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八十年代的熱血青年

李兵覺得有些扭捏。

這情景讓他想起八歲那年去動物園看大馬猴。那一陣動物園是個稀罕去處，去一次得一塊錢，但李兵不買票，那幾年下學早，一放學，趁著爹娘沒回來，他便領著沈康一起去動物園東側的大鐵門那兒，大鐵門失修兩片鐵皮合不上，他和沈康身形小，剛剛好能從那鐵皮縫裡鑽進去。他倆就這樣不花錢看了不少動物，有虎有獅子，但是李兵喜歡看大馬猴，因為大馬猴有神情，彷彿那張猴臉上還真有喜怒哀樂似的，逗趣好玩。十歲之前他倆經常去逛，後來就不行了，也不知道誰告了密，把那鐵門換成了鐵柵欄，一個門徹底封死了。雖然之後去不成了，但大馬猴那張臉就深深刻在了李兵腦海里，李兵覺得自己現在就像那馬猴，站在別人眼前，賣弄表情，任人玩弄。

「學歷？」坐在李兵眼前的中年人推著眼鏡說道。

「高中畢業。」

「哦…」中年人不耐煩的眯了眯眼。他把李兵的簡歷一放，懶洋洋的靠在椅子背上。「說一下你的特長。」

李兵莫名的緊張起來，他的四周左右全是人。八月份的天，知了聲聒噪個沒完，層層熱浪席捲在人才市場里。李兵是特意準備過的，他借來了他爹那套厚重的深灰色西裝，穿著西褲，皮帶勒到最緊還是鬆鬆垮垮的往下掉。那西服的下擺要拖到自己的膝蓋，三伏天，穿著跟大棉襖一樣，層層熱浪燙的李兵要昏厥。

李兵是有特長的，但是他的特長都不太好拿的出手。在校期間，他是扛把子，能打，高中時候和沈康那是有名的「天兒」。「天兒」的意思就是大哥，大佬，打人不要命。但這個特長不光彩。要說別的特長，可能就是李兵人長得帥，說實話，李兵小模樣俊俏，短臉，小鼻子，大眼睛，上學那會好多女生都偷瞄著他，但這說出來，也太羞人些。

「你沒有特長么？」中年人看李兵遲遲不作答，不由得沉下嗓子，又問了句。

「我……體育好。」李兵勉強想了個回答。

中年人點點頭，將李兵的紙往旁邊一放。

「下一位。」

李兵還沒反應過來，後面的人便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這一步踏的遠，不小心碰了李兵一下。李兵剛想火起，卻見那人微微一笑，說了聲sorry，李兵的火兒瞬時被這一句鳥語壓下去了，他看向四周，看著如下餃子般的人才市場，突然覺得自己是顆臭魚蛋，就好像他熏臭了這一鍋餃子湯。他看著別人都穿著整齊乾淨的白色短袖，只有他穿的像個來表演的小丑，想到這，他臉不知道是羞的還是熱的，紅成了大馬猴的猴屁股，他頭也不回的衝出了人才市場。

李兵回到院兒里的時候，王川正在看書。他身材微胖，臉圓滾滾的，他躺在那張他爺爺的老爺椅上，書就要貼在他的臉上。他穿著白色的老頭衫，紅色大褲衩，乳白色的肥肉露在空氣里，聽見腳步聲，他把頭從書里移出來，正瞅見吃了敗仗的李兵。

「兵兒哥，你回來了？」王川開心的笑道，兩條煙眯成一條縫。「這一身可帥氣著呢。」

「滾他娘的蛋，帥個屁。」李兵聽見王川的話，更為生氣，他將那套深灰色西服從自己身上扯了下來，往地上一摔。他三步兩步走到王川面前，看著王川舉著那本厚書。「看啥呢。」

王川看出來李兵生氣，有些結巴的說。「水，水滸。」

李兵音調一揚的哦了一聲。「我知道我知道，裡面有那個黑旋風李逵，李逵裡面最厲害的，是不是？」

王川眼珠子轉了轉，猶猶豫豫了一陣，還是點了點頭。「那個，是是。」

這模樣一下子就把李兵逗笑了，他一巴掌拍在了王川的後腦勺上。「臭小子，就知道唬你大哥開心。」看著王川也在那傻呵呵的樂，李兵心情也舒暢了些。

「兵哥，今兒仙妹找你來這。」

「秦仙？她找我幹啥。」李兵摸摸後腦勺。

「不知道。」王川還是那一副憨樣。「仙兒找你不是經常的，那小妮子就喜歡跟著你。」

「切，她跟著我，准沒好事！」李兵啐了一口。

秦仙是李兵的青梅竹馬，比李兵小半年，是李兵他娘韓穎芳廠長的寶貝閨女，從小就喜歡賴在李兵後頭。初中有一次打群架，這小妞偷偷跟來了，小女孩哪見過這陣仗，嚇了一跳，偷偷再後面報了警，於是李兵第一次進了派出所，他爹好說歹說給他拉出來，回到家拿著皮帶捆了他一頓。所以秦仙就成了李兵的掃把星，偏偏甩又甩不掉，這丫頭對李兵迷的很，她廠長爹三令五申的不好使，非要和李兵一起玩。想到這兒，李兵反覆又想起那皮帶抽在身上的哆嗦勁，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跟你扯皮了，我回家了。」

他走進樓道，沒走兩步又聽見王川在門口叫喚。李兵又折返回來。

「兵兒哥，你衣服不要了啊？」

李兵一拍腦門。「差點忘了。」這是他老爺子的衣服，要是不帶回去，難免又得和老爺子干一架。

他走過去拾起衣服，又看見王川那憨憨的笑，不自覺又笑了出來，想著晚飯後去找沈康這小子，估計這小子也和他一樣，碰一鼻頭灰。

李兵剛到家的時候，李兵他娘韓穎芳在廚房裡炒菜，聽見李兵進家門，從廚房裡喊了一嗓子。「喲，小兵回來了？」

「嗯。」

李兵往自己屋裡走，隔壁是老爺子屋，老爺子好擺弄收音機，一回家就趴在床上擺弄天線，聽著那收音機裡面唱戲。李兵和他爸不對付，按照他娘的話說，就是兩個犟眼子，咬上就不鬆口。

李兵就想不明白，他娘好歹是個製造廠廠花，怎麼就看上他爹了？他爹大寬額頭，才50來歲頭上就沒幾根毛，臉扁平扁平，也不咋會說話，在葯監局混了大半輩子還是個小科員，要啥沒啥，就這麼的把他娘追上了。聽別人說，他姥爺是反革命，他娘出身就不好，別說嫁人了，連個說媒的也沒有。這才讓李英傑撿著了便宜。他心裡感慨，得虧他的臉隨他娘，不然隨了他爹還能看么。

沒過一會，隔壁屋子的收音機聲漸漸聲小，李英傑來到了李兵的房間，看著他像沒骨頭一樣躺在床上，深灰色西裝被他隨手拋在椅背上，氣兒一下子又上來了。

「看看你，像什麼樣子，還有個人樣兒么？」李英傑瞪著眼睛。「坐起來！」

李兵不耐煩的坐起身來，慵懶的耷拉著眼皮。「啥事？」

「工作找的咋樣？」

「不咋樣。」

「不咋樣是咋樣？」

「沒看好的。」

李英傑臉上皮肉一動。「沒看好的？是沒人看好你吧。」李兵沒搭話，把頭轉向外面的窗戶，耳邊是李英傑叨叨個不停。「……你瞅瞅秦仙，考上海洋大學了，再瞅瞅你，爛泥扶不上牆，一個高中生，書讀不好，讓你去手藝也不學，你想咋的，想出去喝西北風？」

「我要做外貿，別的我都看不上。」

「外貿？你憑啥做外貿？你會說外語？」

李兵把頭撇過來，看著李英傑那張橫肉從生的老臉，更覺心煩。他一撲通，從床上爬起來。「媽，飯好了沒，我要吃飯。」

「好了，快來吃吧！」韓穎芳笑著走進來，換著兒子出來吃飯，看見老伴還在那生著氣，她走過去撫著他的背。「行啦，你也少說兩句。」

李英傑撇了撇眼睛。「你看看他那個弔兒郎當的樣子，一眼看去就像個小混混，看著我就來氣。」

「行啦，找工作也不差這一天兩天，明兒再說，先吃飯。」李英傑看著韓穎芳的臉，怎麼也捨不得說個不字。他嘆了一聲。「好，吃飯吃飯！」

沈康坐在籃球場的旁邊，拿著一瓶冰汽水咕嚕咕嚕往喉嚨里灌，他把四肢伸展到最長，就像一匹被分開觸角的章魚，球鞋和場地的摩擦聲讓他興奮，刺激他的腎上腺素翻湧，讓他不覺得疲憊和飢餓。今兒他爹讓他去找工作，他沒聽，偷偷跑來體育場來打野球。他知道自己這德性去了也是白搭，索性就不去丟人現眼了。

「來，叫康哥。」

沈康眯著的眼睛睜開，正看見黑子旁邊站著個瘦瘦弱弱的小眼鏡，小眼鏡唯唯諾諾的鞠了個躬。「康哥好！」

沈康有些不自然的呃了聲，瞟了一眼黑子。「大黑，哪兒收的。」

「六中。」

「身板不太行啊。」沈康嘀咕了一下。

「大哥，我也想當古惑仔，想當陳浩南，我知道你是這幾所中學的天兒，想跟你混，有派頭！」

沈康從地上爬起來，他個兒高，1米9的大個子，站起來足足要比小眼鏡高上一個頭。他伸手在小眼鏡頭上彈了記腦瓜崩，嘎巴一聲脆響，疼的小眼鏡哎呦一聲，往後退了幾步。

「教你個乖，這邊的天兒叫李兵，不是我，懂了么？」

「沈康！你又欺負小朋友！」

一記刺耳的女聲在沈康耳邊爆炸開來，沈康身上一哆嗦。他回頭一看，正看見秦仙，她上下打量著沈康，沈康就像渾身上下通了電一樣。

「沒，沒欺負，咋欺負了呢？」

「還說沒欺負，我都看著呢。」秦仙冷哼一聲，然後她繞過沈康，點著小眼鏡的肩膀。「你這孩子怎麼不學好呢，六中挺好的學校，好好學習是很有機會考大學的，學什麼古惑仔，快回去，作業做完了么你？」

小眼鏡頗有尷尬的站在這裡，聽著秦仙像班主任一樣在他耳邊叨叨。去了吧，那是對幫派不忠誠，不去吧，這實在是叨叨的難受。倒是在秦仙身後的沈康給了他指示，小手壹佰，口型是一個「走」字。

「好的，姐，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去寫作業。」小眼鏡精神大振，像接了什麼重大使命。秦仙以為自己說教成功，滿意的揮揮手，那小眼鏡便走遠了，快走出體育場時，還跟秦仙敬了個少先隊員禮。

「功德一件，又挽救一個失足少年。」沈康在一旁鼓掌道。秦仙用手指狠狠懟了他一下。「沒個正經。」

「你咋不去找兵哥？」

「找了，他去面試了。」

「啥時候回來？」

「王川說是下午，又不一定。」秦仙坐在石階上。「不過他回來的話一定跑這兒來找你，我就在這等著唄。」

「對了，你上哪個大學了？」沈康想摸一支煙，但看著秦仙在旁邊，終究手又縮了回來，取而代之的咽了口唾沫。

「海洋大學，就民主街那個。」

「咋不去外地看看？去北京，去上海。」沈康語氣里滿是展望。「那大城市，多繁華，何必圈在這小破城裡，轉來轉去就這麼幾個地方。」

秦仙雙手扶住下巴。「小城也有小城的好啊，聽我家裡人說，那大城市心都是黑的，心機深著呢，我才不去。」

講到這，沈康還想再問，卻見秦仙慢慢站了起來。在體育場門口有個小小的人影，穿著一件大白襯衫，一個大喇叭褲。在他旁邊是個穿老頭衫的胖子，一步一步的跟在年輕人的身後。

秦仙興奮的叫道。「兵兒哥來了！」

她沖著李兵跑過去，留沈康一人站在石階旁。他從褲兜後面掏出一根牡丹牌香煙，這還是他從他爹柜子里偷出來的。點著，狠狠的吸了兩口，然後又從香煙盒裡掏出兩根，正好分完，一根給李兵，一根給王川。

「工作找的咋樣？」

「等著家裡的老頭給安排吧」沈康應了句，把香煙又吧唧了一口。

王川和秦仙還待在籃球場，李兵便拉著沈康來談事，而且明令禁止秦仙這妮子跟上。雖然都是發小，但李兵和沈康關係最鐵，他打心眼裡認為他倆都是一路人，都屬於桀驁不馴的主，自己的命自己說了算，誰都擰不來。

李兵知道沈康家有點背景，沈康的爹是李兵爸爸的上司，葯監局的科長，手上有點小權。沈康的老爹叫沈道春，和李英傑關係尤其好，兩家經常串門，二人打小認識了。兩個人從小到大，就沒鬧過矛盾，有學一起逃，有架一起打。沈康家和李兵家還不一樣，沈康他爹老來得子，對這個兒子寵的很，沈康現在這個無所謂的德行那是讓他父母慣出來來的，李兵可不一樣，他就是打心眼裡想和他爹對著干，你要我往東，我就偏往西。好幾次李英傑和沈道春罵他孩子，沈道春都安慰道。「老沈，這脾氣像你。」

「你就想這麼被安排了？」李兵瞄了沈康一眼，沈康無所謂的聳聳肩。「工作嘛，對我不重要，餓不死就好。你呢？咋想的。」

李兵看著遠方的天，天真藍，在天那邊是海。大連這片地兒連著海，這是絕對的區位優勢，這才剛改革開放沒幾年，大連這兒有港，與國外交易來的頻繁。放眼大背景來看，這是一段極速膨脹的時期，但李兵並不知道自己身處在這改革的大潮中。他只是想發財，外國人帶來了財富，他們從海上來，海就是財富。

「做外貿。」李兵抽了口煙。「和外國人做買賣，來錢快，你看看天豪娛樂城門口停的大奔車，哪兒來的錢，全是下海的，外貿的。」李兵說到這激動起來，他語氣微微發抖「都特么一夜暴富的主，下一趟海全都有了。」

沈康看著李兵，愣了一下，隨後猛地踹了他一腳。「滾你娘的蛋，說的我也想下海了。」

「來吧，一起，我不騙你。」李兵雙眼眯著，一隻手摟住沈康的肩「想想夜總會裡的漂亮妞，波大臀大……」

「滾滾滾，你一個高中學歷你進得去外貿么？」沈康一把把李兵推開。「我可聽說了，人家外貿最少學歷都得是大專，你拿啥去？」

李兵臉一下耷拉下來。「那怎麼啦，天無絕人之路，古人都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那咋的我就幹不成外貿了？」

沈康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得了，你能幹成！保准能！走啦，去打球了！」

沈康攬著李兵往球場走，李兵那張繃緊的臉也慢慢放鬆，他走著走著，夏日的小風吹過，他深深一聞，感覺那風裡都是海水的腥甜味。

（第一節 完）

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寫一個連載的寫實類長篇，會努力堅持更新寫下去，如果覺得有些枯燥的，也請繼續讀下去，以後的劇情不會讓大家失望。

這是一個李兵的故事，也是一個奮鬥者的故事，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