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片蒼茫，唯有古老的「巫術」慰藉人心

長白山北坡的冬天漫長而寒冷，世界萬物彷彿都開始了休眠。這個時候狐、黃、蛇、狸各路神靈開始在村子裡使勁地折騰。平時體質虛弱的人各種怪病全來了，大神和二神開始了一年中最忙的時候，全村人的生老病死託付給了他們。本文首發於《電影作者》，作者授權刊載。

北方山林往事：《跳大神》拍攝花絮

作者：於廣義

紀錄片《跳大神》IMMORTALS IN THE VILLAGE 英文大意「村中的神仙」。

影片拍攝於黑龍江省五常縣的一個小鄉村。這裡是黑龍江省東南部的長白山脈，松花江支流拉林河的源頭。這裡自古山高林密，資源豐富，是黑龍江省古人類活動比較秘集的地方。

《五常縣誌》記載：1830 年一夥朝鮮人來到這裡，伐木開荒引來山泉種植水稻，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伙朝鮮人離開了這裡。1895 年隨著五常南部森林的開發農業人口跟進，漢人來到這裡開荒建屯。

拍攝《跳大神》的村離我家住的林場八公里遠，是林場通向山外的森林小火車必經的一個村子。童年的記憶里每場大雪後這個村像是矮了許多，遠遠望去變成了雪地中黑呼呼的一長條。記憶中這裡的村民好像都很瘦，走路時兩隻手揣在袖口裡，一雙單膠鞋上打著補丁，傻子和腿腳有毛病的人很多。

貧窮成了那個時候中國農民的代名詞，家鄉的黑土地插根木棍都發芽，魚米之鄉最後弄得老百姓快吃不飽飯了。靠山吃山，有人窮的沒招了上山種大煙，種大煙是長白山裡古老的行當，無論是官兵、土匪還是百姓在揭不開鍋的時候都干過。

小時候上山采蘑菇走在原始森林裡，常在林間平坦的開闊地上看到一片盛開的大煙花兒，花朵有拳頭那麼大，有紅的有紫的還有粉的，參天的大樹下飄著濃濃的花香，彩蝶成群的飛舞，泉水在流淌，布谷鳥兒在叫。這些年我常去杭州，每次在太子灣看著盛開的鬱金香，我總會想起村裡人種的大煙花兒，家鄉種的大煙花兒比太子灣的鬱金香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山裡人能吃飽飯了，大煙早己沒人種了，跳大神這個古老的行當比「文革」時期要盛行許多。長白山北坡的冬天漫長而寒冷，這裡的人們過著半年種田半年干閑的生活，每天只吃兩頓飯，世界萬物彷彿都開始了休眠。這個時候狐、黃、蛇、狸各路神靈開始在村子裡使勁地折騰。平時體質虛弱的人各種怪病全來了，大神和二神開始了一年中最忙的時候，全村人的生老病死託付給了他們。村裡現有兩百多戶人家，能給人看病的好大神共有十個。

影片中的幾位主要人物：一號人物金二神，六十多歲。他是方園百里有名的二神，年輕時當過民辦老師和生產隊會計。生產隊解體後他在村裡開了一個小買店，他老婆為了多賺點錢向白酒里兌水被村民發現，小賣店開黃了。偶然的一次機會他當了二神，從此二神便成了他後半輩子的半個職業。二神是神和人之間的一個媒介，負責唱，每一個大神都需要二神。他哼唱起古老的神調敲打著驢皮鼓，更像是一位民間藝術家。

二號人物黃大神六十多歲，年輕時候當過赤腳醫生和生產隊長。上世紀七十年代赤腳醫生曾經是中國農村醫療的代表，是生產隊里半脫產的醫生。黃大神後來不幹赤腳醫生了，改用跳大神的方式繼續為鄉鄰冶病。他和金二神合作多年，他倆合作中也有矛盾，看病掙的錢是三七分還是五五分的問題爭論了很多年。黃大神喜歡喝酒，有時候酒喝多了就來神。

三號人物李大神五十多歲，進城種菜多年也沒掙到錢，做過一次手術不能幹重活。有病後成為大神，剛回到村裡不久，跳大神成了他的半個職業，他很認真的對待每一個來找他看病的人。

2007 年農曆九月初九《跳大神》開機，那是一個敬神的日子，從那之後我跟隨拍攝他們五年多。影片真實的紀錄了寒冷的小山村裡人與人之間、人與神之間、神與神之間黑色荒誕的事情。

這幾位跳神朋友我是2004 年拍攝《木幫》時認識的。那天在黃大神家給啞巴看病，黃大神的兒子看到有人來拍攝他父親，並帶來了煙酒等禮品，以為我是電視台或是政府派來的。便說：「今天叔叔大爺老少爺們都在這兒呢，都看到了吧，我爸到底有沒有這道行，沒有本事敢弄這麼大的場面嗎？這不是騙人的」。他的意思是國家和政府都重視我爸了，你們還有什麼不服的？那時候攝像機在山裡人眼中代表著權力。

我和幾位大神和二神聊天說：跳大神源於北方民族的薩滿，並溶入了道教和佛教的習俗。他們對這個話題聽不懂也不感興趣，他們看重的是誰的道行深，誰的活兒好來看病的人多。他們說：「自己的上一輩或者是上兩輩人是大神，最後神靈附在他們的身上，經過師傅的引導和自己的悟性最後成為大神」。就是仙家看中你了，必須出來領神。當了大神，病也全好了。

堂前的一副對聯：居深山修身養性，出古洞四海揚名，橫批，有求必應。他們的神靈不在天上也不廟裡，就在房前屋後，鼓聲一響神便附體。我拍攝的這幾位大神的經濟條件都不好，在村中的地位也不高，他們只有在儀式中找到了自信，在看不見的世界裡請來神兵調動人馬為鄉鄰消災解難占卜未來。一把驢皮鼓和神調伴著村裡老人的去世和小孩的成長，寒冷的土地上古老的儀式帶我們彷彿回到了祖先生活的時代，手機鈴把我們喚回到現實。

儀式結束後他們有時比普通人還俗，幾百塊錢的收入二神和大神因為如何分配經常鬧得不愉快。影片的後半部分金二神的老伴因病突然去世，使金二神變得無奈與孤獨。為別人請神占卜，自己的命運卻無法預知和改變。

拍攝中有一天一對年輕夫妻找大神破關，說是媳婦「命犯桃花」。病因是男人在外打工長年不在家，27 歲的妻子在村裡與人關係混亂。年底男人回來知道後要離婚，村裡人說這件事不能怨你媳婦，這是你家墳地有問題。最後那個男人請大神破關，折騰到了半夜花了六百六十元錢。也不知道那個年輕的小媳婦兒的病治好沒有？

影片拍到第五年時金二神因肝病突發去世了。我經常說我在搶救性的記錄黑龍江即將消逝的民俗文化。沒想到影片拍攝快完成時金二神真的走了。老百姓的一生如同天地間的野草在亂石堆里艱難的生長，自生自滅。不記得誰說過一句話：每一個老人的去世都帶走了一座博物館。

薩滿古老而神秘的儀式伴隨著人類走過了幾千年，我不是這方面的研究專家和學者，我只是憑著自己的熱情在村裡做了一項歷時五年多的田野調查記錄。人生苦短，人的命運有時無奈無助，跳大神帶給他們的是心裡的慰藉與希望。

關於於廣義

於廣義，中國紀錄片導演，現居大慶。1961年，生於黑龍江林區。結業於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2004年，回到家鄉深山老林里拍攝紀錄影片，搶救性地記錄即將消逝的山林民俗文化，關注時代變革下小人物的情感與命運。

主要作品《木幫》(Timber Gang)、《小李子》(Survival Song)、《光棍》(Bachelor Mountain)，被稱為「家鄉三部曲」。作品屢獲國際電影節大獎。2017年，完成紀錄片《跳大神》(Immortals in the Village)的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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