的貓尿味又來了。說來也奇怪,在北京的時候,煩惱總是扎堆來往,我的工作徹底陷入亂麻,痛苦,猶豫接近兩個月,我辭掉了看起來很有前途的位置,悶在家裡,想著自己的出路。

貓們打來打去,尿來尿去,虎斑的黑白毛,狸花的褐色毛,小伍的長毛,把沙發粘的無法落座。彈腦門,關陽台,都不好使,一天,在小伍瘋狂地躥來躥去一整晚後,我拍了桌子,拿起笤帚把它們都趕到陽台,攆到防盜架子上。

我氣炸了。最害怕的失控還是來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抬起頭,看了一眼窗戶,發現貓不見了,一激靈,趕緊衝過去。咪咪只是躲在窗角,我輕輕喚了一聲,它站起來晃了晃,就走回窗戶里。但是,我怎麼叫也找不到小伍。有一瞬間,我想它可能是丟了,我到樓下找了一圈,沒有,回到樓上,我依然難以想像它真的會丟,我又趴到窗戶,打著手電筒找它。忽然,我從隔壁的防盜窗拐角,看到綠綠的反光。是小伍!

它被嚇壞了,只敢在那裡偷偷瞄著,但謝天謝地,沒有走遠。已經凌晨兩點,我拿貓糧,罐頭,玩具,挨個逗它,也沒太大反應。我拿晾衣桿去夠,它立刻就躲得遠遠的。最後,我放棄了,把窗戶留了一個巴掌的距離,在那放了水和吃的,想著明天怎麼去和隔壁敲門。忽然,我聽到罐子被打翻的聲音,還有沙發底窸窸窣窣的一陣。小伍回來了。

我想,我再也不要失去它們了。

3

但是,聚散離合遠超我的掌控,哪怕和貓,我也說了不算。

2016年,我搬到了大理,變成了每天焦慮的自由職業。整個2016年,我都沒閑著,一個接一個地跑,我相信每一個在做的項目都有前景,儘管多數都虧損,無疾而終,或者默默無聞。

這一跑就是一個多月,自己都顛沛流離,更別提貓了。我只好把貓留在北京,分散給三個朋友——小伍被東5.5環時合租的女生抱走;lucky轉移到一個做基金的朋友那兒;最傻最粘人的咪咪,還留在我原來的屋裡,託付給一個記者朋友,他轉租了我原來的房屋。

記者朋友也要出差,有時候,他把鑰匙給朋友,隔三天沒人就去看一眼,鏟鏟貓屎,換貓糧。我也經常找朋友,讓他們幫喂。一次又一次,我在青海的高速路邊,川西北的藏區,高郵湖運河道,滄州破爛的鐵獅子院里,邊工作,邊在微信上找人。

「仇老師/胡老師/岳老師……哈哈,幫我喂個貓?」

秋天,那次我正好一個人在大理,在輿論里打了個滾,讚揚、責罵,滾過他人的唇齒尖。那陣子我經常半夜去打球,樓下是一條河,過了河,有大理設施最好的戶外球場。

那天晚上10點多,我正準備去球場,接到了朋友電話,他今天幫我喂貓。

「杜啊,咪咪好像把水管撓破了。水流了一地。」

我立刻就站住了。水管?會不會把記者朋友的東西浸濕了?

「別急,我看看,就在廚房漏了一地水,但現在沒漏。我查看一下。」

我抱著球,蹲在橋上,看著夜晚的西洱河,經過霓虹燈blingbling的興盛橋,流入墨色的洱海。我焦急地想著是什麼水管被撓破,應該找哪裡的水閘,會不會是咪咪打開了水龍頭,流了一地水,自己又關上了?

朋友一會兒說,好像沒找到漏水管,關了水閘,總之現在不漏了。我給記者朋友發微信,告訴他這件事。為流了一地水道歉,為咪咪道歉,提醒他,出差回去的話,好好檢修一下水管。

我想起來他有幾次半夜給我發消息,說從機場趕回家,發現一屋子貓毛,還有咪咪的尿味,很沮喪。「杜啊,你什麼時候把咪咪接走?」

我不知道能說什麼,只有一遍遍地道歉。發完了解釋的微信,我蹲在橋上想,我不配養貓,麻煩著朋友,連累著貓。我還不如咪咪,我像一隻流浪貓,在深夜,一個既不是家鄉也不是工作地的城市,我蹲在這裡,處理著被我撕碎的,曾經完整的生活碎片。

我好想再回到2014年夏天,那個線條一樣穩定的節奏,那個從衚衕接回小伍的下午。

4

漏水事件後,我去了北京,籌備新的差旅計劃。我想過,乾脆把貓真的送人吧。我在網上發布了信息,和一個小女孩的媽媽聯繫好了,她一直說,想在女兒生日的那天,給女兒一個驚喜,她們都喜歡小虎斑貓,希望能對咪咪好。

我猶豫再三,還是約好了日子。臨近約定時間,她忽然給我打電話,說了很多抱歉的話,「小女兒還是想要一隻小貓,從小開始養,咪咪畢竟大了,對不起啊杜先生。」

我卻一下子高興起來。那就自己養吧,咪咪,你再堅持一下。我會處理好我自己,然後把你接去。

我想,我也長大了一點。以前,我回頭看自己的腳步,只看到黑白的條塊,對,錯,有力,無力,急匆匆地跑向現在的位置。現在,我的光譜打開了很多,我開始看到彩色的一切,東四環早春的梅花,東5.5環周日購物的歡喜。

我發現自己只是一個依靠魯莽的拳擊手,所有的動力,都來自勇氣,我可能擊敗了哪個對手,但我並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現在,我至少知道每一拳為了什麼。我再也不是才畢業,為了報復性消費,買天文望遠鏡,為了彌補童年的遺憾,不管不顧養了三隻貓的那個人。

春天,我定了未來五年的住處,就在大理。我找了一家寵物託運公司,將咪咪放到航空箱里,運到大理。女友去接的咪咪,她說,還沒到機場,老遠就聽到咪咪的嚎叫。接回住處,比北京大很多,咪咪嗅,蹭,鑽到沙發下面,又從茶几底下跑出來,高興壞了。

我還是經常出門,但沒有去年那麼瘋狂,而且,始終有人在屋裡,陪著咪咪。5月份,電商優惠,我給咪咪、小伍和lucky分別訂了羊奶布丁、貓壽司、貓薄荷餅乾、罐頭……小伍的收養者給我發來它的照片,黑毛又長又亂,鬍鬚翹起,像濟公一樣。但她說,小伍性格好多了,也偶爾親近人一下,養著蠻好。lucky的寄養主人可能要調動工作,我就提出,lucky還給我,我要寄到大理。我講了講大理的條件,她想了想,說,還是房間大點好。

我說,「當然了!還有咪咪做伴呢。」

她說,「lucky有幾次尿床單,你得注意。」

我笑了。尿味再一次出現在腦海,旋轉起來。

忙碌的春天過去,我在三個項目里折騰,待在大理的時間不到一半。六月,終於,補足了裝修帶來的財務窟窿,我把lucky的到來提上日程。寄養主人留它住了幾天,她說,lucky像感知到了什麼,半夜都蹭到床上睡,異常黏人。

我到了北京,依舊聯繫上次運送的寵物託運機構,他們上門取貓,拎lucky的時候它「噢」了一聲。

「喲呵,貓這麼重啊。」託運機構的工作人員說。

我看著緊縮在航空箱的lucky,想像著它腹部垂著的一大坨肥肉,那裡面裝著北京的三家貓糧,霧霾,春夏秋冬。在北京,肥胖永遠是最容易的。

依舊是女友在大理機場接到lucky,這次沒有聽到叫聲,lucky就害羞地蜷縮在箱內,被拎起,才怯怯地「喵」一句。它仍然瑟瑟發抖,到了屋內,和咪咪嗅氣味,互相恐嚇,追逐,探索完一樓空間後,果斷地擠進了沙發下面,過了一天才跑出來。這時候我也回到家裡,看著兩隻貓各佔一個樓層,互相對峙。

時光真瘋狂,它們都不認識彼此了。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新的家,新的我,新的喵咪。

編輯:侯思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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