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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再提

09年的某個星期天下午,照常要開班會晚點名,我正拎著暖瓶從水房打水回來。在藝術學院上學的ex突然發簡訊過來說出事了,他們那已經封校,能看到校園外面的馬路上有人縱火,天上都是濃濃的黑煙。家裡此時也打電話,我媽下午照常去人民廣場散步遛彎,發現大批年輕的XX集結,本能地覺得不對勁,趕緊回家了,說可能出大事了,讓我千萬不要亂跑。那晚上發生什麼,全中國人民現在都知道了。有些流傳出來視頻我到現在也沒敢看過,只知道那幾天南郊火葬場不夠用了,加班加點燒都不夠。

臨近期末考試,人心惶惶,所有大學都封校。聽說第二天外面一片平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路上幾乎沒有人,只有三三兩兩拎著大棒子的男人敢在路上走。校園裡突然起了不知什麼流言,大家紛紛去校園超市搶購食物和水,等我到超市的時候,只有口香糖和德芙巧克力還在貨架上,連瓶裝水都徹底賣完了。我們的女生宿舍有14層,幾乎全校的女生都住在這兒。大家爬樓梯時,不知道誰突然尖叫一嗓子,人群立刻起了恐慌,像潮水一樣在樓梯間里往上涌。那個學期考了我至今噩夢的免疫學,可能為了照顧學生們驚恐的情緒,那學期全班幾乎沒人掛科,連免疫都幾乎全體通過了。

那個暑假我考駕照科目二三,很幸運,因為莫再提,所有的路考都取消,改在烏拉泊駕考中心裡的場地,繞著五環走大半圈就算過了。國家給每個死者賠80萬,駕校里兩個中年人聊天,其中一個說,誰家要是有癌症晚期的老太太,當時往街上一推,可不就80萬到手了么,不虧。

本地電視台滾動播出各種受傷人士採訪和團結典範。記得有個維族大爺收養了一個先天沒有肛門的漢族女嬰,小姑娘竟然也健康活下來了。還有個漢族女生給不認識的維族少年捐了一個腎,被新大法學院破格錄取研究生。從小撒尿和泥巴一起玩兒的維族閨蜜不敢一個人出去了,她的面孔別說當時打不到車,還有被揍的風險,於是我倆結伴去紅旗路地下城,那裡呈現出從未有過的繁榮,賣遊戲電影電視劇的在那個夏天都賺了不少錢。我買了一套慾望都市,在悶熱窒息和斷網與外面世界徹底隔絕中,昏天黑地一口氣看完。連簡訊也發不了,於是玩的樂隊在那個夏天解散了,好像也沒有搞推心置腹滿臉鼻涕泡的散夥飯儀式之類,就是自然而然結束了。迷茫的烏魯木齊年輕人開始灌一瓶又一瓶絕命大烏蘇可能就是那年落下的毛病。

過了幾天竟然出現了一些區域網論壇,我像發現新大陸般驚喜,在裡面一泡就到了第二年網路恢復,在那個論壇里發出去了很多珍藏的專輯,也下載了很多別人貢獻出來的。那個論壇好像是個克拉瑪依衣食無憂的油二代開的,據說維護也花了不少錢,因為每天都有無數人在裡面發歌發車。論壇聚會也見了不少網友,但是到現在也徹底不聯繫了。我記得一個喜歡聽朋克高二的小男孩私信我說要上街去遊行跟著一起報復,被我不屑訓斥,他說你等著,以後讓北京的skinhead朋友打死你這種漢奸。半年前聯繫,當年這個日天日地日全世界的小崽兒在克拉瑪依政府里安然上班,連搭訕女同事都不敢,莞爾。

熬過那個漫長的暑假,終於開學了。又出現了新的幺蛾子,公交車上開始頻繁出現扎針事件,誰也不知道那針里有什麼,據說是艾滋病人的血,一時間大家全都不敢坐公交車。這扎針事件直接引發了市民散步活動,小西門商貿城的生意人已經幾個月沒法開張了,他們憤怒地走到人民廣場區黨委門口,要求給個說法。某書記出來緩和大家情緒,被砸了好多個礦泉水瓶,去年還是前年這個人被雙規了。

形勢嚴峻,於是全疆大學開學第一周不上課,加強學習民族團結教育,所有人都要寫感想。那幾天街上的肯德基下午四點就開始往外趕人,烏魯木齊最主幹道之一的光明路上竟然有人在打羽毛球。閨蜜她家院子有個好事者參與遊行,被催淚瓦斯把臉都給噴黑了。那年十月坐火車去北京看摩登還是草莓,來到有網路的世界,第一件事就是登qq和人人,網友們好像都很平淡,並不知道新疆發生了什麼。美好藥店那年還沒散夥,那是我第一次聽他們,長達10幾分鐘的老劉聽得我渾身雞皮疙瘩起來。過完了國慶節,我返校晚了一天,罰寫5000字的檢討,這可能也是促使我後來堅決不留在本校上研的稻草之一吧。

那年過年,發簡訊的禁令暫時解開,每個人每日可疆內發20條簡訊,每條字數限制似乎是20字,我還記得絞盡腦汁壓縮拜年簡訊字數的蛋疼感。每個星期都有新的流言,下周要恢復網路了,下個月要恢復網路了,可打開電腦面對的只是一個鏡像的太監版新浪網,當時我想搞不好一輩子都不來網了。同宿舍的室友養成每天早上試圖登一下qq的習慣。5月的一個清晨,全宿舍被她的驚叫吵醒,她驚呼來網了。我泡了8個月的論壇里的朋友們心照不宣地各自奔向美好前程,如今這個網站已經廢了,徹底打不開。我曾經在路上撞見過論壇里的已婚好大叔和圖片版的年輕女版主約會,也聽了很多誰和誰約過泡泡的八卦,如今大家心懷鬼胎各自重新做人了。

前幾個月暑假在家,給爸媽買了電影票讓他們去看湄公河行動。我媽上一次進電影院還是我初中的某一年國慶,我們一起去看了新疆製片廠為國慶獻禮的庫爾班大叔上北京,她被電影感動地得淚光閃閃。她幫助過單位門口幫環衛紅人媽媽掃地而不去上學的小巴郎子,路過兵團司令部救過上訪而不得幾乎凍僵的南疆老人。某一年的3月份寒風刺骨,一個維族中年男的在中山路上木納地賣著兩籃草莓,皮鞋已經破得腳趾頭都漏在外面,並沒人光顧。我和我媽路過,我媽心下不忍,立即買了不少讓我提回家,而她自己去小西門買了雙布棉鞋回來送到這個男人手上。以前和我媽一起去看過新疆話劇團的《二道橋》,講了這個民族雜居區從解放到21世紀的變遷,她回來對這個話劇讚不絕口了很久。這個千瘡百孔的城市在恢復一點元氣沒幾年後,早市的一場爆炸和幾十個上天的老人又一次無情地粉碎了那點溫情。我媽這個天山區老土著不止一次地困惑,為什麼會發生後來的這些事?到底誰做錯了什麼?到底是誰出了問題?

我也很想問問我的閨蜜,你們的內部到底是個怎樣的圈子?你們到底怎麼想的?真的回不去了嗎?我不敢問,起碼我們現在還在一個火鍋里絲毫沒顧忌地用筷子涮著羊肉。

心情亂,先說這麼多。家人每年去給老人上墳都要路過烈士萬金剛的墓,總要敬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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