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願你半生出走,清風朗月不識愁
媽媽那一輩有七個兄弟姊妹。
外公年輕時死於意外事故,一大家子人全靠外婆一個人撐著。
家裡窮,孩子們吃不飽飯是常事。等到大姨十七八歲,就由外婆做主嫁去了鄉下一個三十來歲的老光棍,換得口糧回來度過了最艱難的那一年。
大姨嫁過去後,因為大姨爹身體的原因,兩人一直不能生養。後來等到家裡經濟情況好一些了,姨爹年紀也大了,兩人就合計去領養一個孩子。
恰恰這個時候,二舅媽懷上了二胎。
正是計劃生育政策開始在我們那個小縣城嚴格執行的頭幾年,本來是不能要的,但是大姨媽動了心思,找舅媽這麼一說,舅媽也心軟,就東躲西藏地把姐姐生了下來。
所以姐姐一出生就直接過繼給了我的大姨家。
那個時候姐姐的名字叫王芳。
我小時候跟姐姐接觸也不多,因為她家不在縣城裡。就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家裡幾個半大的孩子都一起玩兒,才會和她親近。
一般姐姐都是領隊。
她是個相當能玩的人,爬樹啊,勾魚啊,攆狗啊,逮貓啊,不管帶著我們一群小屁孩做什麼,都特別有意思。而且她還超級護短,鄰里街坊哪家的小孩欺負了我們,只要跟她提起,不管事情過了多久,都一定是要討回來的。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過年,鄰居一個男孩把燃著的鞭炮放在我外套的帽子里。鞭炮炸了,帽子上爛了一個洞,我嚇得動都不能動,鼻涕眼淚哭得滿臉都是。
姐姐上來拎著我的帽子看了一眼,回頭一腳把那個惹事的男娃蹬出去三米遠,緊接著兩三個拳頭下去,人就趴地上了。她把腳踩在八九歲娃娃的背上,冷冷地說:「只要哪個再欺負我妹兒,我曉得一次就打你一次。」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那時的姐姐在我眼裡,簡直就是個無所不能的大俠。
等我上了小學,大姨和姨夫還是離了婚。
姐姐判給了大姨,所以就隨著她回縣城裡討生活了。
剛好我讀小學一年級,她就是讀六年級,在同一個學校。
她那個時候又瘦又高,留著短髮,穿著校服,從背影看完全是個少年。
她有時讓我叫她哥哥。我那時很是聽她話,對性別也沒有什麼很清晰的概念。而且每次這樣叫她,她都會開心地摸摸我的頭。所以大約有兩三年,只要沒有長輩在,我都叫她哥哥,還覺得特別霸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只愛穿寬鬆的白襯衣或者白T恤,衣擺垮垮地挽到藍色的牛仔褲褲腰裡,頭髮乾淨利落,看上去很帥。
只要一放暑假,我就特別喜歡跟著她到處玩。姐姐雜七雜八的朋友多,但每次帶我玩的時候從不跟她那些朋友混在一起,一般就我們倆。
沒多久,我就發現她開始背著大人吸煙。
那時她不知從哪裡搞來一桿氣槍,除了打鳥之外就是愛打別人家玻璃。
暑假裡的某一天,我們偷偷跑到一個職高的學校里去玩。她用一根早就備好的繩子,千辛萬苦把我弄上去了一座教學樓的屋頂。
本來是沒有樓梯通到屋頂的,上面又臟又亂,到處都是水泥坷垃,板磚,土塊什麼的,應該是修房子留下來的建築垃圾。
她隨便找了個樁子坐下,突然從褲兜里掏了一包煙出來,十分嫻熟地用火柴點了。
猛吸一口,她用手點一點臉頰,撅著嘴吐出來一個一個煙圈。
我心裡覺得十分不妥當,但是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所以只是抿著嘴看她耍流氓。
她吸了兩口,接著把煙咬在嘴裡,眯縫著眼睛把氣槍從袋子里拿出來,稍稍瞄了瞄,一口氣打碎了對面教學樓上十幾扇玻璃。
然後十分痛快把煙屁股吐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了,突而哈哈笑了起來。
我年紀太小,不可能明白她心裡有什麼曲折,只是害怕被人逮到,一直催她趕緊走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個陰霾的下午竟然一直歷歷在目。連她大笑時露出了幾顆牙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後來因為好奇還跟她討煙來抽。
姐姐一巴掌打在我頭上:「以後我曉得你敢抽煙,先打死你再說。」
家裡人都說姐姐學壞了。
爸媽再不准我平時里跟著她到處跑。我們見面的次數又恢復到了跟她在外地的時候差不多的頻率。
有一年冬天,大約是臘八節。大人們聚在一起吃晚飯,完了就想打麻將,又嫌我們幾個小屁孩煩人,就掏了些錢讓姐姐帶我們出去玩。她本來十分不願意,但我們都藉機纏著她,各種抱大腿,哭鼻子,最後她沒轍,只得把我們帶上街買買買,吃吃吃,玩玩玩。
晚上大約九點多鐘,她正招呼幾個不省心的,準備送我們回家,突然BB機收到一條信息。她掏出來一看,當時臉色就很難看了,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
姐姐猶豫了下,在路邊叫了個計程車,然後左右為難地看著我們幾個肚皮吃得溜圓的小娃,最後還是不耐煩地把我們都趕上了車。
車子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個黑漆漆的小巷口對面。
她付了錢,叮囑大一些的哥哥帶我們站在路邊,不準亂跑,就一個人往巷子里去了。
那個地方稍顯偏僻,清楚地聽她叫著一個女孩的名字,也許是賈雯或者佳文。
巷子里很靜,姐姐的嗓音十分低沉沙啞,帶著幾分不確定的怯意。
果真有個女孩細聲細氣地哎了一聲,隨後又大聲說:「快走。」
姐姐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不多久,一間房子的門開了,昏黃的燈光漏出來,照亮了她的身影。隨即有人走出來,揚起手一巴掌就把她打到暗地去了。
有個中年男子憤怒地罵:「你他媽敢再來找佳文,老子弄死你!」
隨即聽見一陣持續的悶響,就像拳頭打在軟綿綿的沙包上。
姐姐僅僅痛哼了一聲。
我們驚恐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有膽子走到黑漆漆的巷子裡面去。
那幾分鐘就像整個夜晚一樣漫長。
後來姐姐一瘸一拐地走出來,背著光我們也看不出來她哪裡受了傷。
她剛走到街對面,突然彎下腰,蒙住臉大哭了起來。
我們急慌慌地叫她:「姐姐!」
還記得她哽咽著吼我們:「你們不要說話!站著不要動,小心街上的車!」
她就那樣放肆地哭了好幾分鐘,有路過的行人彼此閑話:「這人怎麼了?」
「走你的路,莫管閑事。」另一個人說。
姐姐終於止住哭,牽著我們送我們回家,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的臉頰和右眼迅速地腫了起來,我能隱約地察覺到那種巨大的壓抑的悲哀和絕望。
但是,卻並不懂得。
大姨又再婚了,重新組建了家庭。
姐姐有一次偷了家裡的錢,被後爹吊起來打了以後,她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突然有警察都家裡來抓人,說是因為姐姐盜竊摩托車,還是主腦。但是姐姐已經很久都沒有回家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做了些什麼。
自此以後,直到我上高中之前,再也沒有見過姐姐。
有一個夏天,姐姐突然回來了,還帶著一個男朋友。
姐姐個子依然高瘦,一貫穿男裝,說話時會特意把嗓子壓低,言談舉止,都很難看得出是個女孩兒。她那個男朋友跟她在一起,不管怎麼看,都是兩個好兄弟,好哥們兒。
她不知在哪裡學了修車的技術,說是回來開一個修車店。
舅媽與大姨當初也是說好,過繼這件事要永遠攔在彼此的肚子里。但是此時,大姨看著這個根本管不了的孩子,還是反悔了。
她讓姐姐去找舅媽要錢。
舅媽舅舅本來就有一個很能幹的大兒子,他們自然嫌大姨管教得不好,所以根本不願意接手這個燙手山芋。
舅媽心裡十分怨懟大姨,兩家人因為這件事很鬧騰了一陣。
姐姐還是把身份證的名字從王芳,換成了劉星。
劉,是我舅舅的姓。
過了個把月,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些錢,在城裡面打了一間合適的鋪子,籌備籌備就準備在十月一號這天開張了。
到了九月二十來號,姐姐正在馬上要開張的鋪子里刷牆,突然幾個警察找上門來,二話不說拷上她就拖進了警車。
後來才曉得還是因為之前盜竊的事情,判了三年。
她那個男友本來是外地人,最後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姐姐被關在省女子監獄期間,我考上了大學,也離開了家。
聽說姐姐出來的時候,因為路費不夠,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到了成都,找認識的人借了點錢,才坐車回了家鄉。她應該並不想回來,但是身無分文,無處容身。
大姨和舅媽都說,願意幫她找一份糊口的工作,但是前提是必須扮回女相,找個男人嫁了。
姐姐直接拒絕,乾脆出櫃了。
在我家那個小地方,人們的觀念還像90年代一樣啊,同性戀是病,得往死里治。家裡人像瘋了一樣各種指責和謾罵,說是要綁她送去神經病醫院,讓醫生通電。
連我媽都在電話里跟我嚼舌根,芳芳有病,怪不得越來越像個男娃。
我握著聽筒,突然明白了那個夜晚,一個青蔥少年心中,無盡的涼意和彷徨。
愛情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認同和渴慕,無謂異性或同性,因愛而起,便值得被尊重。
可是不知為何,在我媽面前,我一時之間說不出任何為她辯解的話來,半句也不成。
姐姐又一次離開了家鄉。
她走得那樣乾淨和簡單,只是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穿著平常的衣裳,帶著證照和積攢起來的一點錢,無聲無息地離散在茫茫人海。
直至今日,所有人都沒有她一絲一毫的消息。
我現在還偶爾會夢見她,揚著依舊年輕的乾淨的臉,肆無忌憚地笑著。
總覺得她會停留在某個地方,
清風朗月,
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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