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

04-17

一九零三年，阿珍出生在妓院里。

阿珍的母親是這家妓院老鴇的妹妹，生下阿珍的時候就因為大出血死掉了。

現在，十三歲的阿珍在妓院里打雜。老鴇對阿珍還算好，至少在那個很多人都食不果腹的年代裡每天都不至於餓著肚子。

作為這座小城裡唯一的一家妓院，這裡總是有形形色色的人。阿珍見過各式各樣的客人：有挺著大肚子的達官貴人，也有身著麻布衫的街頭閑漢，有探頭探腦的年輕男人，也有皺巴巴駝著背的六七十歲老漢。妓院里的妓女們也有著各種不同的成為妓女的原因，有被家裡賣給妓院換了兩擔糧食的，也有男人殺了人家裡揭不開鍋自己到妓院的。老鴇有時候會對妓女們說大家都是苦命的人，可她打罵起妓女們時卻從不手軟。

妓院這幾天不知道為什麼很蕭條，妓女們悶在屋子裡不知道在做什麼。阿珍擦完地，給妓女們燒好熱水，就坐在院子里看著四方的天空。

雲變換著形狀，飄過高高的院牆圍成籠子一樣的天空。

這天，阿珍像往常一樣坐在院子里，天陰著，偶爾刮過沉悶的風。

有兩個女人遲疑著在妓院門口，躊躇著卻不肯踏腳。

兩個女人年齡都不太大，二十齣頭的樣子，兩人姣好的相貌也有幾分相似。她們衣服的樣式和布料似乎不錯，可上面卻破破爛爛的。

阿珍知道她們肯定不是客人，可兩個女人在妓院門口做什麼呢？

正在阿珍歪著腦袋想不通的時候，老鴇下了樓，扭動著腰肢踮著步子迎了上去。

阿珍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兩個女人低著頭彷彿在囁嚅般地說話，老鴇嘰嘰喳喳的聲音讓阿珍感到心煩。

老鴇露出了笑容，一道露出了歪斜的黃牙，做了一個往裡面請的手勢，兩個女人中看起來稍微年長的那個終於把腳邁過了妓院院子的門檻，年齡稍小的那個緊緊地攥著前面女人的袖子緊隨其後。老鴇笑著關上妓院的門，走在兩個女人身側。

她們路過阿珍的時候，阿珍看見兩個女人肩頭彷彿都在顫抖，年齡稍小的眼圈紅著。

老鴇帶著兩人上了樓，樓上的木地板走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雨點開始淅淅瀝瀝的掉落，阿珍伸手接住了幾滴雨，順著掌紋流到了手掌中央，涼涼的。阿珍翻過手，讓雨水流下。疏落的雨滴打在地上濺起了一層霧蒙蒙的水氣，阿珍踏著水氣跑回了屋。

第二天的時候，阿珍燒好了水，和伙食師傅在灶台前忙碌著早飯。

煙囪可能是堵了，總有煙不時從灶台里灌出來，嗆得阿珍直捂鼻子，沸騰的鍋里煮的是粥，可只有稀稀的米粒在裡面飄上浮下。

伙食師傅是個啞巴，還瞎了一隻眼，據說是早年打仗時救過還不是老鴇的老鴇。後來還不是老鴇的老鴇不知道從哪裡弄了些錢開了妓院，成了老鴇，便把彼時在大街上乞討的啞巴招進了妓院，讓他當了伙食師傅。

伙食師傅總是悶頭幹活，從來不和人對視，也從來沒有表情。阿珍聽幾個妓女說起過，伙食師傅是看不起妓院里的女人的。

正當阿珍拿著小碗準備先給飢腸轆轆的自己舀上一碗粥的時候，外面傳來老鴇的聲音：

「姐妹們快起來啦，都出來啦！今兒有事兒要宣布！」

老鴇沙啞又尖利的聲音不斷迴響在妓院的小院子里。伙食師傅停下了動作，阿珍嘗了一口粥，好燙。她吐了吐舌頭，放下粥，含了口涼水漱了漱口，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老鴇看起來很高興，氣色不錯，臉上皺成了一團花。

妓女們慵懶地站著，睡眼惺忪，還有的在打著哈欠。阿珍瘦小的身體躲在妓女們的身後。

妓女們過了一陣才開始注意站在老鴇身後那兩個低著頭不言語的女人，紛紛打量著她們。阿珍探著腦袋也看向那兩個女人。

看不見兩個女人的表情，但她們的衣服已經換了，換成了和這家妓院里其他妓女身上一樣的色彩艷麗的衣服。儘管衣服不合身，可依舊掩不了她們的身材。

身前的胖妓女嘆了口氣：「多好的兩個姑娘啊，可惜了。」她旁邊的妓女用胳膊肘頂了一下她，翻了她個白眼，她便閉上嘴不再出聲。

老鴇把兩個女人推到前邊，說：「這是咱家裡新來的姑娘，也是對兒可憐人，打北邊逃荒來的，姑娘們可要好好待她們兩個啊！」大部分妓女們還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態度，但好歹也是應聲答應著。

老鴇對兩個女人說：「進了咱家這個門兒，咱就是一家人了。來給大傢伙兒介紹介紹自己。」

可兩個女人誰都沒有作聲，一動不動。

老鴇又叫了她們幾次，可依舊沒有應答。妓女們中傳出嘰嘰喳喳的議論聲。

老鴇黑了臉，帶著怒氣呵斥道：「快點！」

可兩個人依舊低著頭，那個年齡稍小的突然發出了哽咽的哭聲。

老鴇氣急敗壞，用力地甩出去一個巴掌，清脆的巴掌聲瞬間響起，把一旁站著的妓女們齊齊嚇了一個哆嗦。年齡稍小的女人被一巴掌扇倒在了地上，年齡稍大的女子蹲下去要扶，可馬上就被老鴇的腳也給踹倒在了地上。

老鴇沒有去管哭哭啼啼的兩個人，對著眾人綳著臉，一點都看不出幾分鐘前她是一副笑容。她回頭瞪了倒在地上的兩個人，對眾人說：「大的那個叫鏡花，小的那個叫水月。」

老鴇又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說：「進了這個門，賣身契一寫，就甭想著出去！」她掃了眾妓女們一眼，又接著說：「你們可給我記住了，飯是我給你們的，衣服也是我給你們的，你們的名字，也是我給起的，趁早都給我把以前的名字和外邊兒都忘了！」

老鴇在呵斥完眾人後，就氣鼓鼓地回了屋，這幾步腳也不踮了，腰也不扭了。

妓女們也因為大清早挨了一頓訓而各自匆匆地回了各自的屋，很快便散光了。留下了胖妓女和阿珍，還有還坐在地上的兩個女人。

胖妓女小聲安慰著：「鏡花、水月，你們兩姐妹進都進來了，認命吧，這兵荒馬亂的，又沒完沒了鬧天災的，在這兒，總比在外邊餓死了強。」

被老鴇取名為鏡花的女人很勉強的點了點頭。

的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大家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多出鏡花和水月這兩個人而有任何改變：起床，發獃，接客，洗澡，吃飯。重複的日子裡每個人都是這樣重複的活著。

而對於阿珍來說，除了要多給兩個人送飯以及多燒一些熱水以外也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讓阿珍感到安心的是，鏡花和水月也漸漸地習慣了在這裡的生活。去她們的房間里的時候，也不再是哭喪著臉了。別人喊著叫鏡花或者水月這兩個名字的時候，兩個人也能夠不需遲疑地應答。

聽別的妓女說，鏡花和水月曾經是大戶人家的女子。識字，還能彈琴唱歌。

阿珍很羨慕鏡花和水月，她也想看得懂那些奇奇怪怪的方塊字。老鴇小時候在私塾里讀過幾年書，可老鴇卻不願意教阿珍識字。當然了，阿珍作為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她也羨慕著鏡花和水月的長相和身材。

只是有一次，鏡花在院子里發獃看著天空的時候，她抬頭，看到了在對面二樓過道同樣抬著頭看著那一小塊四方天空的水月。水月眼睛都不眨地看著上邊，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當她發現阿珍地注視後，回以了一個微笑。

阿珍在這妓院里很少看見這樣的笑。老鴇那皮笑肉不笑的笑和客人們咧著嘴色迷迷的笑都讓阿珍感到害怕。

阿珍很喜歡水月剛剛的笑，可她面對那樣的笑容卻生出了自卑。她打心眼裡羨慕著鏡花和水月。她不好意思地趕快低頭跑進了身後的屋子。

臨近年關，聽說南邊又打仗了，不少人帶著家產遷進了鎮子，妓院的生意也是一天比一天好，男人們絡繹不絕地出入著妓院。

阿珍也忙了起來，一天要燒好幾趟水。

鏡花和水月成了妓院的頭牌，慕名而來的人如果沒帶夠錢連她倆的面都見不上。

晚上的時候也熱鬧了，醉醺醺的客人們扶著牆根嘔吐，吐完就進了紙窗里透著燭光的各個屋子。阿珍躲在屋裡，趴在開著的窗戶前，托著下巴，蚊蟲飛舞，阿珍也不在乎。沒有人知道阿珍在想什麼。

城裡來了幾個外國人。

阿珍是聽那個給妓院送菜的菜農說的，菜農還說外國人長的很奇怪，高高的鼻子，凹進去的眼睛，像巨大的白色沒毛的猴子。阿珍沒見過外國人，她只能憑想像在腦海里描繪外國人的樣子。聽說城裡的人擠滿了路兩旁去圍觀外國人。阿珍也想去，可是老鴇不讓，老鴇嚇唬阿珍道：「外國人都是惡鬼變的！」

可在幾天後的一個傍晚，一個外國人揣著一兜子的洋元，走起路都嘩嘩響地走進了妓院的時候，老鴇喜出望外得彷彿見了神仙。

老鴇的腰扭得格外歡，可也許是外國人也不喜歡老女人，並沒有多看老鴇一眼。

阿珍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這個長相奇怪的外國人，老鴇就把這個外國人帶進了水月的屋子裡。

那個外國人成了妓院的常客。

妓女們紛紛傳著外國人的那玩意兒特別大，阿珍聽到了，紅著臉躲開。聽說還有妓女去和水月打聽求證，但都被鏡花趕走了，討了個沒趣。

冬天了，小城裡經常是漫天的飛雪，阿珍很煩惱，不僅要給每個屋子裡的爐子添置炭火，還要扛著和她一樣高的掃把在天沒亮的時候掃雪。

幸好白皚皚的雪也挺好看的，阿珍在屋子前堆了一個雪人。路過水月的屋子時，看到窗戶邊也有一個雪人，只有拳頭大小，卻非常精緻，煤渣做的眼睛，小樹枝做的胳膊，還用紅色的小布子裹在了雪人脖子上。相比之下阿珍的那個只有腦袋和身體兩個雪球組成的雪人實在太丑了。

水月正好打開了門，看到了正獃獃地看著窗台上的雪人的阿珍。

阿珍正又要不好意思地跑開，水月叫住了她，阿珍不安地站住，低頭看著腳尖。

水月返回屋子，拿出一塊紅色的大布子，遞給阿珍，指著樓下對面阿珍的雪人，說：「給它戴個圍巾吧，這麼冷的天，它會凍著的。」

當天晚上的時候，阿珍坐在床邊洗腳，又聽到了外國人的嘰里呱啦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阿珍沒擦腳，也沒來得及穿鞋子，就光著腳跑到了窗邊，偷偷打開了一條縫，朝外面窺視。

這次來的不止平時來的外國人，他還帶著另外一個外國人。

那個從未見過的外國人醉醺醺的，一邊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邊大聲吵嚷著。

他們一起進了水月的屋子。

阿珍去倒洗腳水的時候，聽到水月屋裡傳出慘叫。

阿珍聽得出那是水月變了聲的聲音。那慘叫讓水月毛骨悚然，打了一個寒顫。

今晚除了鏡花和水月，其他妓女屋裡走沒有客人。可是半天不見有人出來。

阿珍趿拉著棉布鞋跑著就上了樓，阿珍鼓起勇氣湊近門，聽見裡面傳來的男人的笑聲和水月的嗚咽。鬼使神差地，阿珍拉開了門，霎時，屋裡爐火的熱氣烘得阿珍睜不開眼睛。

兩個外國男人赤裸著身體，一個正壓在水月的身上，一個站在地上，兩人回頭看著阿珍。

阿珍突然害怕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男人赤裸的身體，她想捂住眼睛，可她又想知道水月到底怎麼樣了。

正當阿珍顫抖著的時候，那個醉醺醺的外國人一臉淫笑地走向阿珍，一把抓住阿珍纖瘦的手腕。阿珍發出尖叫，可馬上被施加在手腕的力量拽到，拖著進了屋。

聞聲而來的老鴇站在屋門口，隔壁鏡花的屋子裡傳來男人的驚呼，一個渾身赤裸的女人衝出了屋子，馬上又衝進了水月的屋子。

老鴇衝上前去拽住拉扯著阿珍的那隻手，可馬上被外國人碩大的巴掌扇倒在了地上。鏡花哭喊著，赤條條的身體衝到床前，試圖去推還壓在水月身上的男人。

一時間，阿珍感到眼前一切都在旋轉，赤裸裸的兩個外國男人，赤裸裸的哭嚎著的鏡花，躺倒在床上彷彿失去了生機的水月，還有跪坐在地上死死拉著外國人胳膊的腫了臉的老鴇。這一切讓阿珍感到從心底的恐懼。以前聽妓女們說地獄的事，做壞事的人死後要下地獄，受盡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阿珍覺得自己彷彿在地獄，周圍是熊熊的烈火。

在混亂中，抓著阿珍手腕的那隻手終於鬆開了，阿珍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就跑出了屋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擠出了門口看熱鬧的妓女們。她一路跌跌撞撞，棉鞋也不知道甩到了哪裡，她赤著腳跑下樓梯，期間還摔了個跟頭，她沒有管身上的泥和雪，她光著腳沒命地跑在雪地里，還撞翻了自己白天堆的雪人，那塊紅色的圍巾掉落在散了一地的雪人屍骸上。

阿珍跑回屋，緊緊地關上門，坐在地上的角落裡，蜷成一團，抱著膝蓋嚎啕大哭。

水月昏迷了兩天。

第三天的時候終於醒了過來，老鴇少有的買了一隻老母雞讓伙食師傅給熬了雞湯，專門給水月補身體。

第四天的時候，外國人又來了，不過這次沒有帶他的同伴。他帶了不少錢給老鴇，老鴇擠出笑臉接過了錢。

外國人依然是妓院的常客，不過接待外國人的人換成了鏡花。

大家再也沒有提起過那晚的事，彷彿那一晚根本不曾存在一樣。

可阿珍記得清清楚楚，所以阿珍再也不想看到外國人了。她一看到外國人，甚至一聽到外國人的聲音，就跑著回到自己屋裡，反鎖好門，關上窗戶，在外國人沒走之前，任誰都叫不出來。

臨近年關，外邊熱鬧起來了，可妓院里卻又冷清了下來。

伙食師傅做了不少肉，都用盆子裝起來凍在雪地里，阿珍現在看到雪地里的隆起就開始流口水。

老鴇給妓女們買了不少新衣服，當然，也給阿珍買了一身衣服。

阿珍提前換上了新衣服。在穿上新衣服後，阿珍出門的時候看到了對面二樓的鏡花和水月。水月朝阿珍微笑，這次阿珍沒有跑掉，阿珍舉起胳膊朝樓上的二人招手。

正在這時，妓院的門被推開了，一個戴著眼鏡穿著長袍的人進了妓院。他打量著妓院，抬頭看見了樓上正向阿珍招手的鏡花和水月，他便挪不開目光了。

妓院又多了一個常客。

阿珍聽妓女們說最近那個流連於鏡花和水月的兩個屋子間的男人是城裡大戶的公子，在大城市裡讀書，是個文化人。

妓女們還說那位公子遲早得死在鏡花或者水月身上。

阿珍不喜歡妓女們這樣傳。自從那個男人時常光顧這妓院後，阿珍去鏡花和水月屋裡幹活的時候，經常能看到她們的笑。不知道為什麼，她們兩個人笑起來，阿珍就覺得很開心。

那個外國人還是會來，不過日子都是很有規律的。而那個大家口中的大戶人家的公子，總是能和外國人來的時間錯開。

過年這天，妓女們聚在一起都熱熱鬧鬧的，剪窗花，幫伙食師傅切菜，包餃子。這天妓院不接客，除了早上那位大戶人家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其他幾個零零星星的人都被老鴇謝絕了。

平時冷清的廚房熱鬧了起來，伙食師傅哼唧著大家都聽不懂的音節，似乎想指揮手忙腳亂的妓女們。阿珍看到伙食師傅的臉上似乎漾起了笑意，可那笑意在那張枯槁的臉上實在是藏得太深了。阿珍歪著腦袋想，也許平時他有時候也會笑吧，只是自己還沒有發現。而且他應該不是真的看不起妓院里的這些女人吧。

阿珍這樣想著，開心地跑到伙食師傅身邊，幫他給廚房裡其他幫忙的妓女安排活。

吃年飯的時候，老鴇把很多張桌子讓妓女們拼在了一起，擺了一桌子菜，妓院里的每個人都坐在了桌子上。

阿珍使勁地往嘴巴里塞著肉。鏡花和水月坐在阿珍左側，右側坐著老鴇。

在阿珍碗里堆滿了肉但依舊伸長著胳膊去探離她最遠的雞腿的時候，老鴇看不下去了，用筷子敲了一下阿珍伸出去的胳膊。

水月捂著嘴巴笑，鏡花站起來夾了一個雞腿放到了阿珍碗里。

飯後，阿珍摸著自己鼓鼓的小腹，正打了一個長長的嗝，突然聽到老鴇說話了，老鴇表情嚴肅，環顧了眾人一圈，說：「干咱們這一行的，進了這扇門，丟了以前的名字，和當了尼姑差不多，可就不能對男人動情了。動了情，傷了心，最後啊，苦的還是你們。」

席間眾人安靜下來，彼此低著頭，筷子也不動了，有幾個妓女低著頭，往鏡花和水月瞅去。

阿珍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動情對阿珍來說似乎太遙遠。她看著各有心思的眾人，只是心想著，如果每天都能吃這麼多肉就好了。

開春，冰雪消融。院子里的樹生出了芽，阿珍也換下了新棉衣，這讓她有點不開心，才沒穿幾天的新衣服就得脫掉。

外國男人和那位大戶人家的公子依然錯開著時間出入著妓院。

大戶人家的公子也漸漸和妓院里的人們熟絡起來，阿珍經常能在對面二樓的走廊上看到他，他倚在欄杆上抽煙，抬著頭，也不知道想著什麼。有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水月，有時候則是鏡花。可讓阿珍感到奇怪的是，她似乎有些日子沒有看到鏡花和水月同時出現了。

大戶人家的公子每次來也都會帶些給眾人的小禮物，髮釵脂粉之類。他還給阿珍帶過好幾次糖果。阿珍很喜歡糖果的味道，甜甜的，那麼小一塊，卻能吃出各種水果的味道。

妓女們也都很開心，都說如果誰能跟了他就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可這樣的話每每被老鴇聽到，就會罵她們是痴心妄想。

這天晚上，阿珍去給眾人送熱水。在鏡花的屋子裡，正當阿珍把熱水灌進水壺的時候，鏡花突然問：「阿珍，你覺得那位公子怎麼樣？」

阿珍遲疑了一下，她很喜歡那位公子啊，喜歡他帶的糖果，也喜歡鏡花和水月在他身邊的樣子。阿珍點點頭，說：「很好啊。」

她回頭，卻看到鏡花不知道在想什麼，鎖著眉頭，過了一會兒，發出一聲嘆息。

阿珍不懂。

在阿珍結束了給眾人送熱水的工作，下了樓，正要回屋再吃一顆糖果的時候，她看到鏡花猶豫了一會兒，走進了水月的屋子。不一陣，裡面傳來吵架的聲音。

鏡花和水月最近總是一臉愁容，阿珍也不知道她們在愁什麼，也許是那個外國男人太討人厭了吧。

大戶人家的公子最近來得不那麼頻繁了，但經常是一來就直奔對面二樓的兩個屋子。也不再和其他妓女寒暄，也不再給阿珍糖果了。

聽妓女們說，大戶人家的公子要走了，回大城市裡讀書，以後指不定會不會回這座小城。妓女們說完這些，還總是會嘆息一句，可憐了鏡花和水月，終究是動了情。

一天晚上，阿珍去送水的時候，發現鏡花不在屋子裡，到水月屋裡時，阿珍見到了坐在桌子前的鏡花和水月兩個人。

兩個人見到阿珍進來，便不再說話了。阿珍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個布包，阿珍也沒有在意，她甚至有點開心，也許兩個人和好了呢。她開心地想著，灌好了熱水，便出了門。

阿珍以為一切都會回到以前，直到老鴇在幾天後的早上把眾人叫齊，宣布了水月贖身的事情。

妓女們議論紛紛，而鏡花和水月站在老鴇身後。

如果不是地上冒尖的青草，恍惚間阿珍都要覺得這一切回到了鏡花和水月初來的那個早上。

水月就這麼走了，坐上了大戶人家公子的馬車。眾人在妓院門口歡送，水月上了車後，那車上的窗帘自走也沒有掀開過。

阿珍由衷地祝福著水月，直到她抬頭，看見了鏡花臉上的淚痕和老鴇連平時假笑都擠不出的臉。

常客里只剩下了外國男人。

妓女們都在議論著水月的好命。可有人說：

水月不是靠大戶人家的公子給贖身的。鏡花把自己的積蓄都給了水月，而且老鴇最後也給免了不少，水月這才從這妓院里脫身。

人們都有點可憐鏡花的意思，阿珍也開始為鏡花感到難過，自從水月走後，鏡花除了接待那個外國男人，剩下的時間裡都在屋子裡哭。

一天晚上，阿珍正要洗攢了一個冬天的衣服，在換下的棉衣口袋裡找到了還剩下的幾顆糖，她打算第二天早上送給鏡花。糖那麼甜，鏡花吃了糖，就不會那麼難過了吧。

可她沒有送出去，也再也送不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阿珍被人們的尖叫驚醒。

推開門，阿珍看到了妓女們都圍在鏡花的屋子前。阿珍心裡突然湧起一陣不安，她沒來得及穿上外套，撒腿跑上了樓。

從妓女們中間好不容易擠進去，阿珍只看了一眼，瞬間一陣眩暈。

鏡花的身體懸在空中，一動不動，一根用衣服擰成一股的繩子掛在鏡花的脖子和房梁之間。

阿珍呼吸不上來了，她想跑出去嘔吐，可她的身體卻不聽使喚了。

從阿珍這裡能看到鏡花的腳。阿珍以前覺得鏡花和水月的腳真好看，白白的，瘦瘦的，阿珍那時候甚至嫌棄著自己這總是沾著泥巴的枯枯瘦瘦的腳。可現在，那雙腳腫著，發著青，無依無靠的盪在空中。

阿珍聽妓女們說過，兩隻腳同時離開了地面，人就沒了生氣。

阿珍不想鏡花就這麼失去了生氣，阿珍鼓起勇氣再次抬起頭，看到了鏡花那張煞白的臉。眼睛突出，舌頭耷拉著，臉上的肉彷彿都擰在了一起。

阿珍眼淚止不住就流了下來。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聲音。阿珍什麼也聽不到了。

老鴇披散著頭髮推開妓女們，把阿珍撞了一個趔趄。

當她看見上了吊的鏡花的屍體後，瞬間癱倒在地上，彷彿隨著鏡花去了一樣。

多年以後，跟著伙食師傅躲避戰事逃到他鄉的阿珍，回想往事，那家妓院，那個外國人和大戶人家的公子，還有鏡花和水月，恍恍惚惚的，都像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