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證人
馬士麟醒來時,天剛剛亮起,窗外傳來悅耳的鳥鳴聲。他睜開眼看到房樑上熟悉的燕窩,有一種回到小時候的錯覺。童年開蒙,自己就是被送到這家書館讀書,當時住的,也是這間,只不過那時這間房裡擠滿了床鋪,住了一大群和他一樣來上學的小孩,而如今,這間房歸了做先生的自己。九年時間,一個輪迴,讓人有一種又活一次的感覺。
馬士麟爬起身,推開了窗,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九年過去,時光彷彿從來沒走過一樣,窗的左面還是熟悉的那條河,水流湍急,但被高高的河岸遮擋,聲音傳到這裡已溫柔了許多。窗下是一個過道,對面幾丈遠,還是王家那棟小樓,還是那塊顫顫巍巍的露台,連欄杆都沒有,滿露台堆滿了花槽,裡面種著密密麻麻各式各樣的菊花,一架梯子架在邊緣,連接著高高的露台與坑坑窪窪的地面。一排又一排的花槽中間,王家老太爺正彎著腰澆花,聽到窗戶樞紐的吱呀聲,回頭看了馬士麟一眼,小小的眼睛寒光一閃,正好跟馬士麟的眼光對上。馬士麟感覺心中一凜,一瞬間又回到了九年前的那個早上。
當時天色也如今天一樣微明,馬士麟在這裡的學業即將終結,心裡忐忑,睡得不穩,早早醒來,打開窗戶看風景。前一夜剛下過雨,霧氣濃重,聲音都傳得不遠了,不遠處的河水聲,幾乎已經聽不到。王老爺子一如既往地早早起來照料他的菊花,澆水、鬆土,剪掉枝枝叉叉。旁人還都沒起,過道里靜悄悄的。王老爺子人古怪,馬士麟他們都不敢跟他打招呼,開了窗,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忙活。
遠處的石板路傳來了「嗒、嗒」的聲音,還混著微弱的「躉、躉」聲。馬士麟循聲望去,一個挑糞工出現在巷子的盡頭,擔著一根扁擔,扁擔的前後各有一個巨大的糞桶,裡面盛滿了糞水。擔子沉重,使得他的腳步也重,鞋底拍在石板路上發出嗒嗒聲,每走一下,糞水在桶中晃悠,衝擊著桶壁,發出躉躉的聲音。
收糞、送糞都要在清晨,人們起床之前,否則挑著糞水過人群,會被人嫌棄。這挑糞工長年不見幾個人,看到人分外親切,老遠看見忙活的王老爺子,喜笑顏開地打招呼:「老爺子起來這麼早啊!這花長得旺盛啊!」馬士麟的窗戶小,又躲在窗後面,他沒有看到。
王老爺子直起身,低頭看了挑糞工一眼,表情冷漠,沒有搭理。挑糞工倒是一點沒以為忤,依然樂呵呵地,站定看著王老爺子的花,還自來熟地指指點點起來:「你這花得施肥啊,光澆水不行。你看你這邊這片,葉子這麼細弱,一看就是肥力不夠,這樣下去花很快就會敗的。」
王老爺子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馬士麟聽到了,但挑糞工應該是並沒有聽到。他看王老爺子沒答腔,以為自己說得不夠清楚,他把擔子放下,想了想,又重新挑了起來,沿著梯子直接爬了上去。挑糞工好身手,沉重的擔子壓得梯子吱吱作響,但步子穩定,竟不需攀扶,一直上到了露台。他想把擔子放下,但露台上花槽擺得滿滿當當,只有槽與槽之間窄窄的過道,他只好繼續把擔子挑在身上。
「我給你澆點肥吧,保准好,用不了幾天,這些莖就能壯壯實實的,你瞧吧,花肯定也飽滿。」他邊說,邊從身前的桶沿上抓起一個掛著的瓢,舀起一點糞水,朝著他說的那片菊花根部澆上去。
「你幹嘛!你給我住手!」王老爺子大吃一驚,趕忙從小過道中閃身過來,隔著一排花槽抓住挑糞工的胳膊。
「你這花不行,我給你施點肥。馬上就好,保准好。」挑糞工一點沒感覺到老爺子的怒氣,毫不在意地繼續舀起一瓢糞水。王老爺子氣急敗壞,使勁抓住挑糞工的胳膊,他怕沾到糞水,不敢往下抓,只敢拽住上臂阻止他。兩下撕扯中,瓢里的糞水激蕩,一道糞水濺出瓢來,眼看著朝王老爺子身上濺過來,王老爺子大叫一聲,情急之下伸手猛推,糞水被推開了,挑糞工也被推向了一旁,平衡一失去,前後的兩大桶糞的慣性拉扯著挑糞工繼續向一邊歪,他趔趄了兩下,一腳踩空到露台的邊沿,連人帶桶,連著幾槽菊花,一起跌了下去,「砰」地一聲摔在石板路上,連吭一聲都沒來得及。
事態的發展出乎了王老爺子的意料,他嚇呆了,頓了一下後,急忙手足並用地爬下梯子,跑向摔在底下的挑糞工旁邊。來不及了,挑糞工躺在地上,他的兩個大糞桶一個站在一邊,一個倒在他的身上,著著實實地壓在了他的胸口,挑糞工的臉被壓在下面,看不到,但看腳伸直的樣子,應該已經死了。
王老爺子像熱鍋上的螞蟻,圍著挑糞工轉了幾圈,想伸手去拉又怕沾到糞水。天光開始變亮了,再過一會兒,人們就要陸續起身了,留給王老爺子的時間不多。他猶豫了一下,四處看了看,然後奮力將挑糞工身上的糞桶推向了一邊,露出了挑糞工的全身。之後,他走到挑糞工的腳邊,伸出雙手拽住挑糞工的兩隻腳,使勁往河岸邊拽。在此時,窗邊的馬士麟隱約聽到一聲微弱的喊聲:「救我……」他禁不住探出身去想看看發生了什麼,窗扇被他一推發出「吱嘎」一聲響,他急忙抽回身子躲在窗側。從 窗框與窗扇的縫中,馬士麟看到王老爺子循聲轉過頭來看向這邊,小眼睛裡閃出一道寒光。停了一下,沒看到人,他才繼續拉著挑糞工的腳,一路往河岸上去。
那天后面的時間,馬士麟都忐忑得不敢出門,他害怕被王老爺子知道他撞見了他的事,又內疚於自己沒能阻止也無膽揭穿。到當天上午,衙門來的捕役叫喊的聲音引出全學館的孩子們都跑去看,馬士麟也隱藏在人群中,看到挑糞工的屍體摔在堤岸下面,糞桶和扁擔都散在一旁。馬士麟不知道王老爺子是哪兒來的那麼大力氣把糞桶也推過來的,糞水灑了一路,但最大分量還是在堤岸下面,這些跡象讓捕役們確認是失足跌落堤岸摔死,於是草草結了案,找人把屍收了。
王老爺子沒湊熱鬧,人都快散了,他才出得門來,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一點也看不出早上干過什麼。他冷冷地看了仍圍在堤岸上的人群一眼,轉過身向相反方向而去。馬士麟躲在人群中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把看到的一切咽了下去。
挑糞工一介貧民,沒人在乎他到底死得冤不冤,大家都只當個生活插曲。倒是對灑在路上的糞水,周圍人家議論了好久,一提起來就是一臉厭棄。一個多月後馬士麟見過一個女的在河岸邊燒紙,算起來該是挑糞工的五七了,那女的,可能是他老婆吧。
那事之後不久,馬士麟就離開了書館,後來輾轉考試,中了秀才,沒晉舉人,去年家道中落,就只好開始謀生計,經父親疏通,回來這裡做先生。這些年馬士麟經常想起挑糞工,當年自己只有12歲,年幼懦弱,而現在時過境遷,再有了勇氣也不復機會,現在就算自己跑去衙門重說當年事,也未必有人肯搭理,何況,自己也沒有證據,空口白牙,能有何意義呢?
想及此,馬士麟不禁嘆了口氣,低下了頭。待他再抬頭憑窗眺望時,竟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根扁擔擔在肩上,前後各一個大桶,由遠及近而來。馬士麟大吃一驚,揉了揉眼睛,那身影還在,由遠及近,快到了王老爺子的露台下面,站定了身子,笑嘻嘻抬頭向王老爺子看。
馬士麟的血都涌到了頭上,他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挑糞工沒死?那當日捕役收的屍是誰的?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等著挑糞工跟王老爺子打招呼,然而並沒有,王老爺子也完全沒有往下看。挑糞工笑嘻嘻地站著看了一會兒,挑起糞桶,朝著書館隔壁的李家而去。這巷子里頗多殷實人家,王老爺子家自不必說,這李家比王家還富。挑糞工跑那兒幹嘛去?
馬士麟心裡好奇,想解開困擾自己多年的問題。他急步開門下樓,出了書館,向李家跑去,到得門口,與李家的一個僕人撞了個滿懷。大清早的,這僕人倉皇而出,顯然是有什麼急事,不知是不是與挑糞工有關。馬士麟剛要開口問,僕人將他推到一旁:「別擋路,我這兒急著呢,夫人要生了。」
馬士麟被推到台階邊上,剛撐住圍牆站住,聽得裡面有老媽子喊:「李二,別去啦,用不著接生婆了,夫人生啦!」
踉踉蹌蹌跑出門外的李二聽得叫喊,急忙站定,轉身往回跑,院里一片歡騰,傳來陣陣:「生啦,生了個大胖小子」的聲音。
「可見到有個挑糞工進去?」馬士麟一把拽住李二問。
「什麼挑糞工,沒見著。我們家哪兒能隨便讓挑糞工進去。」李二不耐煩地回答了幾句,趕緊跑了進去。
可明明……馬士麟錯愕了一下,忽然想到了——那不是挑糞工本人,是他的靈魂來投胎了。
光陰荏苒,一轉眼幾年過去,李家的兒子長成了一個頑童。作為李家的獨苗,他得到了許多溺愛,整日里養鳥走狗,對讀書是半點興趣沒有。一個清晨,馬士麟再次早起,開窗觀王老爺子侍弄菊花。老爺子已是80有餘,可能是日日早起的緣故,身材矯健,無半點頹態。隔壁李家的閣樓窗戶也開著,李家兒子正放他的鴿子,他手舉掛了布條的竹竿,把鴿籠里的鴿子一一趕出去,讓它們飛。有幾隻十分懶,既不肯出去,被轟出去又不肯飛,撲稜稜落在對面王老爺子的露台上,悠閑地溜達起來。
李家兒子氣壞了,伸出竹竿去驅趕,遺憾竹竿太短,夠不到王老爺子露台,鴿子稍稍退後,氣定神閑。李家兒子不耐煩,扔下竹竿,騰騰騰跑下樓去,穿過石板巷,攀上梯子,直爬上了露台。
王老爺子正給菊花鬆土,見他上來,低聲叱喝:「下去!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然而李家兒子顧不上搭理王老爺子,他躡手躡腳地靠近那幾隻鴿子,伸出手想去捉它們。鴿子很警覺,在他撲過來的剎那撲稜稜飛起來,李家兒子倉促間往前一撲,把一排高處的花槽帶翻在地。王老爺子氣壞了,如果說剛才他還只是示警,現在他要出手趕人了。他步伐矯健地衝過來,拽住李家兒子的領子,就往梯子處拉,李家兒子一陣掙扎,手腳亂打亂踢,其中一腳一下踢在了王老爺子腿上,他吃痛鬆開手,抬起那條被踹中的腿,伸手去撫摸,不想此時李家兒子的一記拳頭又飛了過來,打中了王老爺子肩頭,王老爺子大叫了一聲,失去了平衡,趔趄了幾步,腳踩空在露台邊緣,一下摔了下去。
李家兒子這下才定了下來,他手腳並用爬到露台邊,向下一看,嚇得魂飛魄散。他四處看了看,馬士麟趕忙蹲下躲過了李家兒子的眼神。見周圍無人發現,李家兒子匆匆忙忙沿梯而下,穿過巷子跑回家裡,輕手輕腳地把門關上回了房。
旁觀了全部過程,馬士麟的心情又回到了幼時。不過現在他已經不是那個懦弱無主張的孩子了,他回到床上,思前想後了一會兒,下定了決心。
上午,王家人的哭鬧聲響徹了全巷,圍攏過來的人遠多於挑糞工死的時候。捕役又來了,察看了周圍環境,下結論說是無意失足跌死。王家人不認這個結果,聲稱自家老爺子多年來天天上露台,閉著眼都知道哪裡是哪裡,不可能失足,定有他情。捕役無奈,挨門挨戶尋找目擊者,一直找到了馬士麟。
「請問先生今早寅時您起床了沒有?」
「已經起床。」
「您是否開窗?」
「我一起床就會開窗。」
「您可看到對面的王老爺子?」
「見到了,他像往常一樣在侍弄花草。」
「您可看到他摔下露台?」
「我沒有看到,我開窗後在屋內洗漱,曾聽到一聲驚呼,後來得知是王老爺子摔下去了。」
「那之前和之後,巷子里有沒有別人?」
「我沒有見到過旁人,只見到王老爺子。」
「謝謝您,我沒有旁的疑問了。」
原故事來自《子不語》·旁觀因果
常州馬秀才士麟,自言幼時從父讀書北樓,窗開處,與賣菊叟王某露台相近。一日早起,倚窗望,天色微明,見王叟登台澆菊,畢,將下台。有擔糞者荷二桶升台,意欲助澆。叟色不悅,拒之;而擔糞者必欲上,遂相擠於台坡。天雨台滑,坡仄且高,叟以手推擔糞者,上下勢不敵,遂失足隕台下。叟急趨扶之,未起,而雙桶壓其胸,兩足蹷然直矣。叟大駭,噤不發聲,曳擔糞者足,開後門,置之河干,復舉其桶置屍傍,歸閉門復卧。馬時年幼,念此關人命事,不可妄談,掩窗而已。日漸高,聞外轟傳河干有死人,里保報官。日午,武進知縣鳴鑼至。仵作跪啟:「屍無傷,系失足跌死。」官詢鄰人,鄰人齊稱不知。乃命棺殮加封焉,出示招屍親而去。
事隔九年,馬年二十一,入學為生員。父亡,家貧,即於幼時讀書所招徒授經。督學使者劉吳龍將臨歲考,馬早起溫經,開窗,見遠巷有人肩兩桶冉冉來。諦視之,擔糞者也。大駭,以為來報叟仇。俄而過叟門不入,別行數十步,入一李姓家。李頗富,亦近鄰而居相望者也。馬愈疑,起尾之,至李門。其家蒼頭踉蹌出曰:「吾家娘子分娩甚急,將往招收生婆。」問:「有擔桶者入乎?」曰:「無。」言未畢,門內又一婢出曰:「不必招收生婆,娘子已產一官人矣。」馬方悟擔糞者來托生,非報仇也。但竊怪李家頗富,擔糞者何修得此?自此,留心訪李家兒作何舉止。又七年,李氏兒漸長,不喜讀書,好畜禽鳥;而王叟康健如故,年八十餘,愛菊之性,老而彌篤。一日者,馬又早起倚窗,叟上台灌菊,李氏兒亦登樓放鴿。忽十餘鴿飛集叟花台欄杆上。兒懼飛去,再三呼鴿不動。兒不得已,尋取石子擲之,誤中王叟。叟驚,失足隕於台下,良久不起,兩足蹷然直矣。兒大駭,噤不發聲,默默掩窗去。日漸高,叟之子孫咸來尋翁,知是失足跌死,哭殮而已。
此事聞於劉繩庵相公。相公曰:「一擔糞人,一叟,報復之巧如此,公平如此,而在局中者彼此不知,賴馬姓人冷觀歷歷。然則天下事吉凶禍福,各有來因,當無絲毫舛錯,而惜乎從旁冷觀者之無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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