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檸檬——皮蘭德婁
「啊,」傭人吃驚地叫了一聲,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您竟這樣毫不客氣地稱呼她苔萊季娜?您是哪一位?」
「她是不是在這兒住?」青年一邊迫問,一邊皺著眉頭,並且抽著鼻子,「您告訴她一聲,就說密庫喬來了,讓我進去吧。」 「這會兒家裡沒人。」傭人嘴角上依然堆著微笑,回答說:「苔萊季娜?馬爾尼斯小姐現在正在劇院,並且……」 「那麼馬爾塔大嬸呢?」密庫喬打斷了他的話。 「嗅,您是她的侄子?」 傭人立刻變得非常有禮貌。 「您請進,請進。沒人在家,您嬸母也在劇院。戲不散場,她們不會回來的。今兒是您的……我們小姐是閣下的……大概是堂妹吧?今兒是為她舉行的紀念演出。」 密庫喬感到不大好意思,沉默了片刻,說: 「我不是……不,我不是她堂兄,說真的……我……我叫密庫喬?帕納維諾;她知道的。我是特地從鄉下來的。」 傭人聽到他的話以後,心想,還是不稱呼青年「閣下」為妙,乾脆就稱「您」吧;他把密庫喬引進廚房隔壁一個又暗又小的房間里——那裡有人正在雷鳴般地打鼾——然後說:「請坐。我這就拿燈來。」
密庫喬先往打鼾的方向看了看,但是什麼也看不清;然後又朝廚房望了望,廚師和下手正在那裡準備晚餐。烹調的混合的香味襲進他的鼻子,密庫喬稍微有些醉意,並且感到頭暈。他從清晨起,幾乎不曾吃過東西,他是從墨西拿來的:在火車上足足待了兩天一夜。 傭人端來一盞燈,那房間中間隔著一道帷慢,打鼾的人在裡邊夢吃似地嘟呸: 「誰呀?」 「哎,道林娜,醒醒吧,」傭人叫道,「你沒看見,帕維奇諾先生在這兒嗎?」 帥B納維諾。」密庫喬一邊糾正他,一邊往手指上呵著氣。 「帕納維諾,帕納維諾,小姐的熟人。你睡得真死。我該準備開飯啦,再說我不能一下子全做得來呀,你明白嗎?廚師什麼也不會做,光照顧他,都忙不過來,還得招待所有的來客!」 聽見那人在伸懶腰,打著又長又響的呵欠,接著,似乎由於突然襲來的一股冷氣,打了一連串噴嚏,彷彿是對傭人抱怨一的一種回敬。 「算了吧!」傭人揚聲說了一句,旋即走開了。 密庫喬微微一笑,目送他穿過昏暗的房間,走到燈火輝煌的客廳深處擺著華麗餐桌的地方;密庫喬以驚異的眼光欣賞那張餐桌,最後鼾聲使他轉過頭來,朝帷幔望了望。傭人腋下夾著餐巾進進出出,一會兒埋怨依然酣睡的道林娜,一會兒抱怨廚師——廚師大概是特地為這次晚餐新請來的,一個勁兒問這問那,使他很不耐煩。密庫喬生怕觸怒了傭人,腦子裡雖然想到一些事兒,卻橫下心來不肯問他。可是也許總該說說清楚或是暗示一下——他是苔萊季娜的未婚夫,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卻不想提起這件事;也許他害怕傭人會把他密庫喬當作主人看待,單就這種念頭就已經使他感到窘迫了,況且傭人是那樣放肆,雖說沒穿燕尾服,卻也夠趾高氣揚的。可是傭人打他身邊走過的時候,密庫喬還是忍不住地問道:
「請原諒……這是誰的房子?」 「我們的,我們住在這兒嘛。」傭人趕忙回答道。 密庫喬只是搖了搖頭。見鬼,這是真的嗎?發家啦!好傢夥!這位像高貴的老爺似的傭人,廚師和他的下手,還有在帷慢後面打鼾的道林娜,——他們全都聽從苔萊季娜的使喚。誰能想得到呢? 密庫喬暗自想起了苔萊季娜和她母親在那遙遠的墨西拿曾經住過的簡陋的小閣樓。若不虧他,五年以前,母女兩人早就在這座冷落的小閣樓里餓死了。多虧他,是他發現了珍寶——苔萊季娜那副嗓子。她就像屋檐上的小鳥兒一樣不停地歌唱,卻不知道自己的珍寶;她唱,是為了排遣煩惱,她唱,是為了忘卻貧窮,——密庫喬曾經不顧雙親、特別是母親的反對,跟這種貧窮做過搏鬥。難道他能在苔萊季娜父親死後忍心看著她處於這種境遇而不聞不問嗎?只因為她窮就拋棄她嗎?可是他,不管好壞,總還在市樂隊里保有一席長笛手的位置呢。難道這算是原因嗎?那麼良心呢? 噢,這真是上帝的啟示,命運的呼聲——她的嗓子從前誰也不曾留心過,如今卻突然閃現出一種使它得到發揮的想法,這種想法是在四月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裡,在鑲嵌著明凈瓦藍的天空的閣樓窗子前邊閃現出來的。苔萊季娜唱著熱情的西西里民歌;密庫喬還依稀記得那充滿柔情的歌詞。這一天,苔萊季娜想起不久前去世的父親,心裡充滿悲哀,加之密庫喬父母極力反對,更使她痛苦萬分;記得在聽她唱的時候,他心裡也很悲哀,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是的,這首民歌從前他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但是唱得這樣真摯,卻還從來沒有聽過。 這一次,給他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第二天,他事先既沒有跟她,也沒有跟母親打招呼,竟自把他的朋友、樂隊指揮帶到閣樓里來。就這樣,開始了初步的練唱課程,一連兩年,他幾乎把自己的全部收入都為她花掉了:他為她租賃鋼琴、買樂譜,還贈給音樂教師一點禮品,表示情誼。那美好的、遙遠的日子啊!苔萊季娜全身心燃燒著展翅高飛、奔向未來的願望——音樂教師預言未來將是光輝燦爛的;當時,她以多麼熾烈的深情表示她的謝意啊,他倆一起憧憬著未來的幸福! 馬爾塔大嬸卻完全相反,她痛苦地搖著頭;可憐的老太婆一輩子幾經滄桑,實在不敢相信未來了;她替女兒擔心,也根本不想讓女兒奢望擺脫已經習慣了的貧窮處境;但是到頭來——母親還是看到了這種喪失理智的危險的幻想給他帶來了怎樣的後果。 可是,不論是他還是苔萊季娜,都沒有聽母親的話;當母親聽到一位聽過苔萊季娜在音樂會上演唱的年輕作曲家說,若是不給她聘請出色的教師,不讓她受完高等音樂教育,那真是罪過,——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應當把她送到那波里音樂學院去;——當她聽了這番話以後,氣憤也只是枉然。 那時候,他,密庫喬沒有表示出絲毫的猶豫,跟他雙親爭吵起來,把教父遺留給他的一點財產變賣了,送苔萊季娜到那波里去受完教育。從那時以後,他再也沒有見到她。信,是的……他收到她從音樂學院寄來的信,後來,苔萊季娜在聖卡爾洛舉行首次演出,大為轟動,受到許多大劇院邀請,開始了演員生涯,此後收到的信,則是馬爾塔大嬸寄來的。可憐的老太婆雖然極力把信寫得工工整整,卻是閃爍其辭,流露出惶惑不安的心情;苔萊季娜總是擠不出時間寫信,只好在媽媽的每封信末尾附上一筆:「親愛的密庫喬,媽媽寫的一切我全同意。祝你健康,願你愛我。」他們早就有約在先,他要等她五六年,等到她暢通無阻地為自己開闢了前程:他們倆都還年輕,可以等待。為了駁斥他雙親對苔萊季娜和她母親散布的中傷,在這五年當中,只要有人想看,他便把這些信拿給他們看。後來他病了,幾乎死掉;他一點也不知道,馬爾塔大嬸和苔萊季娜給他匯來一筆數目頗為可觀的款子:病中用了一些,可是餘下的他硬從他雙親的貪婪的手裡奪了過來,如今前來把這筆錢還給苔萊季娜。因為他——無論如何!——不想收這筆錢。當然嘍,這筆錢不是恩賜,他為苔萊季娜花過那麼多呢。可是……無論如何!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尤其是在這兒,在這所房子里,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收這筆錢!密庫喬已經等待多少年了——還可以等下去的。既然苔萊季娜有了餘款,那就是說,如今,錦繡的前程已經展現在她的面前,自然,那從前的許諾——儘管違背那些對此事缺乏信心的人的意願——也該實現了。
密庫喬驀然地站起身來,揚揚眉毛,似乎想肯定這種結論;又呵呵那凍僵的雙手,跺了跺腳。 「冷嗎?」傭人走過時問道,「等不多久了。到廚房這邊來吧。您在這兒會好些。」 傭人擺出一副貴族老爺的神氣,使密庫喬感到難堪和憤怒,因此他沒有理睬傭人的勸告。他又坐了下來,陷入悲哀的沉思中。不一會兒,一串緊急的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道林娜,小姐回來了!」傭人高聲喊道,緊忙理理燕尾服,跑去開門,但是發現後面跟著密庫喬,便驟然止步,攔住了他: 「您在這裡等一會兒。讓我先通報一聲——您來了。」 「哎喲——喲!」帷幔裡邊傳出一個拖長的聲音。隨後出來一個穿戴邋遢、又矮又胖的婆娘,跛著一條腿,羊毛披巾一直裹到鼻子底下,露出一綹染過的金絲髮;她還沒有完全醒轉過來。 密庫喬兩眼發直地望著她。她也奇怪地瞪著陌生人。 「小姐回來了。」密庫喬重複了一聲。 這時候道林娜猛然間清醒過來。「我這就來,這就來……」她一邊說,一邊摘掉披披巾,扔到帷幔後邊,同時用她那整個笨重的身子沖向門口。
這個搽胭抹粉的妖艷的女人的出現,傭人的阻攔——這一切使受壓抑的密庫喬產生一種驚惶不安的預感。他聽到了馬爾塔大嬸尖聲尖氣的話音: 「放到那邊客廳里!放到客廳里,道林娜!」 傭人和道林娜從他面前走過,捧著色彩繽紛的花籃。他探著脖於望著盡裡邊燈火輝煌的客廳,看到許多身穿燕尾服的男人,聽到含混不清的寒暄聲。他兩眼發黑:他是那樣驚奇,那樣激動,不知不覺地眼睛裡充滿了淚水。他眯上眼睛,在黑暗中全身緊縮,彷彿堅決不向那刺耳的陣陣笑聲在他內心所引起的痛楚的感情屈服似的。苔萊季娜的笑聲?我的上帝呀,她幹嗎在那個房間里這樣笑呢? 一聲壓低的呼喚使他睜開了眼睛,他看見馬爾塔大嬸站在他面前,那樣子一點兒也辨認不出了——她戴著帽子呢,可憐的老太婆!她彷彿受到身上那件華麗高貴的天鵝絨披肩壓抑似的。 「怎麼,密庫喬……是你在這兒?」 「馬爾塔大嬸!……」密庫喬大叫一聲,幾乎是吃驚地望著她。 「你怎麼能這樣呢!」老太婆激動地接著說,「連個信兒都不給?出什麼事了嗎?你什麼時候到的?是今兒個呀……噢,天啊!天啊!……」 「我是來……」密庫喬嘟嘟囔囔,不知說什麼好。 「等一等!」馬爾塔大嬸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怎麼辦?怎麼辦呀?你看來了多少人呀,孩子?今兒是苔萊季娜的大喜日子,是她的紀念演出……等一下,在這兒稍微等一下……」「您若是,」密庫喬嘟囔說,由於恐懼,他的嗓子都不好使喚了,「您若是覺得我該走……」
「不,稍微等一會兒,我對你說。」這位善心的老太婆趕忙回答說,她實在是不好意思了。 「可我,」密庫喬接著說,「真不知道,在這兒我該待在哪兒……趕上這時候……」 馬爾塔大嬸走了,揚起一隻戴著手套的手,向他做了一個稍候的手勢,便走進了客廳;過了一會兒,密庫喬彷彿覺得,客廳里陷入了深淵:突然間一片沉寂。然後他清清楚楚地聽到苔萊季娜的聲音: 「稍候一會兒,先生們!」 在等待她的來臨的時候,他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然而苔萊季娜沒有來,客廳里又喧嘩起來。過了一會兒,在他好像過了幾百年,馬爾塔大嬸來了,帽子、披肩和手套都脫掉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困窘了。 「我們在這兒等一會兒,好嗎?」她說,「我陪著你……他們在吃晚飯……我們在這兒待一會兒。道林娜在準備晚飯,我們一起在這兒吃;我們回憶一下從前的好時候,啊?……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會看到你,我的孩子,在這兒,在這兒,面對面地……你知道,那裡有多少客人……她,可憐的孩子,不能不應酬的……要想走紅嘛,你明白嗎?又有什麼辦法呢!看報了嗎?大事情,孩子!可我……我總是像在大海里一樣……真不敢相信,今兒晚上會跟你一起會在這裡。」 好心腸的老太婆說呀說的,本能地盡量不給密庫喬時間去思索,然後深表同情地望著他,笑了笑,搓著手。 道林娜匆匆地擺好了晚飯,因為客廳那裡晚餐已經開始了。 「她會來嗎?」密庫喬用顫抖的聲音鬱鬱不樂地問道,「我問一問,是想能夠見她一面。」「還用說嗎,」老太婆應聲說道,極力不露出惶惑的神態,「一騰出身就來;她親口說的。」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笑了笑,彷彿彼此剛剛認出來似的。雖說是惶惑不安,可是他們的心卻是息息相通的,彼此微笑著表示致意。「您是馬爾塔大嬸。」密庫喬的眼睛在說話。「可你,密庫喬,我親愛的,好孩子,還是老樣子,可憐的人!」馬爾塔大嬸的眼睛回答說。可是善心的老太婆立刻又垂下了眼帘,唯恐密庫喬從她眼神里看出別的什麼來。她又搓著手,說: 「我們吃吧,啊?」 「我實在餓了!」密庫喬愉快而輕信地叫了一聲。 「讓我們先劃個十字吧;在這兒,當你面,我才敢劃十字。」老太婆露出狡黠的神情補充說,同時丟了一個眼色,划了個十字。 傭人端來第一道菜。密庫喬留心看著馬爾塔大嬸怎樣揀菜。可是輪到他的時候,他剛伸出手來便想到,經過長途跋涉,兩手很臟,因此一陣臉紅,感到難堪,不由得抬起眼來望望傭人,傭人畢恭畢敬地向他微微點頭,笑了笑,彷彿在請他品嘗菜的味道。幸好馬爾塔大嬸使客人擺脫了困境: 「等等,等等,密庫喬,我替你揀。」 他從心裡感激,真想上前吻一吻她! 小吃揀好了以後,傭人出去了,密庫喬也趕忙划了個十字。 「你真是我的好孩子!」馬爾塔大嬸對他說。他感到安定自如了一些,於是開始放開胃口大吃起來,不再想什麼手臟和傭人了。
每一次,傭人推開客廳的玻璃門出來進去的時候,總是傳來喧鬧的談話聲浪和一陣陣爆發的歡笑聲,他激動地環視了一下,並且望著老太婆憂鬱的、善良的眼睛,彷彿希望從她的眼神里找到解釋似的。但是相反,他看到的是此時此刻什麼也不要問、也別說話的懇求目光。於是兩個人又相對笑了笑,一邊吃著,一邊談著遠方的故鄉和親友,——馬爾塔大嬸沒完沒了地問起他們。 「你不喝點酒嗎?」 密庫喬伸手去取酒瓶;但是就在這時候客廳的門開了;聽到絲綢的窸窣聲和匆忙的腳步聲,突然有什麼東西閃了閃光,彷彿房間里驟然大放光明,使他感到眼花繚亂。 「苔萊季娜……」 由於驚奇,話到他的唇邊卻吞下去了。噢,簡直是個女王! 他滿臉緋紅,兩眼瞪得溜圓,大張著嘴巴,呆若木雞地望著她。她怎麼會是……這樣呢?袒露著胸部、雙肩、兩臂……全身珠光寶氣,綾羅綢緞……不,不,他不敢相信,站在他眼前的是她,活生生的,的的確確活生生的,真實的。她對他說什麼來著?他對著這神奇的幻影——她那音容笑貌,絲毫都辨認不出了。 「日子過得好嗎?你現在身體健康吧,密庫喬?好極啦,好極啦……我們一會兒見……讓媽媽先陪你一下……好嗎?」 於是苔萊季娜滿身絲綢窸窣作響,跑回客廳去了。 「你不再吃點?」馬爾塔大嬸怯生生地問,想要使密庫喬從木然發獃狀態中解脫出來。他勉強抬起眼帘望了望她。
「吃吧。」老太婆指著盤子固執地說。 密庫喬把兩個手指插進灰黑的弄皺的衣領里,拉了拉,極力想使情緒好轉過來。 「吃吧?」 彷彿表示感謝,他用手指在下頦底下晃了晃,意思是說:他吃不下了,不想吃了。他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抑鬱的,腦子裡依然縈迴著消逝的幻影,然後嘟囔說: 「她變了樣了……」 他看到馬爾塔大嬸痛楚地搖了搖頭,也不再吃了,好像在等待什麼。 「已經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他合上眼睛,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又說了一句。 在黑暗裡,他看到他們中間出現了一道多麼深的鴻溝。不,這不是她……不是她……他的苔萊季娜。這一切早已經結束了,可是他這個愚蠢的笨蛋,事到如今才明白過來。在家的時候,人家就對他說過,可是他固執地不肯相信……而如今……他在這所住宅里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如果所有這些先生們,甚至這個傭人也在內,知道他密庫喬?帕納維諾歷盡艱辛不遠干里而來,乘坐了三十六個小時火車,滿以為自己是這個女王的未婚夫,那他們——這些先生們,還有傭人、廚師和他的下手,還有道林娜,一定會哈哈大笑的!如果苔萊季娜拖他到客廳去見他們,並且說:「看吧,這個可憐的長笛手,竟想當我丈夫!」那他們會哄堂大笑的。是的,是她親口答應他的,可是她又怎麼會想像到,什麼時候會變成這樣呢?是的,是他為她找到的道路,並且使她能夠踏著它前進;可是如今,她走得那麼遠,而他依然原地沒動,在小城廣場上,每個禮拜日吹奏長笛,已經追趕不上她了。沒什麼可想的了。對於這位高貴的小姐來講,當年為她花掉的幾個錢,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於是他想起了,他衣袋裡裝著在他病中苔萊季娜寄去的錢。他臉紅了,他感到羞愧,於是他把手伸在裝鈔票的胸前衣袋裡摸索著。 「我這次來,馬爾塔大嬸,」他慌忙地說,「還有一件事,想把你們寄給我的錢還給你們。這怎麼說呢?報酬嗎?還債嗎?我現在看見苔萊季娜變成了……算了,這件事已經沒什麼好想的了!可是錢,不,我不能收她的錢……一切全完了,我們再也不會談起這件事……可是錢——無論如何也不能收!不過我很抱歉,這不是原數……」 「你說什麼呀,孩子?」深受委屈的馬爾塔大嬸含著眼淚想要打斷他的話。 密庫喬做了個手勢,讓她別再說下去。 「這不是我花掉的:是我父母在我生病的時候花掉的,我連半點都不知道。那麼就算還我當初花掉的吧……您記得吧?我們別再提這件事了。這裡是剩下的全部。我該走了。」 「怎麼能這樣快就走?」馬爾塔大嬸喊道,想把他攔住,「稍微等等,我去告訴苔萊季娜一聲。你不是聽見了,她還要見你。嗎,我去告訴她……」 「不,不必了。」密庫喬果斷地回答說,「讓她陪著她的先生們吧;她在那兒更好些,那是她待的地方。——而我,不幸的人……我已經看見她啦,我已經心滿意足了……要不最好您也去吧……到那裡去吧……您聽到笑聲了嗎?我不願意讓他們笑我……我走了。」 馬爾塔大嬸把密庫喬的突然決定想到很壞的方面去了——她認為這是鄙視,是妒嫉。如今,她這個可憐的老太婆覺得,所有的人,只要見過她的女兒,都會立刻產生一種侮辱性的猜疑;她也恰恰因為這種猜疑而時常傷心落淚卻得不到慰藉,她那內心的悲痛,在那使她疲憊的晚年受到莫大侮辱的、可恨的奢侈的生活的喧鬧聲中,孜孜不倦地、緩緩地尾隨在她的身後。 「可是我,」她突如其來地說,「我現在已經不能保護她了,我的孩子……」 「為什麼?」密庫喬接著問道,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了一種他還沒有來得及產生的疑慮;於是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老太婆感到不安,極力忍住自己的悲哀,用顫抖的雙手捂住了臉,但是她仍然沒能抑止住奪眶而出的眼淚。 「是的,是的,走吧,孩子,走吧……」她強忍住使她窒息的痛哭,說道,「她現在已經不屬於你了,你說得對。當初你們若是聽我的話,也就好了!」 「那麼,就是說?……」密庫喬感嘆地說,同時向她俯過身去,用力把一隻手從臉上移開。但是,她一隻手指貼著嘴唇,藉以表示乞求憐憫的眼光是那樣悲哀和不幸,因此他按捺住感情,迫使自己換了另一種聲調悄悄地加了一句:「那麼,就是說,她……她配不上我了?夠了,夠了,反正我要走的,況且現在……我多混蛋,馬爾塔大嬸:我沒有明白!別哭了。現在怎麼辦?幸福,人都說……幸福……」 他從桌子底下拿起來提包和口袋,已經走到門前,突然想起口袋裡裝著他從家鄉給苔萊季娜帶來的鮮美的檸檬。 「噢,您瞧啊,馬爾塔大嬸。」他說。 他解開了口袋,一隻手拉著,把那些噴香的鮮果倒在桌上。 「若是我把這些檸檬扔在這些先生們的腦袋上,那又會怎麼樣呢?」他又說了一句。 「看在上帝的面上!」老太婆痛哭著呻吟道,同時做了個手勢,懇求他不要說下去。 「沒什麼,沒什麼,」密庫喬接著說,一邊含著痛苦的眼淚把空口袋裝進兜里,「這些檸檬我本來是給她帶來的,可是現在我把它們只留給您一個人,馬爾塔大嬸。」 然後他拿起一個檸檬,湊到她鼻子底下說: 「您聞聞,馬爾塔大嬸,聞聞咱們家鄉的泥土味……只要想一想,我甚至還上稅了呢……算了。只給您一個人的,不要忘了……您替我轉告她一聲:『祝她前途無量!』」 他提起手提包便走了。但是走到樓梯上的時候,一種痛苦的惆悵的感情攫住了他:孤單單的一個人,背井離鄉,在黑夜裡,被遺棄在這陌生的大城市裡,失望,被侮辱,被打敗……他走到正門,看到正在下著傾盆大雨。他已經打不起精神冒著這麼大的雨走在這陌生的街道上。他悄悄地返回來,登上一層樓梯,然後在第一級上坐下,支起兩隻胳膊,頭垂在兩隻手上,悄悄地哭泣起來。 晚餐結束後,苔萊季娜?馬爾尼絲重又來到小房間。她母親一個人坐著,也在哭泣,這時候,客廳里的先生們正在大聲說笑。 「他走了?」她驚奇地問。 馬爾塔大嬸肯定地點了點頭,沒有看她一眼。苔萊季娜思索了一下,向暗處匆匆投了一瞥,然後嘆了一口氣: 「可憐的人……」 說完以後立刻又微笑了。 「你看看,」母親對她說道,已經不再用餐巾拭眼淚,「他給你帶來的檸檬。」 「多好的檸檬啊!」苔萊季娜箭步跳過去,感嘆地喊道。 她一隻手捂在胸前,另一隻手儘可能多地抓一捧檸檬。 「別喲,別拿到那邊去!」母親強烈地反對說。 可是苔萊季娜聳了聳肩,一邊喊著一邊跑向客廳: 「西西里的檸檬!西西里的檸檬!」純真愛情背後的人性
——讀《西西里檸檬》 關於義大利作家路易吉?皮蘭德婁,我很早就聽說他了,但是沒讀過他多少作品。這次讀高興主編的《世界文學》短篇小說精選(歐洲卷),才讀到他的短篇小說《西西里檸檬》,讀完後,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感。一個變賣家產送歌唱天賦的未婚妻去深造,幾年後,當主人公不遠千里來找她時,竟然連面都很難見上。這樣的結局真讓人心酸。 路易吉?皮蘭德婁出生在義大利西西里島海濱的一座小城,家庭富裕,早年經商,後考入德國伯恩大學,獲得語文學學位,並在的德國出版了第一本詩集。1892年,皮蘭德婁回到羅馬,在高等女子師範學校擔任文學教員長達33年之久,同時從事寫作。第一次世界大戰給他個人和家庭都造成了極大的災難,他對生活的看法也隨之發生改變。他認為戲劇是最能表達感情的藝術形式,並決定用它來反映社會現實。隨後,他便將自己的這篇早期小說《西西里檸檬》改編成話劇,1925年又組建了羅馬藝術團,並從第二年開始率團在歐美等國巡迴演出。皮蘭德婁的戲劇荒誕不經,變幻莫測,極大滴超越了現實主義手法,他的作品也因此成為荒誕派戲劇的基礎。並於193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西西里檸檬》一開始就直接進入主題,主人公密庫喬去找他的未婚妻苔萊季娜,結果苔萊季娜不在,因為密庫喬穿著邋遢,竟讓傭人都小瞧他。此時的未婚妻已不是以前的那個貧困潦倒的未婚妻了,她有錢有是有名聲。這令他想起了五年前,那時候的苔萊季娜還住在墨西拿的一個簡陋的小閣樓里,是因為他——密庫喬,才發現了苔萊季娜的那副好嗓子,密庫喬不斷幫助她,先是讓自己的朋友教她練唱課程,一連兩年,他幾乎把自己的全部收入都為她花掉了,這是一段多麼幸福的時光啊,他們憧憬過未來的幸福。最後,密庫喬聽了一個年輕作曲家的話,把教父留給他的一點財產全部變賣了,送苔萊季娜去波里音樂學院學習。這一去就是五年,在這五年里,苔萊季娜首次的演出就大為成功,後來就不斷受到邀請,並開始了演員生涯。最開始的時候,苔萊季娜還給密庫喬寄信,時間長了,她的信竟然由自己的母親代寫,然後寄給他,她母親代寫的信中,依然在給他營造一個美好的前景,一個夢幻。在這五六年里,儘管密庫喬的家人不停地反對,都沒能阻止密庫喬義無反顧的愛情。 但是現在,當密庫喬去找苔萊季娜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他一直都不相信他看到的是真的,並把夢想藏到了最後。苔萊季娜回來了,但是她沒有先見他,而是她媽媽先見到了他。見面後,他才知道,那天是苔萊季娜紀念演出日,屋裡來了很多客人。在密庫喬再三追問下,苔萊季娜的媽媽說「她(苔萊季娜)一騰出身就來」的謊言。於是,密庫喬便開始等待、吃飯,在等待過程中,他總能聽到外面喧鬧的談話聲,和一陣陣爆發的歡笑聲。而他,這個可憐的男人——密庫喬,彷彿成了被遺棄的人。他看到的未婚妻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袒露著行不、雙肩、兩臂……全身珠光寶氣,綾羅綢緞……這和他想像的從前的那個心愛的人完全判若兩人。後來,他們還是見了一面,但這次見面極其倉促,苔萊季娜只跟密庫喬說了一句話,就讓她媽媽陪她,然後又離開了,跑回到客廳。這時候,他的夢想才完全破滅,「在黑暗中,他看到他們中間出現了一道多麼深的鴻溝。」他以前不相信,但是現在,當事實擺在他面前時,他由不得不信。經過矛盾的心裡掙扎後,他終於決定離開。並想在離開前把苔萊季娜曾經寄給他的錢還給她。 最終,他走了,臨走時,他把口袋中裝的纖美的檸檬拿出來,那是給苔萊季娜帶的,但是他不想送給她了,他讓苔萊季娜的媽媽留著。他出門後才發現外面下著傾盆大雨,他不得不再次返回,登上一層樓梯,坐了下來,開始哭泣。這時候,晚餐結束了,苔萊季娜重新回到小房間。她母親一個人坐在房子里,也在哭泣。而客廳里的先生們還在大聲說笑。故事寫到這兒,我們已經明白了,苔萊季娜是不願見到他以前的未婚夫,她完全變了,骨子裡面沒有了一點點以前的純情。如果「西西里檸檬」就代表純情的話,她在最後,把這一點點純情也散發了出去。故事的結局是這樣寫的: 晚餐結束後,苔萊季娜?馬爾尼斯沖又來到小房間。她母親一個人坐著,也在哭泣,這時候,客廳里的先生們正在大聲說笑。 「他走了?」她神奇地問。 瑪爾塔大嬸肯定地點了點頭,沒有看她一眼。苔萊季娜思索了一下,向暗處匆匆投了一瞥,然後嘆了口氣: 「可憐的人……」 說完以後立刻又微笑了。 「你看看,」母親對她說道,已經不再用餐巾拭眼淚,「他給你帶來了檸檬。」 「多好的檸檬啊!」 苔萊季娜箭步跳過去,感嘆地喊道。 她一隻手捂在胸前,另一隻手儘可能多地抓一棒檸檬。 「別呀,別拿到那邊去!」母親強烈地反對說。 可是苔萊季娜聳了聳肩,一邊喊著一邊跑向客廳: 「西西里的檸檬!西西里的檸檬!」 故事敘述到這就就結束了,作者沒有再去描述當男主人公聽到苔萊季娜大聲喊叫「西西里的檸檬」的時候的心情如何,他故意留下空白,對於不可言說的東西,作者選擇了沉默。這真是高妙的結尾。他無需多寫,讀者也能猜到,他的喊聲就像一把把鋒利的尖刀,刺在密庫喬的心裡。這就是皮蘭德婁描寫的人性,被金錢扭曲的人性。我想,這樣的人性在我們這個世界依然存在,並且還有很多。我只能同情男主人公,並對他給予充分的尊重,如果這個世界連男主人公身上保留的一點點純情都不存在了,這個世界也就完了。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