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看斐濟:詩或苟且
一
我於2014年和2015年兩次前往斐濟,小住逾3月,有朋友驚呼,組團吧,你可以給我們做導遊了!我卻十分慚愧,因為除了迷人的瑪拉島,我並未像很多人那樣以攻城略地之勢各種報團各種游。所以即便再去斐濟,我恐怕還是會暈頭轉向。
我是以這樣的方式旅遊的,即如果能在一處小住幾日,我會選擇和當地人一樣生活在生活裡面,我的意思是說,我會象多數本地人那樣跑去位於蘇瓦港附近的蘇瓦市政中心菜場購買瓜果和海鮮而非前往當地的美國倉儲超市,我會象多數本地人那樣乘坐巴士出行而非的士,我會象多數本地人那樣擠在小餐館裡吃甜膩的蕎麥麵包而非麥當勞,喝當地一塊五(相當於人民幣4.5元)一杯的大馬克杯咖啡而非南太平洋大酒店裡十塊錢一杯的現磨咖啡,我也會象本地人那樣將周末一分為二,一天交給教堂一天交給大海。我當然還沒有學會斐濟式仰天大笑,不過顯然,在這片面朝大海生機盎然之地,我的臉上也會時時浮現出笑容——那種溫帶人的莞爾一笑。
我居住在蘇瓦市區春天大街(Spring street) 的「春天公寓」(Spring Apartment),同住的中國海員戲稱它為「春宮」,一來是為嘲笑自己荒蕪的單身生活,二來是要主動與街坊那家按摩院做個對比,按摩院內青一色華裔女孩兒,模樣手藝具佳,客人皆由西側門入,生意興隆,令人神往。兩棟建築一個喧鬧高調一個香艷低調,一個白天工作一個夜晚忙碌,如一副對聯懸掛於春天大街的東西兩頭。偶爾打車回家,如果我沒說清「Spring Apartment」,司機會果斷將車停至春宮門口。
二每天清晨,在被鳥鳴炸醒之後,我便以夢遊之態起床洗漱。關於鳥,有說不完的事。想來也是醉了,每日入夜,明明是睡在寧靜的市中心,卻似在後半夜被投進了熱鬧的大森林,天明時分,群鳥齊鳴,不是竊竊私語的小聚會,而是百鳥朝鳳的大派對,換句話說,不是鄧麗君的《甜蜜蜜》,而是張楚的《螞蟻 螞蟻》,才知道在鳥鳴中醒來並非想像的那樣愜意。不僅如此,如果前一晚忘記收拾擺放在桌子上的木瓜,那木瓜也定會被鳥們啄出兩個大窟窿,歪在那裡臊眉搭眼地瞅著我。又一次,興許是因為雨季的到來,一對新婚的小鳥決定在我的房間築新巢,於是小兩口象北京人買房那樣,在我的卧室、客廳、廚房、陽台飛進飛出、勘探考察、商討爭執、旁若無人。終有一日鎖定目標,是位於客廳窗帘盒內側的最左端,離窗外僅一翅之遙又可避人眼目,相當科學。於是開始大興土木、夜以繼日又商討爭執、旁若無人,可惜我插不上嘴,否則,作為房東,我總該就噪音問題同它們好好談談。
鳥事先撂在一邊,回來說人事。每天清晨,收拾好一切,我就要向蘇瓦公交車站進發了,早餐可以在車站旁邊的菜場解決,完事後隨心情登上一輛巴士,隨大巴前往一處風景。
為解放雙手,我用一頂男士草編禮帽代替遮陽傘,我通常只斜挎一隻帆布包,內裝一台索尼微單、一隻諾基亞非智能手機、30元斐濟紙幣和數枚硬幣。相對於其他城市,蘇瓦作為南太島國中最繁華的城市並不安全,如果你突然無法撥通一位經常聯絡的華人朋友的電話,那極有可能是他在某個街角遭遇了搶劫,而倒退七八年,那極有可能是他連內褲也沒留下。經濟的發展使斐濟同樣面臨著嚴重的貧富分化問題,在這裡,一流的酒店是美洲人和
歐洲人開的,一流的商場是印度裔人開的,一流的髮廊、餐廳、農場是華人開的,斐濟裔人則以旅遊業、製糖業、捕魚業和傳統農業為生,一些前往首都尋找機會而不得的年輕人以及周邊島國的非法移民帶來治安隱患。而斐濟人民也知道,中國旅客不愧為「移動的錢包」,喜歡隨身攜帶現金和買買買——小到一顆黑珍珠大到一座無人島。聰明的印度人早五年就看出了苗頭,為自己經營的高檔商場引進中國導購,人盡其才,一些年歲稍大的華裔性工作者隨即轉行,站穩奢侈品櫃檯,服務中國買家那是一等一的貼心。數千年前,斐濟先民由澳洲大陸駕獨木舟漂流至此,期間飽受太陽燒烤、鯊魚追咬、暴雨蹂躪,南太平洋諸島島民的體態呈現出離澳洲越遠越高大強悍之勢,各個都是打橄欖球的料,我想說的是,如果與劫匪狹路相逢,是打是跑我都在劫難逃。我因此不得不暗下決心:能做翻譯的智能手機可以不帶,能拍照片的索尼微單還是要帶,如果路遇歹徒,我就咬牙奉上,並與之商榷可否用一張空白存儲卡去換相機里的存儲卡。事實上,為了防止既被劫財又被劫「色」,我早已養成在拍到滿意照片後立刻換卡的習慣。而我也已經本土化的可以了,為了防晒,斐濟族人的花長裙和印度裔人的花長褲我輪換著穿,在這裡穿防晒服等於自帶一間移動桑拿房。清晨走在路上,我還學會了象當地人那樣主動與迎面而來的路人說「 morning」,如果我能收到明媚的笑容和嘹亮的「bula」(斐濟語你好的意思),那就表明可以與之擦肩而過。
三
從春天公寓出發,沿蘇瓦街北行三百米便可見一棵歪脖子榕樹,我常常會在榕樹下呆一會再走,那裡每天都有人在賣椰子,斐濟人習慣在街邊喝椰汁,如同中國人喜歡在街頭買豆漿。有時來賣椰子的全是孩子,大孩子帶小孩子,中午大太陽一來孩子們全都上樹了,有人來就跳下一兩個來,不由得你不想起猴,於是你止不住笑,他們也笑,跟著一樹都笑顫起來了。
第一次吃椰子是應一個攤主的邀請,他熱情地請我品嘗他種的椰子,並一再聲稱只送不賣不要錢,我欣然接受。但見他麻溜地挑出一隻椰子,用刀柄在頂端「悾悾」兩聲叩個窟窿,如同鑿開一口井,我瞬間變成了匍匐於井邊的乞丐。當清甜的椰汁湧入口中,它們即刻統治了我的味蕾,連心都如水藻般搖曳起來,我虔誠地吸溜著,汁兒多,喝了足有半個世紀。想想也是有趣,熱帶水果大都造型獨特、口味濃厚,無論酸甜香臭都奔著極致去了,唯有椰子,似南宋金陵的布衣少女,論香艷不及盛唐華麗麗的白富美,卻終是令人難忘。
喝完椰汁,我學其他人那樣讓攤主將椰果一敲兩半,用小椰殼去刮食那豆腐腦般清香軟糯的耶肉,這個以前沒嘗過,是多出來的福利,真真吃到心滿意足。完事後我立即掏出三塊錢請SAKA RALA一定收下,是的,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SAKA RALA」,斐濟語多簡潔明快的的單音節和開口音,言語中埋伏著斐濟人快樂的生活調性。35歲的SAKA RALA有著健康的古銅色肌膚,脖子上掛一副火紅的大耳麥,一副帥酷又渾然不知的天真模樣。他告訴我他每周二、四會帶著他的小朋友——十三歲的ESALA進城來賣椰子,希望常能看到我。至此,我每天都去吃一回椰子。
無論去哪個城市,我都愛逛菜市場,那是飯店後廚、孔雀屁股或你的卧室,不管一座旅遊城市如何被喜來登、麗思卡爾頓、威斯汀們包圍著,它的市井氣和真性情也必將敗露於菜市場。
蘇瓦市政中心菜市場佔據著首府最繁華的地段,也是斐濟乃至南太平洋島國中最大的農貿市場,這個巨大的場所如一隻甲殼蟲趴在蘇瓦港北側,它的頭部向海港探去,尾部對著一大片小商品市場,左翼是海鮮市場,右翼伸向蘇瓦公交車站,左半個臀部時常艷麗芬芳,那是鮮花攤上一簇簇怒放的鶴望蘭、紅掌和蓮花。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每一天,巨量的瓜果蔬菜、花卉海鮮被甲殼蟲吞進吐出,著長裙的斐濟大媽,披紗麗的印度裔阿姨和穿布拉衫(花襯衫,斐濟傳統服裝)的黃種人、白種人從甲殼蟲的兩翼之下魚貫進出,還有呼嘯而過的搬運工的獨輪車、運蔬菜的大卡車、跑採購的小轎車以及停不下來的孩子的腳,喧嘩聲如溫泉表層的蒸汽,升騰向上,被日光吃掉,咀嚼成沫,匯聚成雲,在半空中泛著光,如同甲殼蟲在陽光下扇動翅膀。
攤主們大都是遠近村莊的農民,他們乘卡車連人帶貨帶娃遠道而來做生意,如果當天賣不完,就花兩三塊錢住進市場東面的小鐵皮屋,直到賣完回家。斐濟人賣蔬果以「堆」、「串」、「捆」為單位,芋頭、 椰子、菠蘿成捆成串碼在地上,青橙、番茄、檸檬堆成小山碼在盤裡,再加上賣主身下艷麗的長裙和頭頂彩色的陽棚,整個市場成為色彩的海洋,人們是這海洋里搏食奔命的魚。在這裡呆久一點,就會產生幻覺,以為一點小小的力,便可將這番茄的紅、檸檬的黃、芥菜的綠、洋蔥的紫攪動得翻滾流動起來,如置身於梵高的《星空》里。
攤主們總是在碼貨,不慌不忙不還價,一堆青橙三塊錢,我在兩堆青橙里挑出兩顆最大的,問:「One dollar?」「No!」 攤主拒絕,像挑出一隻爛橙子樣不由分說,然後繼續去碼貨。沒有客人的時候,攤主們彼此閑談,熱火朝天。有一次,我正站在鮮花攤前買花,一個約莫二十歲的男孩走過來說:「請問你需要一個斐濟男朋友嗎?」我一怔,但立刻告訴他我已經結婚了,那男孩立刻低下頭,將雙手扣住口鼻發出一長串咯咯咯的笑聲,長長睫毛的眼睛水光流轉。我能看出他有點害臊,只是那點害臊擋不住他陽光鮮花般的快樂,他隨即朝他的家人和鄰居們走去,繪聲繪色地重複著我們的對話,園丁一樣勤奮,使大家笑成一片大花園,我也被渲染的桃紅柳綠。
海鮮市場坐落在菜市場西側,順著一條一頭開口於蘇瓦港一頭伸進市區的河道鋪開,南北約百米,Fishboy駕駛著捕魚的快艇駛入河道,將剛打撈的海魚由船頭高舉上岸,仰著脖子與魚市老闆交易。於是才有各色美艷、玲瓏、兇殘、健碩的大魚小魚躺在漁市的水泥案子上。我每回來轉,都在心裡嘖嘖稱奇,感嘆這海里的魚和風中的花一樣是有萬千種的。可惜我只認得那堆在大片綠葉上的亮晶晶的海貝肉、那水墨畫般汪成一片的新鮮海參和近半米的大龍蝦,也是過足了眼癮。比巴掌還大的海蟹,板磚樣敦實,用草繩子齊齊地捆成長串,各個青黑髮亮又自知宿命的安守著,是魚市上最吸引華人的風景。攤主們也是聰明,見有華人經過便拎起在你眼前一晃,不怕你不開口尋價。我雖不饞這口,看著也是歡喜,菊黃蟹肥,中國人看到好蟹總要駐足讚歎,咽幾回口水才肯離去。
四
汽車站在菜市場東面,比菜市場還要熱鬧。我說過,斐濟人愛說話,有白雲作證。真的,我從未見過哪的人像斐濟人民這般愛在公交車站熱烈地握手、投入地交談,好像生活的意義並不由那即將抵達的目的地構成,而就在談話的當下。斐濟公交車是那種憨胖敦實的老式大巴,車身被刷成純度極高的黃綠青藍紫,鮮艷如身著布拉衫的斐濟老人,搖頭晃腦的向你走來。兩邊車窗沒有玻璃,由卷在窗外的雨簾代替,因為少了玻璃的阻攔,車行於如畫的風景中,會令人產生美妙的壓迫感,彷彿那些精力旺盛的日光、海岸、大樹、清風、花兒、雲朵無一不在企圖往車廂里鑽,它們撩撥你的頭髮,拉扯你的裙角,沖你擠眉弄眼暗送秋波,也或是如同駛進了野生動物園,成群的梅花鹿、羚羊、熊和長頸鹿追逐著你的車,將頭貼在護欄上努力啃食你遞出的每一根蘿蔔,卻終因體力不支而停止腳步,被飛奔的車輪推入背景,於是車內車外兩廂無奈……說到這裡,我又不禁要笑自己——這多像一個少年在暗戀姑娘時,把人家毫不相干的一舉一動全部翻譯成專對自己的隱喻與召喚,連一個失控的飽嗝也不放過。
每次選中一輛巴士,就如同向空中拋出的一枚骰子,賭注是七毛錢的車票,東南西北隨它去,那心情,如少時看的通宵錄像,門票五塊不挑片,小賭的新鮮和冒險的刺激全在里
面。我愛坐在駕駛座後面的第一排,這樣一來,加上兩邊的車窗,在我的視線內,至少有六扇窗的風景在飛馳,彷彿有六塊屏幕在同時為我放映電影,眼睛根本忙不過來。
蘇瓦市小,打車由公交總站出發,無論向哪個方向行駛,五塊錢准跑出市區。所謂景點如斐濟總統府、瑟斯頓花園、伊麗莎白大道,一天便可走完。而除去這些「點」,蘇瓦又是個風光無限之地,不說盈盈海面,不說蕭蕭雨林,不談Fishingboy的棕色馬甲線,單看山坡上各家門前的扶桑花開、茉莉花開、天堂花開、三角梅開;看山窮水盡疑無路處一株火焰樹的安然靜放;看無人海岸線上一小片白色墓地的森然闖入;看一束斜陽畫筆般輕點著街角的櫥窗,使那紅羅紗麗妖媚盡顯;看蘇瓦監獄的白牆外一身橙色囚服的小夥子們,如何一邊割草一邊調笑並向你揮動雙臂;看一個赤腳少年如何牽著妹妹的手走向鄉村教堂,看一個乞丐如何就著金濤駭浪在礁石上將自己洗漱一新……我是這般一次次闖入那些可遇而不可求的風景,使每一次出遊都收穫殷實,有時我會跳下車去,在大自然里佇足流連,賴到心滿意足。即便那裡也有凋敝與憂悒,我也不會大驚小怪,因為這也是它本來的模樣。
太美的東西都有魔性,讓你的心在窒息與癲狂之間來回奔跑,在幸福與絕望之間來回奔跑,你明知無法據為己有,但只要它在,你就會變成那個牆角邊兀自挪動腳步的小楊科,絕望地渴望著,滿足地行動著。事後,你方知,迷人的不是那個「得到」,而是那個「想得到」,是那個起心動念給你帶來的一切。當它的美好如月光般穿越你的內心,帶你抵達你自己無法抵達的深處,與你秉燭夜遊、促膝長談,你經由它走進你自己、看清你自己。哪怕它只是路過,哪怕你只是路過,你們也無限遺憾地圓滿了。你以為我是在談論愛情嗎?不是的,機緣所至的一段音樂、一本書、一處風景、一個人全能照進我的靈魂。而在當下,那處風景叫斐濟。
或者反過來說,如果拿一個地方來比我的心,它當然不是精緻嚴謹的德國,不是端莊有序的日本,不是時髦雜亂的美國,不是恢宏蒼茫的俄羅斯,它只會是詩並苟且著的斐濟,它只能是夢幻粗野的斐濟,是歡笑哭啼的斐濟,是旺盛凋敝的斐濟,是純真邪惡的斐濟,是版圖有疆而視野無涯的斐濟群島。
推薦閱讀: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向北自駕游
※我和敞篷野馬的美西之旅 準備篇
※麗江有什麼環境舒適的度假型酒店?
※2017.08.24 今日日曆
※所有出行方式中,飛行也許是最特別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