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那狗——我和扎西的岡仁波齊轉山記

這是我生命中最傳奇的一段經歷,我將它寫了下來。一位編輯看到後聯繫我,將它發表在飛機雜誌上,後來好幾個朋友在別的地方看到這篇文章後激動得大叫「原來這是你寫的啊!害得我在飛機上大哭一場!」

我把它搬運來這裡讓更多人分享,未經許可請勿轉載。它記錄了在一個寒冷寂寞的初冬季節,一條神奇的狗狗陪著我圍繞世界中心的岡仁波齊神山轉山一圈的奇遇。感謝雜誌編輯在卷首語中的傾情推薦並與大家分享,扎西德勒!

《卷首語》——by彭編

在西藏的眾多神山中,名頭最響的是岡仁波齊峰。這座被當地人稱為「岡底斯」的雪峰在藏北藍天下傲然矗立,是佛教、印度教和苯波教三大宗教的共同核心神山。在佛教徒眼中,它是宇宙的中心「須彌山」;在印度教徒眼中,它是主神「濕婆的天堂」;在苯教徒眼中,它則是360位神靈共同居住的神砥。從來沒有哪座山峰被這麼多的宗教戴上這麼多的光環,於是,在岡仁波齊峰潔白的山體下,終年匍匐著著一條從世界各地絡繹而來的人流。

本期「特別呈現」是一篇岡仁波齊峰的轉山記,一位漢地女子不遠萬里來到了阿里高原的神山腳下,那並不是一個適合轉山的季節,更糟的是,她對那塊土地幾乎一無所知,迥異的文化,陌生的地理,嚴酷的氣候像空氣一樣包圍著她。在那片冷峻的荒原上,在岡仁波齊峰高昂的雪峰下,她孤單的身影顯得那麼渺小而孱弱……毫不誇張地說,《那山那人那狗》並不是一篇單純的遊記,那是作者飽蘸情感記下的一段心靈典藏。那是一個人,一隻狗和一座山的故事,故事的發生地是荒寒的藏北高原,故事的背景是那座偉大的神山,因為真實有點不像故事,因為奇特卻又比故事還像故事。

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山,關鍵是,我們如何去看待它。

(一)

扎西是一條棕毛褐眼威武雄壯的藏地大狗狗。這麼形容它似乎有點不大合適,因為在我和它混熟後才發現,原來扎西可算是狗界的一枚大美女。轉山路上她的追求者們(當然都是與扎西同類的大型狗狗)絡繹不絕,更有痴心耿耿的黑馬王子澤郎全程追隨護花,可是女王一般的扎西啊她的眼裡只有我這個妄想在零下二十度的深秋季節轉神山的孱弱孤單需要照顧的外鄉人。於是在52公里,海拔5000米上下的轉山路上多了一隻修行的狗狗陪伴,哦不,保護著我,在我走錯路時給我指方向,在無數野狗的狂吠中將我解救,在神山腳下漆黑的夜裡為我守門,在登頂的路上筋疲力盡時給我提供支撐。我想扎西一定是神山派給我的使者,帶著我遇到獨臂大叔、奧索卡老大、珠峰小伙和無數好心的藏人,完成了自己都不敢想像的神奇轉山之旅。寫下這個故事,也是為了感謝和感恩,神的恩賜無處不在,也許是扎西,也許是每一個命運的拐角處遇到的路人。。。

想起來第一次遇到扎西,應該是長途班車把我丟在岡仁波齊腳下轉山起點的塔欽小鎮的黃昏。十月底的天氣,岡底斯山脈下海拔4700米的高原已經寒風呼嘯、衰草連天,由印度人、尼泊爾人以及藏人、乃至穿著衝鋒衣的各色驢子構成的喧囂轉山人潮已經褪去,矗立在小鎮背後的神山於是顯得更加寂靜和威嚴。小鎮上做外地人生意的飯館旅社也幾乎全部撤退了,好不容易找到住處後,我開始在鎮里鎮外百無聊賴地溜達。空無一人的主幹道上,只有東一隻西一隻團著曬太陽打瞌睡、不知是家養還是野生的狗兒。於是我做了一件無聊到極點的事——挨個和狗狗們打招呼。我蹲在那些看起來面善的狗狗前,用人類語言跟它們絮絮叨叨:Hi,狗狗你好呀!你家在哪裡?你在這裡睡覺冷不冷啊?你的毛毛好漂亮呀我摸摸你好不……

大部分狗狗都在自顧睡覺,懶得搭理這個自言自語的異類。客氣些的就動動耳朵表示我聽到了但是懶得跟你溝通哇。當時我只是苦中作樂發作一下招貓逗狗的老毛病,心裡還在發愁明天開始的轉山之旅,偶遇看來是沒戲了,嚮導也都下山了,一個女生單獨走會不會迷路?會不會高反?會不會有壞人來打劫……

我相信神山一定在高處默默看到了這一幕,同時讀懂了我的心事的,還有他的侍者——那些睡著大覺眼皮子都不夾我一下的酷酷的狗兒們。這其中,或許就有扎西。

(二)

就在這樣神山最寂靜的季節,俺還是遇到了不少好人。第一個是我坐的拉薩開過來的長途班車的四川司機,儘管25個小時的車程里,定員50人的豪華大巴只拉了6個乘客,也沒影響他特地繞路把我送進塔欽鎮子里的一片好心。要不我除了得背著大包步行將近一個小時之外,還得多花一筆200元的巨款買門票。

張師傅把車停在他認為塔欽條件最好的聖地賓館大門口,將我無縫交接到下一個好人——賓館老闆閆老師手上。閆老師是一個資深北京美女,我在空蕩蕩的樓層間找到她時,她正在收拾行囊準備明天停業回京過冬。由於俺的裝備看起來實在不靠譜,閆老師主動借給我她的登山杖,告訴我下山時放在賓館隔壁四海飯館就行。很難想像要是沒有這根登山杖,我這轉山之旅的痛苦指數還得往上翻多少倍,最重要的是,因為閆老師的安排,另一個重要人物——四海飯館的東北老闆出場了。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扎西的半個主人……

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我安頓下來以後就去四海飯館吃晚飯兼認人,吃飽喝足和老闆聊了會兒天后就開始溜達。由於東北老闆的施粥舍飯,好多無主的狗狗把這裡當成了半個家,躺在飯館門口曬太陽,吃飽了正撐著的俺就這麼湊了上去一個個打了招呼。。。

第二天清晨我在四海飯店吃過早飯,把大背包寄存在飯館裡,背著小包揮舞著登山杖往鎮後的轉山起點進發時,六條團在飯館門口睡大覺的狗狗站起身,很有默契地跟著我一同邁步走起來。

(三)

俺承認俺被這個狀況搞得有點滿腹疑竇。之前的徒步經歷中也有過被當地狗狗友好尾隨的情況,可是六條……這場面有點太大了吧。更何況它們都是清一色的大藏狗——世界第一猛犬藏獒的近親,體格強壯如同成年公狼,長期的流浪生活帶給他們天不收地不管的外形,皮毛雜亂眼神冷酷,對人沒有半點親近乞憐的舉動,一望可知不是什麼馴良友善的大型寵物犬。它們之間到底交流了什麼,決定一致行動跟我走呢?

猜想一:(好客型)來的都是客,這個客人也太孤單了,咱們當東道主的,就歡送一程吧~

猜想二:(好奇型)這個外鄉人什麼路數,自己拿根棍子就想轉山,以為是出門散步?跟著她,看她爬不動了怎麼哭的。。

猜想三:(好吃型)冬天來了該養膘了,這送上門來的女娃雖然瘦點,看起來還算鮮嫩可口啊……跟她走到沒人的地方,可以好好打個牙祭……

{{{(>_<)}}}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當時俺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夠偶遇一些藏民好跟著走,在這個寒冷的季節,他們是唯一還在轉山的群體,跟著他們既可以認路,也不用擔心被狗侵襲。藏地的野狗是非常厲害的,我在拉薩遇到一個沿著國境線騎行了1萬5千公里的男孩,因為帶了點牛肉乾在薩嘎被追咬,馱包撕破,傷痕纍纍。我知道在阿里這個地方,藏人民風淳厚,剪徑的匪徒會嫌氣候太惡劣,治安基本上不會有什麼問題,最大的危險就是迷路和飢餓的野狗們。可是事與願違,習慣一天轉山的藏民們天一亮就出發,這會兒不知都走到哪裡了。更悲催的是,沿著主幹道還沒走出塔欽鎮,我就發現自己迷路了。

按照閆老師的說法,轉山的路非常好認,往北出了塔欽鎮左轉沿著小路走就行了。可沒想到往北一直走,我竟然走到了一個口袋般的巨大院子里啊啊啊啊!轉經筒圍牆從大門口長長地向兩邊延伸,院子里是一個藏醫藥學校,層層建築的遮擋下也不知道有沒有後門。我相信要是進去探一圈路,我一定會高反發作、出師未捷的。可要命的是,竟然找不到一個人來指路。。。太恥辱了,都還沒開始轉呢就迷路了,累得呼哧呼哧的,還有幾條虎視眈眈的野狗跟著,這是什麼事兒啊!我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沮喪極了。

在院子里張望了好一會兒,我決定退回大門口,遇到人再問路。萬幸的是一個小賣部里傳來說話的聲音,俺激動地衝進去一看,竟然是個轉山人。天使啊!

天使長著一張被世界屋脊上的陽光曬得斧劈刀刻的黝黑面孔,穿著不知多少年沒洗的塵灰泥垢的藏袍,竟然還會講簡單的普通話。他爽快地答應了帶我走一程的請求,購買了一些食品後,匆忙帶我出門,沿著向西的轉經長廊走上了正確的轉山之路。要是我夠聰明的話當時應該發現,幾隻狗狗沒有跟我進院子,它們一直等在轉經廊下,沉默而又耐心地給我指明著正道。

可是親愛的狗狗們,那時我還以為你們是會把我吃掉的惡魔啊。

(四)

桑吉大叔雖然普通話說得磕磕巴巴的,可與他並肩聊了兩三公里後,我的心情就從興奮變成了崇拜。原來我遇到了一位轉山96圈的大神……其中6圈還是磕長頭轉山!要知道藏民走著轉山只要輕輕鬆鬆一天,磕長頭得20天啊,這完全是信仰的力量有木有!

這樣說並不是恭維,藏人的習俗里,轉山108圈真的可以洗凈歷世的罪孽,在當世立地成佛的。而磕一圈長頭,也相當於走路轉20圈的功德了。我崇敬地看著桑吉大叔額頭上磕出的厚厚硬痂,卻驚訝的發現一邊袖筒空空蕩蕩,原來他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整個左臂!要知道磕長頭需要用兩隻手支撐起身體,只有一邊手,怎麼能做到的呢?這六圈100天300多公里上下4000多米的崎嶇長路……桑吉大叔一定是神,來拯救我的神。

那天桑吉大叔和他的同伴早上5點就出發了,可不幸的是一個同伴路上身體不適,桑吉大叔決定折回頭來買一些藥品,於是就被我遇上了,真是冥冥中的天意。

要不是遇到桑吉大叔,我沒準在院子里就沮喪得當場放棄了。

要不是桑吉大叔一路的鼓勵,說我比他遇到的漢人走得都快,我也不會越走越有信心。

要不是桑吉大叔對我說,這幾隻狗狗應該不會咬人,我大概會走一段後止步不前的吧。

對了,狗狗的數目在逐漸減少,有兩隻將我禮送出鎮以後便完成任務返回,其他幾隻在我們前前後後跑動,不時跑到山坡上覓食,有時站在我們前方垂頭髮發獃,似乎在掂量走這麼遠是否值得。走了三四公里以後,只剩下最高最壯那隻還在我們身旁,其他的都已不見蹤跡了。

遠處第一個天葬台已經在望,這時候桑吉大叔抱歉地說,他要追趕前邊的同伴,再陪我走的話今天估計趕不上了。前邊的路很明顯我不會走丟,他得加緊趕路了。

真是受打擊,以為自己健步如飛,原來是桑吉大叔故意放慢了腳步在陪我哈。感謝了桑吉大叔後,他一溜煙(真的是雙足生煙)地轉過了天葬台,就此消失不見。

我頹然坐在路邊的大石上,看著遠方天葬台上幾個參拜的藏民。他們是為信仰而來,而我是為了什麼呢,純粹的自虐么。我羨慕那些有信仰的藏民,卻無法說服自己,去信仰一個個有名有姓卻虛無縹緲的神佛。我只是相信,單純的為善會有天意的應答,而那時的我卻不知道,這次漫不經心的轉山也是一場冥冥中安排的修行,那些一次次將我解救於險境中的貴人們,或者已露面,或者已排好隊準備出場了。

終於吃力地爬上了天葬台的高坡,藏人已經走遠不見。巨大的經幡塔後,一直被遮擋的岡仁波齊終於露出了一點側臉,塔下扔滿了破舊的衣服,藏民將舊衣留在這裡,代替自己沐浴神山的聖嚴。我也低頭默念了一陣,祈禱自己安然返回,回頭看時,另一座神山納木那尼在遙遠的天邊默默矗立,山腳的一抹碧色,便是聖湖瑪旁雍錯。獨自趕路的我忘記了恐懼和疲勞,閉上眼睛,享受神山和聖湖之間吹來的清風,享受心靈與這這廣闊無比的天地擁抱的喜悅。是的,極目所至的風景里只有我在獨坐,這是多麼奢侈的享受。

最後還跟著我那隻狗狗在我身邊停了一下後,徑直跑到天葬台上覓食,還歡樂地打起滾來。那裡是分解死去的人的屍體的地方,在飛來的禿鷲們帶著死者的靈魂升空後,也會有野狗來打掃最後的戰場。我不由又開始緊張起來,這狗是吃死人的啊,那活人呢?……

(五)

前方數公里的地方似乎有人煙,我趕快起身趕路,希望在它獸性大發之前偶遇下一個同伴。走下天葬台的高坡後狗狗才發現我不見了,趕快衝下來找我。霎時間我心念一動,呼喚了出來:「扎西,扎西!……」

在那電光石火的彼時我閃過無數念頭。我首先想起了日本傳說中的「言霊」,即所謂能夠喚出妖怪真正名字的人便能有控制並將其用之為僕役的能力。而在通俗的說法里,言靈就是交流,並通過交流將自己的願望影響環境。我這麼害怕這隻狗狗,可是在潛意識裡,還是希望它成為我的朋友,給我帶來好運。可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它的名啊。那麼就給它取一個吉祥如意的名字好了。扎西德勒~~~藏地的狗狗一定能聽懂藏語,它聽懂了,也就能聽懂我對它的期望了吧……

「扎西,扎西!」

我對著歡快地向我跑過來的狗狗蹲了下來,我的眼睛正好對著它的眼睛,深深地看到它的眼神里。狗狗越跑越近,它也在看著我的眼睛,黃褐色的眼神里沒有貪婪,沒有慾望,也沒有躲避……那是一雙無比坦然而又和善的眼睛。一瞬間我明白了這狗狗跟著我並非為了行兇,更非為了乞食,它是命運派到我身邊的帶著某種目的的使者,雖然我還不知道這目的是什麼……甚至我知道了這是一隻有了年紀的女狗狗,雄性生物絕對不會有這樣和善的眼神。

我伸出手,摸了摸狗狗肩頸上厚厚的長毛。這真是一隻漂亮威武的大狗狗呢,體型比走掉的其他幾隻粗壯一圈,四隻毛絨絨的大爪子顯得格外有力。從脖子到背上的棕褐色長毛自然倒成了油光水滑的中分,最漂亮的是她那條碩大的尾巴,厚厚的尾毛翻成了一朵大花,搖起來別提多神氣。總而言之,對於這個剛剛消除了猜疑的夥伴,我非常非常滿意。

一人一狗繼續結伴往前走。扎西並不是亦步亦隨地跟在我旁邊,遠遠的路邊小草、坡上的石頭、石頭上可能爬過的各種小蟲都會吸引她的注意力,但是只要我一叫「扎西」,她就會搖搖尾巴跑回我身邊然後再跑遠。在這麼可愛的陪伴下我的步伐也變得輕快起來了呢,岡仁波齊的身影也變得越來越清晰,還在一處封凍的水塘上留下曼妙的倒影。之後路過兩足經幡塔,神山的頂上,由峰頂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與橫向岩層構成的、代表佛法永存和吉祥護佑的佛教萬字格清晰可見,令人嘆為觀止。

不知何時扎西跑了回來,一反常態緊緊地貼著我的腿走路。走了一會兒,她乾脆四十五度斜在我的腿前不讓走了,耳朵緊張地背了起來,嘴裡發出幾聲壓低卻示威般的吼叫。

正在納悶間我突然發現,一大群黑狗正遠遠地結隊向我襲來,伴隨的是震耳欲聾的兇狠吠叫,一副要將我們吃了的架勢。我頓時雙腿發軟,天啊,剛剛放鬆了一下就大劫臨頭了……

(六)

狗群的吠叫與扎西的低吼隔空較量了幾個回合,衝天殺氣居然煙消雲散了。也就幾秒鐘的事,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來狗們已經將扎西圍住,把個還在嚇得發獃的我晾在一邊當空氣。

而扎西呢,一副老大的樣子,坦然接受著狗們的挨個擁抱親吻、請安問好。

猜想一下他們之間的對話:

狗們:啊呀大姐大您又親自來巡視啦,剛才離得遠沒看清,失禮失禮!

扎西:沒關係,不知者不為罪嘛。不過這妞兒是我罩著的,你們統統不許動她!

狗們:大姐大的朋友就是我們的貴客,必須不能動。好久不見我們可想死您了,可否在此地多盤桓幾日?……

狗們在圍成一圈寒暄,氣氛熱烈友好。這時候突生變故,一條不知好歹妄想挑戰扎西的愣頭青竄了出來,將扎西的脖子一口死死咬住。

好個臨危不亂的扎西,站穩陣腳後從被咬住的喉嚨里發出陣陣低吼,有理有力地警告著敵人不要輕舉妄動。在她強大的氣場下傻小子終於被震懾住,鬆開嘴為扎西舔了舔毛,又用腦袋蹭了蹭扎西表示臣服。大度的扎西沒有採取任何報復行動,若無其事地轉過身,繼續親切接見眾狗。

後來我相信這傻小子就是在此刻對扎西一見傾心,繼而決定陪扎西走這轉山的漫漫長路,以追求心目中的女神。問世間情是何物,這傻小子的痴情一片啊扎西你就收了吧,唉。

可是當時傻站在一旁的我還沒怎麼搞明白狀況,只知道被咬的危險是沒有了。看著扎西這麼如魚得水的樣子不由有一點傷感,也許和之前五隻狗狗一樣,扎西會留在這個樂園,與我告別了吧。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一隻素不相識的狗狗送了我六公里,已經很感謝了呢。也許她知道這裡有一群狗會威脅我,才送到這裡的。現在任務完成了,也該是道別的時候了。我依依不捨地看著她,扎西,我剛剛給你取了名字,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你就要離開我了嗎。

扎西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她離開狗群跑到前方路上回頭望了我一眼,好像在說:「走呀。」

狂喜充滿胸膛,我頓時雙眼發光,原來扎西還會繼續陪我!這時傻小子狗也跟了上來,與扎西肩並肩,一起望向遠方。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神山的方向。

好的,那我就陪著你走吧。

(七)

一人二狗就這樣意氣風發地再次上路了。從四足塔到我今天計劃住宿的地方——止熱寺,還有十六公里山路。這段路是整個轉山裡最輕鬆的部分,沿著河道延伸的路面寬闊平緩,基本沒有上升,走幾公里就會有藏民售賣食品的帳篷,可以進去避風喝水和休息。扎西也很開心的樣子,滿山跑著尋找各種有趣玩意,以山路為軸線做畫出的的布朗尼軌跡估計是我走的好幾倍路程,真羨慕這些精力旺盛的狗狗啊。有時她嫌我走得慢了,就會坐在遠遠的路前方等我,一動不動也不回頭,酷酷的不知道在想什麼。等我的腳步聲近了,又跑開自個玩兒去了。有一段山路我覺得上上下下挺浪費體力,就走到河道里,結果把扎西急壞了,它站在路上遠遠地朝著我又是大聲吼叫又是搖尾巴,直到把我叫回正確的路上後才放下心來。

另一隻呢,亦步亦隨地跟著扎西,不時上去給扎西舔舔毛,很明顯討好的樣子。看扎西並沒表現出討厭,竟然想圖謀不軌、做愛做的事,結果當然是在扎西的厲聲呵斥下夾著尾巴嚇跑了,不一會兒,又訕訕地湊上來。我看得又氣又好笑,這隻傻狗啊!女王不是這樣追的啊,這樣顯得很猥瑣有木有?

我給它也取了一個名字叫澤郎。這個名字來自藏族作家阿來的小說《塵埃落定》里,藏族土司大智若愚的傻子少爺的忠心耿耿小跟班。澤郎體型精幹、渾身黑毛閃閃發亮,也是只年輕氣盛的漂亮小公狗。可是被威武的扎西一對比,只好變成狗界的小白臉了……╯-╰

懸在半山腰的曲古寺

山路、河道,還有不時在前方等我的扎西

這個是澤郎

雖說路面平緩、天氣晴好,海拔4700米的高原徒步還是讓我走的非常勞累,又干又渴。看著頭頂上大奶油雪糕般的岡仁波齊,真想撲上去啃一口啊。

又走了幾公里,前方看見兩個大帳蓬,那是轉山藏民的食品鋪兼休息站。已經下午兩點多了,感覺已經超負荷的我決定好好休息一下。更重要的是扎西應該連早飯都沒吃,雖然她沒向我要吃的,可是我不能讓狗狗跟著我餓肚子啊!走進帳篷才發現物資非常匱乏,基本上只有速食麵酥油茶,只好買了幾十根火腿腸,一條條剝好皮招呼兩條狗狗來吃。

扎西看來也餓壞了,毫不客氣張嘴就吃,倒在方便碗里的礦泉水也一口氣喝乾了。我發現儘管帳篷外很曬很冷風很大,扎西也只是守在門口,即使我用食物誘惑、甚至拉她的爪子,她也堅守狗兒的本分,絕不進入溫暖舒適的帳篷內。對於食物和水雖然送來就吃,可吃完了我還沒來得及續上的時候也絕不搖尾乞討,頂多看我一眼。澤郎就更有骨氣了,他似乎認為不是為了保護我而來所以無功不受祿,無論我怎麼召喚也絕不上來吃食。我只好遠遠地將火腿腸扔給他,也不知道吃了沒有。這些在世界屋脊的惡劣環境里自強自立生存下來的狗兒們,自尊得體得實在是讓人憐愛。

帳篷的老闆娘尊薩康珍和她的兒子,小傢伙雖然沒他娘漂亮,可長大了絕對也是一枚超酷的藏族帥哥啊。

(八)

午休後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看見一個橋跨過河流。過橋的話是走到止熱寺的的寺院里,如果不過橋,止熱寺的對面有一個很大的招待所。走在我前邊的一隊用氂牛馱運行李的隊伍過橋進了止熱寺,那些應該是從尼泊爾或者印度來朝拜的有錢人吧。我決定不要和他們擠,住在招待所好啦。

狗兒們也累壞了,一停下來就在陰涼處曬太陽。這裡已經轉到了神山的北壁,岡仁波齊的萬字元看不到了,山體呈現出非常漂亮的穹頂帳篷的摸樣。

U字型格局、兩層樓高的招待所規模相當大,開口正對著神山,景觀一流,可是裡邊靜悄悄的如同鬼宅一樣。已經筋疲力盡的我一間一間推門、大聲呼喊找老闆,體力又嚴重透支一次。老闆對我這個唯一的住客並不感冒,懶洋洋地說你隨便找一間住下吧。於是我在60幾間房裡選擇了一樓最中間、也是景觀最好的那間安頓下。一陣折騰後,這才發現一直坐在拐角處看我的扎西已經消失了。

一陣劇烈的失望湧上心頭。難道扎西真的回頭了嗎,剛才是在向我告別?我跑到院外的小山坡上極目遠望,遠遠地看見幾隻狗兒在玩鬧,也許扎西和澤郎也在其中吧。我大聲呼喚:「扎西!扎西!……」狗兒們回頭望了望我,卻沒有一隻跑來我身邊。神山的腳下,只有呼嘯的風呼應著我的呼喚……恩,這時候飛奔回塔欽,也許還趕得上四海飯館的晚飯吧。再見了,扎西!

疲累加上失望,我一頭扎到床上不想動了。還沒到四足塔時左腳的鞋墊里進了一顆小石子,懶得脫鞋清理結果竟然磨出了一個水泡,萬幸沒破,但一拐一拐地消耗了更多體力。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烤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我望了望窗外的岡仁波齊神山,孤單和憂桑湧上心頭,不由自主沉沉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嗒、嗒」幾聲敲擊窗戶的聲音把我驚醒。睜開眼一看,哇塞,帥哥啊!高高的個兒、輪廓分明的面孔、穿著專業的戶外羽絨服,正趴在窗戶上擔憂地觀察著我。身後的晚霞和神山的反光給他們的輪廓鑲上了一圈金邊,簡直就像上帝派來的天使~~而且還是倆。

(九)

看見我醒了過來,倆帥哥大大鬆了一口氣。看來我這個膽大包天獨自轉山、看起來情況很不好的女生也把他們嚇住了。把我叫醒過來後,他們指指附近的一間房,叫我過去吃晚飯。

不情不願地穿好鞋走過去,發現那間房應該是食堂,而且還生著溫暖的爐火呢!這時候太陽落山,氣溫已經迅速降到零下十度以下,有爐火溫暖的地方簡直就是天堂。太感謝這兩個帥哥了,要不是他們叫醒我,我肯定不吃晚飯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了。

沒有電力供應,寬敞的食堂里黑洞洞的,只有搖曳的爐火閃爍著光亮。倆帥哥坐一邊喝茶,話語並不多,一副典型的行走天下見多識廣對弱驢們別來麻煩我的酷模樣。不過除了他倆,屋子裡還有另外兩個穿著登山服的藏族帥哥……這倆對我倒是挺好的,用高壓鍋燉好了麵條後,直接給我倒了一碗,我二話不說呼嚕呼嚕就喝完了,肚子里暖暖和和的好舒服啊……

藏族帥哥卻沒吃麵條,原來是給另一個外國老頭煮的,讓我沾了沾光。一邊吃一邊聊天,原來他倆是西藏登山學校的牛人:一個曾經登頂珠峰三次,另一個……八次!我不由「哇」了一聲,怪不得他們有點拽拽的,有資格拽啊。

不過對於坐在一旁的那個看起來足有六七十歲的外國老頭,倆藏族帥哥卻是畢恭畢敬,言必稱「我們老大」,不時用英語跟他交談幾句。老大看起來很面善,在有滋有味地品著一壺普洱茶。俺吃飽以後也想喝足啊,反正已經沾光了就沾到底吧,厚著臉皮就跟老大討茶葉兼搭話去了。

倆藏族帥哥一陣緊張,老大卻好說話得很,直接從登山包里拿出一小包真空包裝的茶葉送給我。好東西!一口熱茶下肚後俺的心情又好了起來,原來上帝安排扎西離開了我,又送來五個帥哥做補償啊,哇哈哈哈!明天不用擔心翻卓瑪拉山口的時候會迷路啦。

和帥哥們請教明天的路線,順便請求他們收容我的跟屁。先前的兩個高個兒帥哥說他們凌晨四點出發,我要是能跟上就可以跟⊙_⊙太誇張了吧,乾脆晚上不睡覺好了……我把期待的眼光投向另兩個藏族帥哥,結果也好不到哪兒,他們要五點半出發,而且,因為要保護老大,別指望能照顧我哈。

好吧,五點半就五點半。可那時還是黑漆漆的,為神馬偏要這麼早哇?

——因為我們要抄近道,要是天亮了你看見坡這麼陡,會嚇得雙腿發軟爬不上去的。

咕(╯﹏╰)/~~~

(十)

比起這幾個帥哥,老大可是和藹可親多了,一邊喝茶一邊聊旅行經歷,開心得很。原來他是瑞士人,跟我說起瑞士的各種登山,說得我眼睛發光。我問他在哪裡工作,老大指指身上羽絨服的奧索卡商標,說我在這家公司服務五十五年啦。

——到這時候我已經知道老大是奧索卡公司的大人物,到底有多大呢?在當時的環境下,又累又困的我沒有精力去關心。再說一路上遇到的大人物太多了,那兩個神神秘秘的高個兒帥哥也不定是什麼神人呢,對於路上遇到的朋友,我已經習慣了一見如故,然後相忘於江湖。有緣的話,自然會在將來的某個時空再見,然後驚喜地打個招呼說,啊哈,原來你也在這裡。。。——這就是旅行的樂趣吧。

心裡邊還是惦記著扎西,在這麼又黑又冷的荒野里,它們怎麼過夜呢?我絮絮叨叨地跟老大說起這隻狗狗和她的男朋友,老大也覺得挺神奇的。聊了一陣困意上來,我想早早休息補充體力,於是便告辭了。

回到房間躺到床上,我繼續惆悵地趴在窗台上張望了一陣兒,希望奇蹟能夠出現。遠遠的院子外邊,四合的暮色里出現了兩個黑黑的身影——扎西和澤郎!奇蹟竟然出現了,扎西竟然沒有回去哇哈哈哈!我從床上一蹦而起,大聲呼喊著扎西,扎西你別走哇!我去給你帶吃的!!

一陣旋風般衝進食堂,我大聲歡呼,耶!我的保鏢狗狗扎西回來啦!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哈哈大笑起來。急忙問老闆有沒有火腿腸,還剩五十多根,我統統包圓兒了。將火腿腸一根一根對半切開剝好皮,扎西已經坐在我的房間門口等我啦,吃得狼吞虎咽的,顯然餓壞了。可是澤郎又不見了,顯然它不願吃嗟來之食。這是何必呢?大丈夫能屈能伸……估計是沾光的話怕扎西因此看不起他吧。Anyway我放了十幾根在剛才看到他的地方,骨氣歸骨氣,吃不飽沒力氣跑,心上人更加看不起你啊。

吃飽了的扎西並沒有離開我的意思,她靜靜地趴在我的門外,有時搖搖尾巴,不知道在想什麼。我明白了,夜深了,她要給我守門吧。可是外邊這麼冷,我抓住她毛茸茸的大爪子想拉她進來避風,扎西吱吱嗚嗚地發出不情願的聲音,堅決不肯踏進房間一步。我只好將房門虛掩著,趴在窗檯看看遠處神山的微光,看看門前守衛著我的扎西,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十一)

「砰!砰!」幾聲砸門把我從夢中驚醒,看一看錶五點半,該起床出發了。再看窗外繁星滿天,把岡仁波齊映得清清冷冷的,條條雪線清晰可見,在夜空下顯得格外聖潔和威嚴,讓人不禁看得發獃。扎西不知何時已不見了,我在匆忙收拾的間隙把相機扔在門口,30秒快門盲拍的神山星輝竟然一次成功。

用熱水就了兩塊乾糧後匆忙出發。倆帥哥居然真的護著老大不管我,剛出門就跟丟了,好一陣狂奔才追上,幸好他們用了頭燈!這可是海拔5000米的高原啊,缺氧反應使得我的心臟幾乎狂跳出胸膛,胸悶得天旋地轉。可要是不拚命追上的話,我一定會在這無人的荒野上迷路的。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零下20多度,還是很難辨認的小道上!在這樣情急的關頭迸發出的能量真是難以想像。

發現我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三個人也相當意外。跟上他們的節奏後我的心跳逐漸恢復,於是對著身後的夜空大聲呼喚:「扎西!扎西~~~」

遠遠的神山傳來迴音:「扎西~~~扎西~~~~」

大家也和我一起呼喚起來。不一會兒身邊出現了兩條神秘的黑影,我不由得得意地笑了。哈哈,老大有倆帥哥保護,我也有倆狗狗保鏢啊!跟屁蟲的架勢也不差的呢。

四人倆狗組成的小隊默默在星光下攀登。兩個藏族小伙一前一後將老大護在中間,我跟在最後。狗兒們依然體力充沛,在陡峭的山坡上到處亂跑,不時遠遠地跑到前面又返回來接我們。老大畢竟上年紀了,走得不快但一步一步很穩,中間基本上不停頓,是我跟得非常舒服的節奏。星光如此明亮,我關掉了頭燈還能看清楚路。右手邊鑲滿鑽石的藍天鵝絨一般的星空下,岡仁波齊神山映照出聖潔的光輝,美得令人窒息。雖然高原反應還在肆虐,寒氣將臉凍到麻木,心臟狂跳不止,我深刻體會到了,什麼叫身在地獄,眼在天堂……

8點半,天色漸亮,玫瑰色的朝霞照亮了天地。我們到達一處小小的凍湖邊開始補充體力,卓瑪拉山口在望了。老大開心地在這裡與我合影一張,作為一個70多歲的老人,他能爬到這兒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好幾次我看見他拄著登山杖停下,幾乎喘不過氣來,可是沒過幾秒又繼續頑強地邁開步伐,保持攀登的節奏。作為一個第一次上4000米的弱驢,我能這樣意外輕鬆地登上5600米全靠了老大的帶領的示範,謝謝你老大。

(說個題外話,半年後的某天我在網上閑逛時偶然又看到了這位老大,竟然就是奧索卡公司的創始人Hans Schallenberger!儘管有所預感,我還是被這樣的奇遇震驚了。在這裡悄悄感謝一下奧索卡,不為他們支持的西藏登山及慈善事業,只為這位帶我攀上人生最高峰的老大和兩個帥小伙……)

與扎西也合影一張,謝謝你扎西。好幾次我累得雙腿發抖、直不起來的時候,是抓著扎西才邁出了下一步的。

(十二)

接下來是最後的衝刺了,卓瑪拉山口,還有最後一百米的高度。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最後的一百米成了我最大的難關。老大一行已經跟丟了,我幾乎走三五步就要停下來喘喘氣,平靜幾乎已經發狂的心跳。藏民們一個個超過了我,然後回頭用關切的眼神看看這個搖搖欲墜的漢人,用簡單的普通話問:「幫你背包嗎?」

我滿臉痛苦地搖搖頭,連「謝謝」兩個字都沒有力氣說出來了。

就這麼一步一停地走啊走,又一個藏人超過我後停在了我前面。我抬頭一看,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姑娘啊。厚重的藏袍裹著她苗條的身軀,膚色健康的小巧臉龐上轉著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見我望著她發獃,姑娘嫣然一笑向我伸出了手。

只猶豫了一秒鐘,我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姑娘又是低頭一笑,轉身拉著我繼續往上爬。

隔著手套,仍然能感覺到藏族姑娘手上的溫度和力度,使得我幾乎凍僵的手漸漸復甦。這個海拔5600米的高坡對於她來說簡直如履平地,她一隻手拉著我,一隻手挽著礙事的裙裾,一步一步邁過石頭輕巧地上升,簡直就像仙女那樣優雅。

可是就連這樣的步伐我都跟不上了啊,腳上的水泡尤其討厭,左腳基本不能用力,我幾乎是單足蹦上來這個高度的。姑娘拉著我雖然速度快了,可右腳更加吃不消了……走出幾百米後我撲倒在地上,用最後的力氣擠出一個微笑對她說:「我真的走不動了,你先走吧,謝謝啊……」

女孩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困惑地觀察了我一下,確認我沒事後又是嫣然一笑,飄然遠去。我坐在石頭上喘息,心裡又在譴責自己,為什麼又來自找苦吃了呢?

可是另外一個聲音對我說,人生有這麼多挑戰,這會是最有意義的一個啊。上帝派來扎西、桑吉、珠峰小伙、瑞士老大、還有藏族姑娘這麼多人來幫助你,有什麼理由抱怨命運的禮物呢?攀過這一關,就是新的天地,今後再大的困難也無法阻擋你……

不停給自己加油打氣,站起身來後隨山路一轉,看見滿地的經幡如海。藏族小伙和老大在遠遠地向我招手,最高點——卓瑪拉山口,原來我已經到了……烏拉拉拉拉~~~

好開心,我快步向前與他們會合,想要跟小伙們也合影一張,他們說:「和我們這樣的名人合影是要收錢的哦。」太拽了吧。我毫不客氣地將雙手搭在他們肩膀上,被登頂珠峰十一次支撐的感覺真好!哈哈。不過POSE因此有點難看,不管了。

(十三)

短暫的休整後開始下山。轉過了山口,出發時看到的納木那尼又在望了。想到苦難的上升終於結束,我的心情好到無以復加,啦啦啦~~~

沒過多久我就發現高興得太早了,什麼叫上山容易下山難?轉山之旅九九八十一難,這才過了一小半呢。看看這令人眩暈的陡峭高坡,左腳殘廢、兩個膝關節早已無力的我蹲在坡上痛苦地將臉扭到了一邊。積攢了半天勇氣以後我四肢著地,慢慢蹭了下去。

下坡的盡頭——平地上的兩個大帳蓬就在眼前,只要不小心一打滑,就可以飛流直下幾百米、直接砸到帳篷里的樣子。可是這個大坡我足足下了一個半鐘頭——回想起來,簡直是滿腹血淚啊。登山鞋的鞋型不好,下坡時大拇指承載著全身的重量在鞋尖頂得鑽心痛。還偏偏是個堅硬的大V底,踩在細碎的砂石地上直打滑!縱然我有爬上5600米的堅強,下這個大坡還是將我氣哭了,那是一段多麼令人煎熬和絕望的路程啊……5555

當我面無人色地終於下到坡底、走進帳篷時,我知道自己是結結實實地P掉了。爬上卓瑪拉山口後我還能通過短暫的休整恢復體力,可下這個大坡,讓我成了真正的強弩之末。後邊還有20多公里平路和下坡,我已經做好了今天走不完、在尊珠寺再住一晚的思想準備。

奧索卡三人組也在帳篷里休息,老大看起來也非常疲勞,畢竟上年紀了。兩個小伙完全若無其事,我問他們要是自己轉山的話,走多長時間啊?小伙伸出一隻張開的巴掌——五個小時??我瞪他一眼,悄悄把自己挪到一邊。和這樣變態的傢伙坐在一起實在太太太傷自尊了。

扎西也疲憊地趴在門口,連我喂她火腿腸也沒吃多少。這可是我千辛萬苦背上山又運下來的口糧啊。狗狗辛苦了,沒有什麼好吃的犒勞她,我摸摸她的毛,覺得好心疼。澤郎還是躲得遠遠的不露面,真是年輕人莫名其妙容易受傷的自尊啊。

坐得太久就會失去走下去的勇氣,於是我決定強打精神,告別三人組繼續往前走了。之後的路就像第一天那麼好走,就是無盡的漫長……

左腳的水泡已經擴散到整個腳心了,大拇指也頂得生疼,全身的所有關節都在吱吱嘎嘎,馬上就要散架。我一瘸一拐、眼珠發直地走著,無力的雙腿直打漂……這副尊容引起了幾乎所有路過我的藏民的注意,他們超過我後會回頭望望我,問:「要不要幫你背包?」

而在我無力地擺擺手謝絕他們的好意後,就留下這麼關心的深深一瞥。

磕長頭的藏人,磕一圈相當於走路二十圈,當然體力的消耗也是同比例的。信仰的力量化為精神,然後爆發為不可思議的耐力

扎西也累壞了,不再四處跑來跑去,老老實實走在我的身邊。很累很累的時候,我就摸摸她的脊背,感受一下脊背的力度。

最可氣又可愛的是幾個藏民小男孩,在我坐在路邊喘氣的時候跑來我面前七嘴八舌地問:「你還走得動嗎?要不要我們給你背包?嘿嘿哈哈」還跳著朝我做鬼臉。我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啦,只能朝他們翻白眼。唉,俺收拾齊整的時候也是淑女一枚啊,為何落到這般境地……

(十四)

轉過一道又一道山,扎西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我回頭望望,她正和澤郎一起趴在草叢裡休息。摸摸背包里還有它們的口糧,卻再也沒有力氣返回去餵了。辛苦了狗狗,你們睡一覺再來追趕我吧。

路過唯一可以投宿的尊珠寺,我咬咬牙繼續向前走。最崩潰的時候,我坐在道路中央,獃獃地看著昊天蒼蒼、藏地茫茫。回頭望望,自己是從最後邊的山的後邊的後邊走出來的,再想想,前邊同樣的路不知還有多長,背包的雙肩痛的快拆掉,腳上的水泡不知能否堅持下去……俺想為什麼這麼殘害自己呀,下一次再這麼自虐的話,就是豬!

就算當豬,也得走出來才有資格啊。俺垂頭喪氣地邁開沉重的步伐,感謝閆老師借給我的登山杖,沒有它支撐我的身體,不知會有多少次我會跌倒在地上……

轉過最後一個山口,納木那尼再次一覽無餘地出現在眼前。幾對藏民夫婦超過我後,對著遠方靜靜地坐下,休整一天的疲憊。夫妻一起轉神山、望聖湖、修來世,心靈在信仰中相通,這是我們無法體會的幸福吧。

最後六公里。平坦的大道一覽無餘地通向塔欽鎮,暮色再一次落下,我每走2、300米就得休息10分鐘,痛苦地掙扎。

最後六公里。平坦的大道一覽無餘地通向塔欽鎮,暮色再一次落下,我每走2、300米就得休息10分鐘,痛苦地掙扎。

晚上8點半,俺終於帶著一身風塵跌坐在四海飯館的椅子上。雞蛋西紅柿、回鍋肉,大碗的白米飯,好幸福……

閆老師已經下拉薩,俺得搬到丁字坡上的另一個客棧里。大包實在背不動了,給20元車費央求東北老闆用私家車幫我搬過去,好心的老闆沒收我錢,直接把我和行李運到房間里。

洗漱完畢後挑破已經蔓延到半個左腳掌的水泡,加上一直用力過度的右腳,雙腿俱廢。頭疼欲裂,渾身關節已經散架,倒在柔軟的大床上時幸福得發自肺腑地嘆息了一聲,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扎西呢?」

(十五)

一覺大天亮,俺又滿血復活了!滿懷希望的拎著一袋子火腿腸回到四海飯店找扎西,昨天吃晚飯時聽老闆說他養的有條會轉山的狗狗也許就是她呢。可是天不遂人願,老闆說轉山狗狗還沒回來,也許是累得昨晚在什麼地方過夜了。要是今天還不回來的話,明天他們也要下拉薩回鄉過冬了……心裡一緊,怏怏地吃過早飯後,我坐在門口曬著太陽,一邊刷微博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老闆娘聊天。

不知什麼時候老闆娘的身邊多了條狗狗,趴在地上懶洋洋地吐著舌頭。我揉揉眼睛一看,不正是扎西嗎?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啊!我高興得哈哈大笑,趕快把火腿腸全部拿出來犒勞她。老闆娘聽說她的事迹,也轉身進廚房給她張羅好吃的去了,看來扎西相當受寵愛啊!

扎西吃飽喝足後,便靠在我的身邊曬太陽,一人一狗享受著這辛苦後難得的悠閑時光。撫摸著這隻同甘共苦的大狗狗,我的心又開始糾結起來了。

是啊,凜冽的秋風已經吹徹阿里高原,寒冷而漫長的冬天馬上就要到來了。世界屋脊的冬天是那麼冷酷,而能夠庇護它們的善良的老闆夫婦卻馬上就要離開。這些通人性的狗狗們就算能挺過這樣的冬天,也得遭多大的罪啊。

很想很想把扎西帶回我居住的大城市,享受衣食無憂的飽暖生活。可是我的旅途剛剛走到一半,還有計劃中的新藏線、喀喇崑崙公路和巴基斯坦。就算帶回去,在遍地打狗的城市裡也難以找到這樣的大型猛犬能夠安居的地方啊。

最重要的是,自由自在、聰明野性的扎西,她願意離開生她養她的這片遼闊大地嗎?願意離開不知轉了多少圈的神山和無數的夥伴,為了一點口糧去忍受陌生的城市裡狹窄的籠子、喧囂的噪音,在脖子上套著短短的牽狗繩去做低眉順眼的寵物犬嗎?千般思量,都指向一個確切的答案:不可能。

扎西們,是這片高原聖地的孩子。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城市不是屬於他們的家園。冷酷的氣候給了他們強大的生命力,讓他們在我們望而生畏的這片環境里艱苦而自由地生活。他們不屑於人類的垂憐,反而在他們眼裡,孱弱的人類才是需要保護的對象。它們是居住在世界中心的天神——岡仁波齊的侍者,遇到和幫助我這樣的轉山者,便是它們的修行。這一世相遇的時候,我是人,它是狗狗,也許來世我們還會相遇,那時我們各自會扮演怎樣的角色呢……

我摟著扎西坐在四海飯館的門口,在溫暖的陽光里迷迷糊糊打了好久的瞌睡。真捨不得離開啊。可是,這是必須說再見的時候了。

四海老闆開車捎我去普蘭,再次路過四海飯店門口的時候卻沒有扎西的蹤影。也好,這樣分別我會忍不住哭鼻子的。老闆安慰我說,他會拜託長居的藏民給狗狗們餵食的,看,還給它們搭了窩棚呢。

兩天後我從普蘭到獅泉河,再次路過塔欽。沒有進鎮子,班車在喜馬拉雅山脈和岡底斯山脈之間的遼闊高原上飛馳,遠遠的前方出現了一大群黑色動物,足足有幾百隻。我以為那是黑羊群,可是到近處一看,那些全是狗狗啊,浩浩蕩蕩的。只有這樣聚集在一起取暖和捕食、抱團抵抗嚴寒,才能抵抗難以想像的冷酷冬天。也許扎西也會加入它們,成為其中一員吧。

「狗狗們,你們要堅強地活著啊!拜託了」

不知不覺間,我的臉上已經淚流成河。

後記:

在普蘭、札達和獅泉河之後,我跳上一輛中石油的大型油罐卡車,開始了另一段艱苦卓絕的旅程——寒冷、顛簸、漫天風沙的新藏線。

彷彿一個因果的鏈條,一隻僅有兩個月大、瘦弱驚恐的小奶貓出現在駕駛室里,小小的生命似乎不堪一擊。幸運的是,它通過我得到了扎西傳達的愛與善,在五天里互相陪伴,安然度過了中國最恐怖的公路。欲知後事,請看續章《那路那車那貓——我和小咪的新藏線》。

關於我一直惦記的扎西,一年後我在一家戶外雜誌的微博上看到了她的蹤跡。扎西陪他們轉山,搞得他們很困惑,想揪住它採訪一下:這麼累得慌,為什麼要來轉山?

扎西不會說話,我卻笑了。他們眼裡無所事事的野狗,卻有一個神秘的身份啊。Anyway我猜想,扎西也許在用這樣的方式向我傳達她活得很好的信息。

我收到了,祝福你扎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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