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造物原點--《場所精神》

《場所精神》-邁向建築現象學

(C. Norberg-Schulz)

在西方思想史上,哲學與科學一開始有著密切的關聯。文藝復興後期,數學假說與自然科學的融合下開啟了近代科學的序幕。科學隨後脫離哲學母體,在19世紀寫下了最輝煌的一頁。人們不再只是憑直覺、經驗去認識自然,而是以科學方法研究自然,形成有系統的知識。科技消減了自然的威脅,幫助人類控制自然,並使人類社會有了空前發展。然而科學側重實證事實,並不面對價值和意義問題。C·諾伯格·舒爾茨 認為現代建築危機是建築失去了本身所應具有的意義,而淪為效用、抽象的存在。皮亞傑的「兒童心理學」揭示小孩子是經由認識自然(具體的事物)而逐漸培養了決定未來經驗的「知覺基礎」,因此人與環境之間的關係是充滿意義的,而不是科學概念所描述的純粹客觀知識。而建築現象學,把建築理解為人存在的立足點,其基本精神是回歸生活世界,把建築視為生活情境的「具現」(concretization),而設計作品的一個核心目的在於保存並傳達意義。

第一 建築現象學

現象學是當代西方的重要哲學思潮之一。它針對的問題是客觀知識論以及由此引發的科學主義對一切的侵蝕。現象學的方法被認為是一種不以任何假設為前提的、達到本真的方法。胡塞爾(現象學的創建者)理論中, 「現象」 (phenomenon),並非我們平常所說的事物的表面現象或外表之類含義, 它是指顯現在人意識中的一切東西。只有現象,才是一切合乎理性探討的普遍基礎。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凡是不先進入感官的就不能進入理智。」現象學的第一原理是「面向事物本身。」要面向事物本身,必須將我們一直用來探討世界的現有知識懸置起來、存而不論。這裡摻進的是「人」的價值,把世界還原到「人的世界」。而建築的意義就在於建築是「提供了場所的物」。如果僅從邏輯的維度構築一個物理的空間,而忽視了場所與人的意義關係,是難以創造出好的、人所認同的棲居之地的。

以現象學的基礎精神出發,C·諾伯格·舒爾茨對建築重新作出思考,發展出建築現象學。他認為「棲居」不只是「庇護所」,其真正的意義是指生活發生的空間,是場所。場所、場所精神和存在空間成為建築現象學的核心範疇。建築現象學的一個基本目的就是揭示建築環境的本質和意義,而這種本質和意義又似乎被歸結到場所這個重要概念之中。建築現象學的方法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用具體而非抽象的概念來描述環境現象,通過具體環境的結構形式和意義,將環境與人們的生活經歷緊緊聯繫在一起。另一種方法是在具體環境中,如由特定地點、人群、事物和歷史構成的環境中,考察人們與環境之間的聯繫,從人們的環境經歷中揭示出建築環境結構和形式的具體意義和價值。兩種方法都注重從內在的心理和精神而不是外在的物質現象角度上,去考察和描述人們與環境和周圍世界的各種聯繫;從人和環境的相互作用影響中,發現建築與人生活的核心關係,進而指導我們對建築環境的理解、保護和創造。

第二 場所

現代建築強調的空間是一種抽象的概念。建築現象學則談場所,場所是人類活動中不可缺少的概念,也是自然和人為的元素所形成的一個綜合體。 作為整體環境和存在空間的具體化,一個場所有空間和特徵兩方面,空間是場所的物理布局,特徵則是氛圍並蘊含精神意義,是該空間的界面特徵、意義和認同性。諾伯格·舒爾茨認為場所不是抽象的地點,它是由具體事物組成的整體,事物的集合決定了「環境特徵」。每個場所都是唯一的,呈現出周遭環境的特徵,這種特徵由具有材質、形狀、肌理和色彩的實體物質和難以言說的、一種由以往人們的體驗所產生的文化聯想共同組成(Trancik, 1986) 。場所是人們生活的立足點,它以具體的建築形式和結構,豐富了人們的生活和經歷,以更為明確有力和有積極意義的方式將人和世界聯繫在一起。 。

人生存於「大地之上,蒼穹之下」,首先須面對的就是自然場所,經由對自然場所的理解,人構築了人為場所。透過「物」、「秩序」、「特質」、「陽光」與「時間」而得以理解自然場所。物和秩序屬於「空間組織」,「特質」與「陽光」屬於「造型特性」,時間意味著恆常與變遷的向度。藉助形象化、象徵化等手法,人將自然場所的意義轉化成為人為場所的特性。舒爾茨總結出一系列有典型特徵(主要是造型結構層面的特徵)的場所,如浪漫式、宇宙式、古典式、複合式,並闡述了每種類型的場所精神。

第三 場所精神(genius loci)

場所精神最早是羅馬人的想法。根據古羅馬人的信仰,每個獨立的本體都有自己的靈魂。古人認識的環境是有明確特性的,他們認為和生活場所的神靈妥協是生存的重點。如古埃及不僅依照尼羅河泛濫情形而耕種,甚至連地景結構也成為公共性建築平面配置的典範,象徵永恆的自然秩序,讓人有安全感。另一方面,生活的真實性是場所精神的重要部分。 1960年勞倫斯. 德雷爾寫道「如果你想慢慢地了解歐洲的話,嘗一嘗酒、乳酪和各種鄉村的特徵,你將開始體會到任何文化的重要決定因素歸更到底還是場所精神」。 在不同的地域旅遊或許是現代人的一大興趣之一,這種體驗的樂趣在意體驗不同地域的獨特的場所特質和精神。

場所精神涉及到「意義」和「結構」兩個概念。意義是一種精神的函數,它取決於認同感,同時暗示一種歸屬感,因此構成了住所的基礎。結構則指這一種系統關係所具有的造型特質。結構和意義統一在整體之中。一個場所存在的被普遍接受的精神就是認同性。場所的認同性是由地理區位、一般的空間配置和特性的明晰性所決定的。這個整體可能是「在山丘里封閉的石屋所形成的密集簇群」、或是「在海灣四周色彩鮮明的陽台住屋形成連續的排列」、或「山谷中半木構造的上牆住屋井然有序地群集」。我們的環境脈絡中,認同感意味著與特殊環境為友。北歐人已和霧、冰和寒風成為朋友,然而沙漠地帶的民族則必須和綿延不斷的沙漠和炙熱的太陽為友。而「浪漫式建築」、「宇宙式建築」、「古典式建築」的區分,意味著根植於自然和不同地域,不同建築的典型模式,其場所精神也是不同的。

常態的穩定精神是人類基本的需求。人和社會對場所的認同是一點一滴形成的,是一種緩慢的力量,但一旦形成又構成了穩定的場所精神。 場所雖然會因其他的因素產生變遷,然而唯有在變遷中仍能掌握其場所精神才不至於造成場所的混亂與迷失。現代人疏離感的出現最主要是由於現代場所在方向感和認同感提供了太少的可能性。某些城市的變遷過於劇烈,以至於完全喪失了對之前穩定的場所精神的延續導致了人強烈的疏離感 。當然也有一些歷史悠久的城市,如布拉格、羅馬等,他們在變動的世界中保持了對場所精神的延續,因此比較好的解決了人類的心智問題。所以,只要連續的歷史情境的需求不受到阻礙 ,即便經過長久的歲月,場所精神仍能保存下來,如美麗的布拉格。

場所精神由地理區位、空間形態和具有特性的明晰性明顯地表現出來。當這些觀點成為人的方向感和認同感的客體時,在場所變遷時就必須小心加以保存。必須充分尊重那些傳統場所顯性的結構特質:如聚落類型、營造方法及具有特性的裝飾主題。如果主要的結構能受到尊重,之前延續的和諧氣氛就不至淪喪,這種和諧感會使本地人有歸屬和認同感,同時讓遊客體驗到特殊的地方性品質。保存的另一層目的,意味著建築發展是以文化體驗的綜合為人所理解的,超越於功能體驗,文化體驗是可以持久保留並長久影響到個體和社會的。尊重場所精神也並不表示抄襲舊模式,而是肯定場所的認同性並以新的方式加以詮釋。「藝術的進步是在變遷中保存秩序,並在秩序中產生變遷」。活的傳統能符合生命的發展,自由並不是任意地發揮,而是具有創造性的參與。

第四 人為物的本質

人在長期的發展中逐漸脫離自然而獨立,並通過創造構建自己的世界。那麼,人為物的本質究竟是什麼?他們是自然的意義反映?還是人能創造出人自身的意義呢?海德格爾在《物》的論文匯總,以壺的機能「傾倒」作為出發點,來解讀人為物的存在。「傾倒」是壺的一種行為稟賦, 而壺中裝的水是既有的,並與天地共存。壺被理解為一種能滿足某種目的的人造物。因為壺的這種稟賦,它參與到生活之中,它是使生活具體化的一部分。所以,物的功能是以各種觀點使生活具體化或呈現出來。如果一種物無法如此,便僅是商品。當我們能辨認組成生活環境的物所透露的事時才能詩情畫意地居住。除去效用、功用,物是為了呈現意義而製造的,它們集結世界,而本身也被集結成一個小宇宙。 海德格爾的例子表示人不可能完全由自身創造意義。人是生活世界的一部分,世間所有經由人所創造的物,存在於天地之間,都必須顯示出這種關係。 如此一來,所創造的物便根植於語境( 地方性、特定場景、文化環境)中。 當「物」變成了用後即棄的消費客體,自然則被視為是「資源」。只有當人重拾其認同感和集結意義的能力,才有可能遏止這種破壞性的發展。

第五 案例

美國建築師萊特的作品,從一開始就受具體的「渴望真實」所影響。萊特童年時在威斯康辛農莊學習「如何實實在在的工作」,因此他對自然現象的學習並不是抽象的觀察與分析,而是對具象的、有意義的力量的體驗。 所以他說:看熊熊的火在堅固的石造房子里燃燒令我感到舒服極了「,他的不少別墅設計都是圍繞一個大煙囪發展,壁爐成為住所的表現核心。他對自然材料的應用也表現了重返真實的渴望。傳統以來,人的住所一直是家庭的庇護所,萊特想要表達紮根和自由,因而破壞了傳統的盒子,利用引導和統一空間的連續的牆,創造了一種介於內外部的新的詮釋,讓人可以感受到自由與參與的全新感受。最經典的作品是流水別墅 。

萊特的作品在1910年在歐洲出版以後,其作品對歐洲的先驅產生了極大影響。在此之前,建築往往是「上層階級」所決定,住所反映出來的有意義的造型的發展是與教堂和皇宮相關的。相反,現代建築以住所為出發點,因此傳統建築物的任務的秩序顛倒過來。這表示建築不再基於教條或權威,而是基於日常生活生長出來,是人對自然、其他的人或自己的理解的一種表現。新精神必須使人從「體系」中解放出來,征服之前社會導致的思想和情感的分裂。

現代建築一度重視賦予建築物和場所獨特性。這意味著設計應該將地方性和建築物的環境因素納入考慮,而不是基於一般性的類型和法則。這種新思路在二戰後明顯體現在阿瓦奧圖作品中。阿瓦奧圖努力使建築與周遭的空間和地域文化相配合。中 如瑪利亞別墅(villa Mairea 1983-39)及塞納查羅市政廳(Saynatsalo 1945-52)中,表達出強烈的芬蘭的場所精神。又如麻神理工學生宿舍(1947-48),建築物起伏的牆壁明確地表達了現代的自由的理念,同時與空間狀況相配合。奧圖的作品在北歐的極致簡約中帶有浪漫的氣息,並讓現代建築從早期歐洲現代主義的」宇宙中心的「抽象概念中解放出來。

柯布西艾是對奧圖影響很大的建築師。他同樣對建築的真實表達充滿渴望。柯布在賦予建築物真實的展現和特性前需要很長的時間和耐心探索。最大的轉變表現為朗香教堂的設計。他希望重返建築的心理尺度,按柯布的說法是要創造「一條非常全神貫注、靜默沉思的船」。這個建築變成了一個有意義感的場所,充滿了精神力量。

後 續

本書是建築理論中的經典之作,當然也有許多問題值得推敲。例如作者將場所精神簡單歸結為幾種模式,如浪漫式、宇宙式、古典和複合式略顯牽強。又如皮亞傑主張的「知覺基礎」是與實質性、社會性、文化性三種層面密切相關的。而作者僅以實質層面展開他的場所理論,過分簡化的分析,使得他的理論傾向於「環境決定論」。事實上,自然永遠只是現象而已,而行為卻具有內在的思想過程,若是想從自然現象中找出行為的因果關係,無疑於科學家追求事件的定理和因果關係而已。

人類在現代化進程中,貌似掌握了更強大的科學技術能力,可以創造更豐富和更強大的物,但並不意味著人與自然與環境與世界的關係更好了。本書的價值在於揭示了:人與環境原本是一種充滿意義的關係。當環境具有意義時,人便覺得「置身家中般地自在」。本書啟發設計者有必要回歸造物原點,從如何提供一種更有意義的生活方式出發來造物,從關係和情境出發來思考「物」的設計。當然,當我們提到意義時,很容易淺顯的將意義歸結為形式上而非存在上的感受。例如奧圖的浪漫式表現很容易被他人效仿為一種膚淺的形式表現。如何創造場所使其在功能上既可以滿足現代生活同時又呈現真正的意義連接,這並不是簡單的事情。 但我們不能忘記人的任務正是洞察意義,實現其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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