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溫情與道義──透視威尼斯平民的經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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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長河中,除了少許王侯將相,還有千千萬萬的普通人。然而,留存至今的資料,描繪前者的多,敘述後者的少。幸運的是,威尼斯檔案館中存有數百份16世紀末造船工人和水手群體留下的婚約和遺囑。Iordanou 2015年發表於Economic History Review的研究分析了這些材料,她發現:真摯的情感和對美好社會的熱忱,對時人分配嫁妝和遺產的決定有很大影響。
當時的威尼斯有三個社會等級:第一種是貴族(patrician),屬於統治階級,富有,身居高位;第二種是市民(cittadini)。這個市民的含義和今天不同,在當時也是社會精英。市民主要有兩類,一是政府、教堂等機構的中低級官員,二是比較成功的外國商人;第三類是平民(popalani),內部也分兩層。上層平民常常擁有店鋪地產、僱傭勞工,下層則包括大量熟練和非熟練工人,如造船工、烤麵包師、織工、僕人、水手,等等。文章的研究對象主要是最後一類。
16世紀後期的威尼斯,用命運多舛來形容毫不過分。首先,和土耳其的連年戰爭,不僅失掉了土地,也失掉了許多在中東地區做生意的機會;其次,地中海的海盜劫掠船隻;再次,英國和法國的崛起分走了一部分威尼斯的生意;最後,1575年時,一場大瘟疫席捲了威尼斯,奪走了四分之一人的生命。瘟疫之後是饑荒,饑荒之後又是通貨膨脹,食品價格騰貴。
作者要研究的這兩個群體,對生活艱難感受相當深刻。107份婚約,225份遺囑,來自兩個居地相鄰、行業相近的群體。一是兵工廠人(Arsenalotti)。他們主要負責為威尼斯設計和製造船隻,既造軍用船,也造商船;二是希臘人(the 「maritime」 Greeks)。這些移民既參與造船,也做水手。以兵工廠人為例,瘟疫來臨之前,他們的收入位居社會中等:造船學徒,每天的工資是6個銅幣;熟練工匠,每天的工資是24個銅幣。年收入取決於工作的天數。
戰爭過後,瘟疫和饑荒來臨,兵工廠人和希臘人面臨著雙重危機。一方面,1570-80年代,威尼斯從土耳其俘獲了不少船隻。建造的需求下降,維護的需求上升。此外,地中海不太平,對商船的需求也隨著貿易蕭條而減少。軍用船和商船的需求都在下降,意味著對造船工人的需求下降。他們每年能夠工作的時間減少,年收入也因此下降;另一方面,瘟疫過後,饑荒來臨,食品價格在短時間內上漲了125%。直到1590年後期,食品價格才穩定下來。
兵工廠人和希臘人的工資不是沒有上漲。1580年代後期,他們享受到了1400-1700年間的唯一一次漲薪——學徒的日工資漲到24個銅幣,熟練工匠的工資漲到40個銅幣。不過,在瘋漲的價格面前,這點漲幅實屬杯水車薪。Mustagi,一個熟練工匠,在信件中大發雷霆,原因就是無船可造,名義收入縮水了四分之一。面對那種價格,他養不起懷孕的妻子和兒子了。
面對困境,怎麼辦?從婚約和遺囑看,兵工廠人和希臘人都選擇藉助社會情感紐帶來度過危機。這一點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嫁妝。當時的威尼斯,無論富人還是窮人都給嫁妝,但目的不同。富人家的嫁妝數量多,但心思也多:這筆錢必須留在家裡,用在家族的孩子身上。即使丈夫不幸去世,寡婦常常也得不到這筆嫁妝——早在結婚的時候,家族就已經準備好了紛繁的法律文件。而普通人家的嫁妝則沒那麼多,但如果男方不幸去世,女方確實可以支配這筆財產。
困厄時期,父母掏給小家的錢反而多了。從107份婚約看,嫁妝的金額比困難時期前後是增加了。兵工廠人和希臘人,往外嫁女兒的時候,平均給300個金幣的嫁妝。這是什麼概念呢?按照前面所述的工資水平,這大概是他們五年的收入。嫁到這兩個群體中的女孩,平均帶著246個金幣的嫁妝,相對少一些。作為對照,一個世紀以後,兵工廠人嫁女兒的嫁妝平均只有200個金幣。
另一方面是遺囑。造船人家,男女都有可能在年輕時立下遺囑。男方早立遺囑,是因為隨時可能徵召去打仗,死亡風險很高;女方早立遺囑,是因為生育。前者數量居多。男方通常很照顧女方:允許自由支配嫁妝;常常額外給錢,多達幾十上百金幣。即使再嫁,照給。在一例遺囑中,男方還寫道:如果自己不幸身故,名下一棟房子免費給女方居住。如果受託處理自己遺產的哥哥欺壓遺孀,遺孀憑藉遺囑,可以獲得更多補償。
除了夫妻間的感情,遺囑還體現出兵工廠人和希臘人高度的社會責任感。有的人疾呼「這個社會病了」,更多的人(比例超過一半!)則選擇在遺囑中捐出財產,常高達上百個金幣。捐助的對象很廣,除了捐給教會,有的人指明,要把錢分給「窮苦無著的女孩」,防止她們淪為奴僕或妓女;有的人堅持,要把錢全部用來給窮人購買衣服和鞋子。他們不僅捐錢,也捐實物。
威尼斯的富人也做慈善。不過,富人和普通人行善,很難說誰的目的更加單純。富人行善常常強調救贖靈魂,希冀贏得聲望;普通人行善常常是出於感同身受——社區中有人死於瘟疫,有人一貧如洗,很難坐視不管。總之,普通人的婚約和遺囑,讓我們看到了當時威尼斯平民的可敬一面。讓自己的家庭、自己所處的社區變得更好的願望,也許是人類所共通的。
文章來源:Iordanou, Ioanna. "Pestilence, poverty, and provision: Re‐evaluating the role of the popolani in early modern Venice."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69.3 (2015): 80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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