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與少數派的美麗宣言

灰綠為主的畫面色調,時而出現的血腥場景,主角壓抑的生活、工作在她臉上留下的印記與古怪表情,這一切卻絲毫沒有減少《水形物語》作為一部「給成人的童話」所帶來的美——這種美,甚至並非納粹集中營里的鋼琴家那樣一幀幀剖析殘酷,而是所有浪漫的愛情故事裡最短暫又幸福的瞬間一般。


可是,為什麼在它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之後,與之而來的還有一片罵聲,甚至出現了「賤」、「猥瑣」、「罔顧是非」這樣的字眼呢?

某影評標題

因為,這一次,美是由一群孤獨的「邊緣者」來負責詮釋的。女主自然不用說,不僅被疾病奪去發出聲音的生理功能,就連無聲的表達也時常顯得混亂和局促。同處一室的落寞畫家雖然不具備什麼生理缺陷,但似乎並沒有「利用」好這一「優勢」,為了僅有的和人溝通的機會頻繁光顧餡餅店,以至於冰箱里堆滿了買來卻因難吃而無法下口的早餐餡餅,卻依然被人將自己的手足無措解讀成了冒犯。Spencer 所扮演的黑人婦女,似乎是「正面角色」陣營中唯一的「正常人」,擁有一個勉強的家庭,但雖然沒有刻意描述,在那個年代,膚色也一定時時刻刻在帶給她生活的阻力與痛苦。

電影所構建的小世界裡,具備中文互聯網上的叢林法則擁護者所喜歡的完美價值觀,每個人所獲得的地位與尊嚴,完全掛鉤於他對所謂主流的迎合程度,他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拋棄自己的道德觀,以及他能夠將零和遊戲的規則運用的純熟程度。抓到人魚的反派小軍官,即使放在今天也是能夠被用來拍攝 SUV 廣告中的標準中產階級。一大早在廚房做飯的妻子,在父親身邊嘰嘰喳喳的兒子,「美」這樣一個形容詞,似乎應該只能用於這種圓滿、毫無波瀾的生活中;唯唯諾諾殘疾人,瘋瘋癲癲同性戀,還有那條南美的湖水裡撈上來的可怕怪物,他們哪裡會與「美」產生任何關係?把他們的脖子用鎖鏈套住,關進籠子里,與正常人隔得遠遠的,時不時拎出來接受一下嘲笑,才是他們的宿命。


對於在心底始終留有這樣的看法的人,當然不會喜歡《水形物語》這樣一個故事。

比如,被問及同性戀,一些人會使用這樣一個觀點:「對於他們,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只不過別在我面前搞得過分張揚就好,別搞得好像你們是社會的主流一樣。」

這句話的邏輯實在漏洞百出。且不說嚴重的前後矛盾,「過分張揚」這種說法簡直是給自己的無恥蓋好一層遮羞布。作為和異性戀完全平等的性取向,同性戀所有為自己驕傲的權利都是與生俱來的,不需要任何人的賦予。

某些非常常見的反同觀點

那麼,為什麼這句話會被如此頻繁地使用?難道使用者意識不到這種非常簡單的邏輯謬誤嗎?恐怕不是。我們對「美」的認識,是非常「任性」的一件事。作為異性戀,當同性情侶接吻、撫摸的畫面出現在屏幕里時,生理本能不會讓自己產生看到和自己性取向相同的畫面時會有的愉悅、陶醉、感動。不僅僅是針對性取向與性,審美、外貌、缺陷、觀念,對主流的熱愛與追求,是所有主題里大多數人的共性。

你可以仔細觀察還沒有理解何為「道德」的小孩子。他們之間的相處,真的不符合成人印象里的那種「天真爛漫」。他們能最精準地識別出群體里最沉默、最不能言善辯、最「好欺負」的一個,並尋找出他/她可以拿來嘲笑的特徵,用以釋放成年人無法想像的「惡意」。再大一些,青春期時的「Peer Pressure(同儕壓力)」、校園暴力也都出自相同的心理。

《水形物語》的可貴之處,就在於利用「共情」觸及了理性無能為力的地方。在反派那個看似完美的家庭里,你看不到一絲愛與真情的痕迹,只有冷漠、焦慮、功利和殘忍;相比之下,在無聲的女主和人魚之間,我們看到了在正常人身上已經極其稀有的純粹感情;她平日里笨拙的自我表達襯托出的,是在表情、動作之間透露出的熾烈火焰。他未能擁有人類的皮囊,卻在擁有自由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偷偷跑進樓下的電影院,無比專註地品嘗、理解人類文明的結晶。她的幾個古怪的、邊緣的同伴,也遠非衣食無憂、生活優渥,仍需時常為生計擔心。但當一個擁有智慧的生物要被拿去當作試驗品時,他們各自的猶豫都沒有持續太久,就決定從自己所擁有的微薄之物中儘可能多地分享給救助人魚的行動。


《水形物語》很好地完成了引發共情的任務。作為觀眾,你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情緒變化的過程——這個時刻局促不安、無法完整表達自己的女主角,似乎在最初並不能很快吸引你的喜愛,那條將人手指咬掉、面目醜陋的水怪也絲毫沒有讓人親近的衝動;但漸漸地,你卻如此深地將自己代入了兩人的感情,甚至忘了其中一人的身上長滿了鱗片。

當然,這種觸動也是有限的。如果你已經將自己的大腦過長時間地浸泡在叢林法則中,產生共情的能力也迅速退化,解讀出的自然也只有「美醜顛倒」,認為它的獲獎與好評是「白左」綁架奧斯卡的又一力證。

什麼人最能抵禦這種思潮呢?自然是它的受害者,某一方面的邊緣人。

這也是電影表述的另一主題:孤獨的美。

它讓我想起余秀華的詩歌。我依然記得當時看到這個名字時的感覺,她那首成名作刺眼的標題,讓我認為這不過又是一次商業炒作。但當我讀完那首詩的前兩句,我就意識到自己的揣測是多麼愚蠢。在她許多作品的字裡行間,你甚至能看到這樣的畫面:一個面部扭曲的中年婦女,穿著農村裡最為常見的鮮艷棉衣,從田埂上走過,來到門前,不停勞碌著;而她腦海中,卻是一個旁人難以想像的豐富世界,雲、海以及愛情波濤洶湧,睜開眼,面前卻只有一條狗,一份湊合生活的婚姻,鄰居大娘粗野的笑聲,以及這一切帶來的無力與荒蕪。

孤獨帶給人痛苦,卻也同時帶來細膩與謹慎。它讓人能夠體察個體的痛苦與傷害,更加柔軟、溫情,同時更加熱忱,擁有更加堅毅、強大的價值觀。

我很喜歡一些觀眾用「Cuddle」來描述幾個人類和一條人魚的發生連結的短暫時光:它並非是「擁抱」,而是蜷縮在懷中的依偎,互相取暖,分享對方的每一個細膩的心結。帶著理想主義、帶著熱忱的人,很容易體會到這種「知音」帶來的慰藉。


真的,每個在電影院中為這個童話淚流滿面的觀眾,都多多少少是幸運的人。因為,你具備足夠豐腴的精神世界。縱然,你可能因此時常痛苦,感嘆為什麼別人能夠在歡愉里度過大部分生命,而自己卻時刻像窒息一樣抑鬱。可如果給你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你掙扎過後的決定,恐怕依然會是現在那個敏感、孤獨卻熱切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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