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牧民怎麼保護高山牧場

為保護阿爾卑斯山區高山牧場的生物多樣性,傳統牧業國家瑞士建立了「直接給付系統」。這套系統採取細緻的措施激勵牧民提供多樣的生態服務,並建立民間參與的保護評估與監測體系。同樣面臨牧民生計和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雙重挑戰,青藏高原如何「把錢花好」?

2015年秋,在瑞士農業研究所Felix Herzog博士的悉心安排下,我先後拜訪了瑞士聯邦農業局,一個小型牧業管理諮詢公司,以及一戶蘇黎士牧民。藉此機會,我親身體驗了瑞士從政府到民間對阿爾卑斯夏季牧場保護的態度和做法。

「瑞士不需要更多的樹了!」訪談一開始,瑞士聯邦農業局的Denis Morand先生令我驚訝地說道。瑞士11%的國土面積位於阿爾卑斯山區的夏季牧場。高山草原上盛開的雪絨花,山谷里迴響的牛鈴與阿爾卑斯長號——這畫面不僅投射了歐洲人的自然意象,更寄託著瑞士人引以為傲的身份認同。保護阿爾卑斯夏季牧場是瑞士的全民共識,被寫進了憲法。科學家發現,瑞士的高山草場比物種單一的次生林保存了更為豐富多樣的植物。

保護草場開闊景觀,關鍵是避免兩種極端情況:牲畜數量過大,引起生態惡化、造成草地資源的不可持續使用;牲畜數量過少,使草原向灌叢或森林演替,失去開放的牧場。那麼,瑞士是如何兼顧高山牧場和生物多樣性呢?

瑞士Engadin,雪山下的村莊。拍攝:李黎

阿爾卑斯,這條歐洲海拔最高且延伸最廣的山脈,像一張自南向北拉滿的彎弓,橫跨1200公里,穿越法國、摩洛哥、德國、義大利、瑞士、列支敦斯登、奧地利以及斯洛維尼亞等八個國家。山脈的命名源於山區居民季節性放牧的傳統,在德語(Alpen)、法語(Alpages)以及義大利語(Alpi)中均指夏季牧場。同時,阿爾卑斯山區地勢崎嶇,創造了多樣的小環境和生態位,為歐洲保存著4500多種高等植物以及200多種鳥(WWFGermany 2004)。

歐洲在現代自然保護思想的發展中保持著人文視角,強調「文化景觀(cultural landscape)」這一概念的應用。保護文化景觀,意味著尊重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的動態過程,將人放入生態系統之中,而不是兩者對立。近期有學者對比了北美與歐洲的鳥類生態學研究,發現北美學者對「需要保留多大面積的天然棲息地」感興趣,而他們的歐洲同行往往從「哪種農地類型最利於保存鳥類多樣性」的角度提問(Martinet al. 2012)。在歐洲語境中,阿爾卑斯山區的放牧傳統與自然保護並不非天然矛盾。

阿爾卑斯野生動物,Engadin Nationalparkzentrum。拍攝:李黎

瑞士聯邦政府的關鍵措施是建立「農業直接給付系統」。在瑞士目前的農業投入中,十塊錢里有八塊錢通過直接給付系統進到農牧民的賬戶上(Lanz2012)。2014年,農業直接給付的總金額達28億瑞郎(1瑞郎=6.8人民幣),山區牧民平均收入的36%來自政府補貼(韓寶珠 and 陳郁蕙 2012)。憑著優厚的補貼政策,瑞士農村與城市人口的收入水平相當。

這項措施還為放牧這個老行當成功留住了年輕人。瑞士農業人口平均年齡40歲。訪問蘇黎世時正值晴朗的初秋上午,Z?hner家20歲出頭的女兒正在農場里操作拖拉機。看到有客來,她穩穩把車停住,瀟洒一躍下地,笑容滿面地用英語跟我問好。陽光、自信,這是年輕一代瑞士牧民留給我的第一印象。這裡牧民的受教育程度普遍很高,但要正式成為牧民還要完成三年的農牧專門知識和技能學習,才能最終獲得聯邦政府的資質認證。

2014年,瑞士聯邦政府修訂了直接給付的投資方向(AP14-17),傳遞了明確的信息:「農牧民獲得補貼不是因為政府要保護農業,而是因為你們提供了社會所需要的重要生態服務。」(Mann andLanz 2013)。牧民拿到補貼的基本要求,就是維持牲畜數量的平衡,不能多,也不能少。政府針對不同的地區計算出草場承載力,明確相應的牲畜數量標準。但如何保證標準得以落實?聯邦政府設置了三重保險。

首先,基本補貼與牲畜申報掛鉤。每一隻牛羊都有唯一的註冊編號,每年要像報稅一樣申報牲畜數量,可以手動填單或通過互聯網直接錄入系統。如果要獲得100%的基本農業補貼,牧民需要保證牲畜數量在草場承載力的75%-110%之間。比如說,如果Z?hner家三年中牲畜數量低於了規定值的75%,系統一旦確認,他只能拿到基本補貼的50%。

家畜身份證,瑞士Engadin。拍攝:李黎

其次,各州(Canton)每年對牧戶進行抽查,每個牧戶至少每隔8年接受一次檢查。這裡還有一個有趣的做法,負責檢查的草場監督員(Kontrolleur)不是政府公務人員,而是由政府委託的牧民或牧業協會。受到聘用的牧民監督員首先接受短期培訓,然後在家鄉之外的地區清點牲畜數量。

除了資金激勵和人為監督,另一個維持中度放牧的隱形關鍵在於牧業傳統知識的延續:牧民對牲畜數量的極限心裡有數,不會輕易突破危險線。這讓我想起在三江源地區常聽到的一種表述,「現在牲畜數量比過去少多了,但是草場退化越來越嚴重」。事實上,牧民對「過去」的參考點往往是人民公社時期牲畜數量達到的歷史最高值,而不是從放牧傳統中歸納出的合理值。三江源草地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退化加劇,其實是一系列生態延遲效應(legacy effect)與氣候變化共同作用的結果。

此外,當自然條件發生變化、要求牧民做相應調整時,有許多小型諮詢公司可以上門提供幫助。到伯爾尼火車站接我的Werder先生就經營著這樣一家公司,「阿爾卑斯諮詢」。這個家族企業只有5名員工,但業務繁忙,在瑞士和奧地利的牧場之間穿梭往來。「養牛還是養羊,性別比例、年齡結構怎樣調整,使用什麼樣的圍欄,哪一天轉場。這些問題我們都可以幫你解決。」

拿到了基本補貼的牧民如果想要繼續受益,就需要做出更細緻的保護努力。在2014年修訂的投資方向中,聯邦政府加大了生態投入,直接給付系統中10%的預算用於保護農業生物多樣性(Lanz2012)。既然根據生物多樣性的差異發放補貼,那麼,怎麼評估多樣性呢?

瑞士聯邦農業研究機構組織了多輪參與式會議。科學家和農牧民共同參加會議,制定了有效、易於操作的監測指標,包括物種、棲息地、農地管理三個大項(Herzogand Forschungsanstalt Agroscope Reckenholz-T?nikon 2012)。要拿生物多樣性補貼,牧民可以邀請有資質的專家或者志願者來自己的牧場上現場評估動植物多樣性。

2014年以來,瑞士約有70%的牧民完成了生物多樣性評估;總計一億兩千萬瑞郎的補貼,根據不同牧場上稀有物種的數量分發到了牧民手中。按照現有7000塊夏季牧場計算(Morand2015),每塊夏季牧場得到的生物多樣性補貼超過17000瑞郎,由使用該牧場的所有牧戶平均分配。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志願者團體在整個歐洲的生物多樣性監測中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據估算,2009年歐盟區內395個生物多樣性監測項目總共花掉了四百萬歐元,然而實際人力投入卻高達148,690天,摺合一千三百萬歐元。志願者團體,比如觀鳥組織、蝴蝶愛好者組織,為環境監測項目節省了70%的開銷(Schmelleret al. 2009)。

瑞士農業直接給付系統里還設計了一些有趣的小措施,特別體現了鐘錶製造國的細緻。比如,嚴格控制運送草料進入山區,牲畜飼料只能來自它所在的夏季牧場;同時,牲畜糞便必須留在夏季草場上,以維持高山草原生態系統自身的肥力平衡。與此對照,去年四川青海一些地方的牧民開始向內地售賣自家羊糞。這不禁令人擔憂,將來可能造成高原土壤肥力喪失、牲畜體質下降。

再比如,Z?hner先生是養羊大戶,對他來說就有一項關於輪牧的激勵:如果在夏天能夠每隔幾星期更換一次草場,保證使用過的草場有幾周的恢復期,還可以獲得補貼,輪替頻率越高則補貼越高。為此,Z?hner先生撤換了固定的鐵絲圍欄,改用輕便易拆裝的太陽能電圍欄。保護自家草場還有補貼可以領,雖然辛苦也是值得。

夏季牧場上電圍欄里的牛,瑞士Engadin。拍攝:李黎

說到這裡,您可能認為:瑞士案例的成功是因為「國家有錢」。但如果仔細分辨,瑞士能「把錢花好」才是關鍵。Morand先生告訴我,在制定2014-2017年的補貼方案時,聯邦農業局總共收到800條反饋意見,幾乎每條都有40頁那麼長。錢該怎麼花?「沒有讓大家都高興的辦法,只有不斷的妥協。」妥協的結果是資金被用到了全國人民都能達成共識的地方。這個共識就是保護阿爾卑斯夏季牧場,延續瑞士引以為傲的牧業文化(Mann andLanz 2013)。

在此全民共識之上,農業政策制定者、農業科學研究機構、農業教育機構、牧民協會、環境組織、牧業諮詢公司以及牧場主——每個相關利益的部門為了達成既定的目標,各司其職,又互相合作。這令人聯想起「永不晚點」的瑞士列車,向時刻表上的下一站穩步行進。

參考文獻

1. Herzog F, et al. 2012. Biodiversity indicators for European farmingsystems : a guidebook. ART-Schriftenreihe,, vol 17. Forschungsanstalt AgroscopeReckenholz-T?nikon ART, Ettenhausen

2. Lanz S.2012. Article on economics: Main aspects of the Agricultural Policy for2014-2017. Bern

3. MannS, Lanz S. 2013. Happy Tinbergen: Switzerlands New Direct Payment System. Heureux Tinbergen : lenouveau système de paiements directs de la Suisse. Tinbergen w?re zufrieden: Das neue Direktzahlungsprogrammin der Schweiz EuroChoices 12:24-28 doi:10.1111/1746-692X.12036

4. MartinJ-L, et al. 2012. Birds in cultural landscapes: actual and perceiveddifferences between northeastern North America and western Europe. In: Fuller R(ed) Birds and Habitat:Relationships in Changing Landscap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pp481–515

5. MorandD. 2015. S?mmerungsbetriebe. Bundesamt für Landwirtschaft.Agrarbericht 2016 - S?mmerungsbetriebe.

6. SchmellerDS et al. 2009. Advantages of Volunteer-Based Biodiversity Monitoring in EuropeConservation Biology 23:307-316 doi:10.1111/j.1523-1739.2008.01125.x

7. WWFGermany. 2004. The Alps - a unique natual heritage. A common Vision for theConservation of their Biodiversity. Frankfurt am Main

8. 韓寶珠, 陳郁蕙 . 2012. 考察瑞士農業直接給付制度及其作法. 行政院農業委員會.report.nat.gov.tw/Repor.

撰稿:

李黎,德國弗萊堡大學野生動物生態專業博士研究生,研究課題為「青藏高原東部放牧歷史變化對鳥類多樣性分布的影響」。2004-2009工作於保護國際及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電子郵箱:li.li@wildlife.uni-freiburg.de

*文章原載於微信公眾號PlateauWild,2016-04-11,作者李黎。

推薦閱讀:

高原纖之殤
荒野碎片中的豹
三江源的雪豹:現狀、保護和未來
《奇葩大會》的正能量,分分鐘讓你暗淡無光
藏羚羊:中國最後的有蹄類大遷徙

TAG:瑞士 | 青藏高原 | 野生動物保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