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減封越前北之庄事件之謎底——山口宗永控訴小早川秀秋事件始末

慶長二（1597）年六月二十九日，作為秀吉猶子的小早川秀秋，以慶長之役的總大將身份從名護屋城出陣，此年，秀秋年僅16歲。

然而，不過六個月後的慶長二年十二月，豐臣秀吉緊急命令小早川秀秋於慶長三（1598）年正月之前回國。四月二日，小早川秀秋被秀吉減轉封至越前國北之庄16萬石，比原來的筑前、筑後33萬石少了一倍多。

按照通說而言，小早川秀秋在慶長之役中有不俗的表現，甚至親自帶大軍前去救援被圍困於蔚山倭城之中的加藤清正，由此受到了日後東軍方多位將領的讚賞。然而，根據學者黑田基樹的指摘，所謂「小早川秀秋參加蔚山之戰」的通說全然不可信。

在蔚山之戰救援隊發起進攻前日的陣立誓書中，黑田長政、蜂須賀家政等人赫然在列，唯獨不見小早川秀秋的影子，而根據一次史料推斷，小早川秀秋此時正在朝鮮南部的慶尚道實施普請。因此，通說中所謂，「小早川秀秋協同黑田孝高擊退明軍」一事完全不屬實，此時黑田孝高也仍然被迫蟄居中，沒有任何機會接觸小早川秀秋，更遑論作為軍監協助其作戰了。

至於真相如何，那就要提到小早川秀秋與他真正的軍監——山口宗永之間的一些恩怨了。

一、秀秋與山口宗永——不和睦的一對君臣

山口宗永，加賀國大聖寺城主，生於天文14（1545年）年，何時出仕於豐臣秀吉，已不可載。他在歷史舞台上第一次粉墨登場時已經接近50歲，文祿四年（1595年），羽柴秀俊由於秀次事件導致原居城丹波龜山城被沒收，但此時小早川隆景正好隱居，羽柴秀俊也在安國寺惠瓊（存疑）的斡旋之下，以小早川隆景養子身份繼承筑前國，領30萬7000石。此時，山口宗永作為秀吉派遣的寄騎，和小早川隆景的原家老鵜飼元辰一同對筑前進行了檢地，並訂立了較為完善的家臣知行體系以及軍役體制。

因此，小早川秀秋在筑前一帶留下了較好的名聲，甚至高於後來轉封至此的福岡藩初代藩主黑田長政。在小早川秀秋帶走筑前一地的年貢之後，他的檢地目錄也還是為入封的黑田長政帶來了很大的方便。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也許小早川秀秋在治政方面的才能還是不能說無的，然而，考慮到秀秋此時年僅十五歲，這件事有多少是山口宗永的主張，有多少是小早川秀秋的主意，那就見仁見智了。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山口宗永在小早川秀秋轉封之時，為秀秋出力很大，堪稱秀秋的恩人。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山口宗永與小早川秀秋很早開始就產生了嚴重的齟齬。文祿四年（1595年）二月二十一日，小早川秀秋被決定為慶長之役侵朝總大將的同一日，秀吉得知小早川秀秋與宿老山口宗永爆發了激烈的矛盾，秀吉甚至特意將他們兩人招進伏見城，親自調解兩人之間的矛盾。結果是，山口宗永沒有被解除宿老職務，反而被秀吉委任為小早川秀秋的軍監，一同準備侵朝事宜。

不和的內容如今已經無法考證，但是，可以確認的是，秀吉在事件的處理上明顯偏向山口宗永，而非小早川秀秋。秀秋從名護屋城出陣翌日收到的秀吉親筆書狀更加印證了這一點：

「何事についても山口玄蕃頭（宗永）?福原右馬亮（直高）らの意見をうけて、心を改めて、落ち著いた心を持って、よく考えなさい。以前から言っているように、決して憎んでいるわけではなく、今後の（秀秋の）ためを思って、親切心で言っているので、今後は心の底から心懸けるのが大事だ。（後略）」（轉自-黒田基樹『シリーズ?実像に迫る　005　小早川秀秋』戎光祥出版、２０１７年）

翻譯：「無論何事都應該請示山口宗永與福原長堯的意見，一定要謹慎處事，冷靜思考，凡事三思而後行。像我以前說的那樣，絕對不可以對他們二人懷有憎恨，他們今後都會懷著親切之心和你交談，你今後也要真心理解關心他們。（後略）」

根據上述書狀推斷，小早川秀秋和山口宗永產生矛盾的原因令人啞然失笑——小早川秀秋僅僅是對於指導自己的宿老山口宗永的教導產生反感，進而演變為憎恨，導致二人之間反目。因此秀吉以「絕對不可以對他們二人懷有憎恨，他們今後都會懷著親切之心和你交談，你今後也要真心理解關心他們。」之類諄諄教導，然而，這封信有沒有真正打動秀秋，那就是人心隔肚皮——無從猜測了。

很快，山口宗永與小早川秀秋徹底決裂，事態朝向不可逆的方向發展：「八月十八日，山口宗永致信增田長盛與長束正家，宣稱小早川秀秋治軍無度，一旦發生突發事態，大軍根本不會服從調度，此為緊急事態，必須傳達給秀吉討論。（「菅文書」「筑紫文書」『新修福岡市史資料編近世１』二〇四～五號）

豐臣秀吉在接到上述書狀後，並沒有直接就對小早川秀秋作出什麼處分。然而，山口宗永也依然作為小早川秀秋的軍監活動著。直到蔚山之戰開始後，山口宗永率3000人，同加藤嘉明、中川秀成、脅坂安治、生駒一正等人一同前去營救加藤清正，而小早川秀秋仍駐守慶尚道實施普請。儘管山口宗永援救加藤一事據推測應該是秀秋的決定，秀吉仍然是坐不住了，從12月開始，秀吉再三致信秀秋，以強硬的語氣要求秀秋儘快回國。秀秋回國後，山口宗永趁秀秋轉封之際，宣布從小早川家獨立，並接受秀吉下賜的加賀國大聖寺城，成為獨立大名。

從此之後，山口宗永和秀秋徹底分道揚鑣。慶長五年（1600年）的關原之戰中，山口宗永選擇加入西軍，然而，8月3日，前田利長率領的2萬大軍攻陷山口宗永500人所守的大聖寺城，山口宗永父子切腹，抱憾而亡。

二、小早川秀秋的在朝軍備

那麼，小早川秀秋是否真的和山口宗永所說的一樣，在朝毫無作為呢？

根據《黒田家文書》、《島津家文書》的交叉指證顯示，慶長2年12月，增田長盛與長束正家向豐臣秀吉送上了處理意見，認定「小早川秀秋在朝無法指揮軍隊，軍隊不能備不時之虞屬實。」從此之後，豐臣秀吉打定了要求小早川秀秋回國的主意，再三要求秀秋回國。

即使不考慮山口宗永告狀的影響，增田與長束兩奉行對小早川抱有一致的否定意見是確鑿無疑的。而秀秋在朝的軍事行動，具體史料記載也非常尷尬，按照黑田基樹的指摘，小早川秀秋在朝的動作，已知僅有如下幾項：

·慶長二年六月，小早川秀秋駐軍釜山倭城，負責向前線傳達秀吉的「注進」，也就是說，作為秀吉軍令的傳達者活動；

·慶長二年九月，小早川秀秋之名作為監督人員出現在日本運抵釜山的軍需品清點賬上，可以確證秀秋參與了一些兵站活動；

·慶長二年十月，施行梁山城普請；

·慶長三年初，回國。

很遺憾的是，這是一次史料上小早川秀秋在朝鮮戰場上活躍的全部了。慶長二年12月爆發的蔚山之戰中，小早川秀秋並未親自出陣，而是派遣與自己早已不和的山口宗永3000人（一說山口宗永自行前去）參與救援行動，自己仍然留在梁山倭城進行普請。對於自己外甥這樣避戰的行動，老年性格急躁的秀吉恐怕早就急得跳腳了吧，因此火急火燎的將其召回處分，似乎也不是不可理喻之行為。

《岡山市史》中稱秀秋為「年輕氣盛，惡名與其功績不相符」的青年才俊。然而這更多的是指秀秋的內政能力，而且其背後也隱隱的能看出山口宗永的影子。像所謂「殺散朝鮮軍，手刃逃兵十三人，因此被石田三成舉報受罰」的壯舉，終究只能在寬永12年（1672年）出版的《朝鮮物語》才能出現了。此時的秀秋正在梁山城普請，石田三成也暫時離開名護屋，在會津協助上杉景勝轉封事宜長達五個月之久，逸話的兩位主角全都擁有不在場證明，不得不說是一場罕見的笑談。

三、小早川秀秋轉封的軍事目的

關於小早川秀秋轉封越前，雖說不能說沒有懲罰的意味，但據學者笠谷和比古和本多博之的指摘，豐臣秀吉轉封小早川秀秋實際上有明確的軍事目的。這種說法可以從石田三成寄給自己家臣大音新介的一封書信中摸索到些許線索：

「（秀吉殿は）我等には筑前筑後をくだされ、九州の物主にしてくださるとの內意でした。しかしそのようなことをしては、（京近くの要衝である）佐和山に置ける人もなく、身近にて用事を申し付けられる人も少なくなるので、我らはこのまま（佐和山にとどまること）になります。近江のその方の知行や蔵入（代官領）などが増えないことになれば、後悔もありますが、よくよく申し付けます。筑前筑後は蔵入になります。また、金吾殿は越前へ替わり、我らにその地の代官を命じられました。近々筑前へ行きますので、その心得でいてください。このことを父や妻にも伝えてください。」

翻譯：「秀吉大人曾有封給我筑前筑後，將我升任為九州物主的意思。然而仔細考慮過後，適合封在（作為臨近京都要衝的）佐和山一地的人並無候選，能在他身邊傳達事務的人也會變少，因此我辭退了此事，依然駐留於佐和山。雖說留在近江沒辦法在增加知行或代官領有些可惜，但此事我也是深思熟慮後決定的。筑前筑後將會作為藏入地（天領）管理。另外，由於金吾大人（小早川秀秋）被轉封越前，我被命令作為代官暫時管理筑前。最近我就將向筑前出發，請替我處理好日常事務。此事也請你向我父親和妻子（石田正繼和皎月院）傳達一下。」

由此可見，豐臣秀吉原意將小早川秀秋轉封后，將筑前筑後地區分封給自己的心腹家臣石田三成。而石田三成卻以筑前筑後地區遠離京城，不便處理中央政務為由拒絕了秀吉。聯想一下通說由於拒絕國替而被扔進出羽的織田信雄，石田三成的拒絕也許不無冒險的意味。此外，此事雖看上去只是一次簡單的「國替」爭執而已，但是聯繫一下豐臣秀吉在之後的動作，就會得出一個十分明晰的答案：

·慶長三年，豐臣秀吉制定計劃，試圖在慶長四年再度進軍朝鮮。該計劃中，秀吉擬定福島正則、石田三成、增田長盛為總大將，試圖在蔚山城再登陸，沿漢江佔據全羅道，隨後駐軍枕戈待戰；

·慶長二年開始，同期除監督秀次切腹外，無任何功績的福島正則青雲直上。7月26日，福島正則拜領羽柴苗字，獲賜豐臣姓，升任從五位下侍從，成為秀吉近臣中罕有的「公家成」人員，官位超越淺野長政、石田三成、加藤清正等人，儼然有被提拔為新貴的趨勢；

·筑前筑後地區位於北九州，正對著朝鮮南部慶尚道地區。在秀吉的侵朝活動中是最重要的軍屯基地之一，而石田三成則公認為當時全日本最優秀的兵站奉行，在九州征伐、奧州仕置等事件中都有不俗的表現。

聯繫起來一看，秀吉的意圖可謂是司馬昭之心了。石田三成轉封筑前筑後只是下一場侵朝的預熱，為了確保侵朝戰爭中最重要的後勤體系的穩定，秀吉將執政能力存疑的小早川秀秋換下，讓心腹石田三成確保重要的兵屯基地穩定，讓他狂妄的冒險計劃繼續執行下去。

然而，石田三成卻以相當正當的理由拒絕了秀吉的提議，並提出了將筑前筑後變成藏入地的提議。秀吉也許對此心有不滿，便命令石田三成作為代官對筑前筑後地區進行了整備。直到7月秀吉病危，石田三成接到秀吉的上京命令與伊達政宗的書信火速返京為止。

那麼，石田三成拒絕筑前筑後轉封，真的只是為了防止自己遠離政權中心嗎？

關於此種說法，我們可以以慶長之役中石田三成的動向作檢證。

·慶長二年一月十日，石田三成受秀吉之命，前往會津協助上杉景勝轉封，直到五月五日才返回伏見城。

·慶長三年一月，受命成為小早川舊領的代官，前往九州處理事務，直到七月收到秀吉與伊達政宗書信後才返回伏見。

由此可見，石田三成在慶長之役中，留在中央的時間幾乎不比他外派的時間多，而豐臣秀吉對其的信任也恐怕不是單單靠遠離就能解除的。而石田三成為何拒絕筑前筑後的理由，還要到朝鮮儒學者姜沆的《看羊錄》中尋找：

「石田治部者常曰六十六州足矣。焉用窮兵於異國為。」

由此可見，石田三成拒絕筑前筑後轉封，恐怕有他本身不認同侵朝一事的原因。秀吉明顯為此感到不快，隨後趕鴨子上架，命石田三成前去代官管理，直到病危的秀吉將石田三成叫回來為止。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看羊錄》本身屬於姜沆的私人筆記，個中內容仍有不少偏差之處，比如加藤清正試圖刺殺家康等。姜沆本人也是在日的朝鮮戰俘，信息來源有限，已知的僅有藤原惺窩、齋村政廣等儒學學者，無法觸及到政權核心的人物。此外，藤原惺窩本人系激烈的侵朝反對派，而他又和石田三成素有親交，存在記錄偏差的可能也是存在的。

四、結語

隨著秀吉之死，其「入唐」的黃粱美夢也化為泡影。也許知道事不可為，秀吉在遺命中要求小早川秀秋回復筑前筑後舊領。終於，在慶長四年二月五日，小早川秀秋接到五大老聯署、五奉行首肯的朱印狀，告知他回復舊領。然而，回到筑前的他，已經失去山口宗永的輔佐，昔日減封時被他親自辭退的高尾又兵衛等人也為謀生出仕石田三成，而他面臨的又是年齡不足以親政，家臣平岡賴勝等人把持大權的困境，對於秀秋而言，最直接的好處也許僅僅是增加了知行收入而已。

同一天，前田利家和德川家康貌合神離的握手言和，而德川家康私婚的目的已然達到，豐臣家公儀敗落近在眼前。早已叛離豐臣家的黑田長政等人也意識到，大戰即將來臨。

幾天後的晚上，倫敦泰晤士河南岸的環球劇場盛大開幕，參觀者無不沉醉於莎士比亞的親自出演的大作《仲夏夜之夢》中，身材矮小的莎士比亞飾演的仙王據說博得了滿堂彩，紳士們無不大笑而歸。同一天的晚上，石田三成和伊達政宗等人喝著長崎的葡萄酒，在和睦的氣氛中舉辦了茶會。地球兩邊，人類的喜樂並不相通，遺留下來的只有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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