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行者衣錦還鄉.上

1.

半年前,我從一個拳打猛虎,手刃強人,頂天立地,快意恩仇的好漢,變成了一個左臂缺失的廢人。

當時我跟隨宋公明兄長在睦州鏖戰,戰事很緊;敵人大將鄭彪已經連贏數陣,斬了我方几員將領。看著兄長既悲痛又焦慮的神情,我便暗下決心,要像以往那樣為兄長排憂解難!於是再度交手的時候,我挺起戒刀直取鄭彪,當時我十分確信,他不過是另一個死在我刀下的敵人。

然而正當此時,天空中滑過一道閃電,一柄寶劍隨即從睦州城頭斬落下來,正中我的左臂;我左肩一涼,疼得昏了過去。醒來以後,發現我引以為傲,賴以為生的左臂齊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柄斬斷它的那柄玄天渾元劍。

在那以後的日子裡,我開始噩夢連連。

在夢裡,我再一次踏上了景陽岡,右手按住那隻吊睛白額猛虎,提起拳頭打算狠狠地給這大蟲幾十下的時候,回頭一看,提起的只是空空如也的袖管,而那隻大蟲趁我發愣的檔口,掙脫了我的手,張開血噴大口向我咬來……

在夢裡,我在孟州營向金眼彪施恩還有一干囚徒們逞威,把幾百斤重的石獅子拋上天去,打算再接住的時候,發現左邊軟塌塌的根本用不到力,我眼睜睜地看著石獅子奔我天靈蓋砸下來……

在夢裡,那些被我殺了的人,西門慶,蔣門神,張團練,張都監,還有他們家裡的那十幾號人,一個個滿身血污,像無頭厲鬼那樣追著我跑,向我討要他們的頭顱。而我成了殘廢,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狂奔逃命……

每次從噩夢中醒來,我都不敢睜開眼,而是先用右手一點點的去探究左臂是否還在——然而每一次探究到的,都是那截空蕩蕩的袖管,周而復始。終於,在最後一點殘存的希望破滅之後,我心死如灰,不願跟隨宋公明兄長進京朝覲,換上了皂布直裰,自己留在六和寺里做一個清閑道人。

宋公明兄長臨走前,囑託我照看一下癱瘓在床的林教頭,我答應了下來,因為我與林教頭算得上是同病相憐。

那天,六和寺的僧眾告訴我說林教頭自己走到後院塔院去了!我一聽,大驚失色——林教頭風癱在床半年多,茶飯都是我照顧的,近來身體雖然有點起色,但斷無下床的可能!我趕緊跑到後院塔林,真的看到林教頭盤坐在一棵枯樹下,臉上掛著一絲平和的笑容,這與我熟悉的那個性情壓抑,脾氣火爆的林教頭判若兩人。

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並在臨死前跟我說了最後一句話:

「去找你的哥哥。」

2.

從小我的左胳膊就很特別。它的特別之處在於,它力氣特別大。

它可以輕易的拎起滿滿一桶水,推倒一片土牆,甚至按住一頭成年公牛:有一次在放牛的時候,牛受到驚嚇開始狂奔,被它抓住犄角死死地按住了;從此以後,整個清河縣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我武二郎有一條力大無窮的左胳膊。

慢慢地,我的性格也悄悄變化了:我有一條無敵的左胳膊,我不需要委屈自己,容忍別人。我開始改變我的為人之道。起初,我只是主張屬於我自己的東西,例如誰家的牲口吃了我家的莊稼,誰佔了我家的地,誰欠了我哥哥的工錢等等,由於我名聲在外,因此我的主張無一例外都獲得了成功。後來我發現,我還可以主張別人的東西,例如我家的牲口可以吃誰家的莊稼,我可以占誰家的地,我可以欠誰的錢等等。

無論誰有微詞,我就會毫不猶豫的讓他嘗嘗我拳頭的滋味。我嘗到了甜頭,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無法自拔。

當然了,這麼強壯的胳膊,能量消耗也大,我在家裡也吃得也最多。哥哥為了讓我填飽肚子,總是把自己的口糧分很多給我,而他卻由於營養不良長成了被人恥笑的侏儒。

有一次,縣裡的一個人當著我的面稱呼我哥哥為「三寸丁谷樹皮」。恥笑我哥哥,等於恥笑我,這人難道沒聽過我「好漢武二郎」的名頭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立刻上去跟他理論,結果哥哥很沒出息地拉住我,勸我息事寧人,趕緊回家。對方一看哥哥這麼慫,膽氣更壯了,不依不饒地繼續取笑我哥哥。我左臂發癢,當即狠狠的給了他一拳!

這人被我打得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沒有了生命的跡象。哥哥見狀急了起來,責備我不該如此火爆脾氣,忍一時才風平浪靜。說實話我心裡一直瞧不起他:人不能因為自己形狀矮,精神就矮。無論高矮胖瘦,打得一拳開,才免百拳來。所以聽他在那裡啰啰嗦嗦地數落我,我就更加焦躁,就開口頂了他一句,「便打死又如何,我自償命!」

哥哥顯然是被我這話氣得夠嗆,一句話都沒說,掉過身去蹲在地上生悶氣。過了半天,他轉過身來讓我趕緊收拾收拾東西跑路,出去避避風頭。遇到朝廷大赦時再回家,說罷把他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塞到我手裡。

然後看我衣著單薄,咬了咬牙,把他身上穿的布袍直接脫下來給我。這個布袍是爹娘給哥哥置辦的一個大物什,讓他穿著體面,哥哥平時非常愛惜,都不怎麼捨得穿。但這件帶著補丁的布袍我根本看不上,只是轉念一想,既然要流亡江湖,多件衣服總比沒有強,就接受了。

都收拾齊整以後,哥哥穿著一件寒酸的褂子站在那裡,身高連我的腰都不到,卻握住握的手說:「二哥,愚兄便想再護你周全也不能勾,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往後把那好勇鬥狠的性子都收斂些罷。若尋個去處,早晚託人帶話來,省得我在此專望。」

我說:「休要絮煩,我自省得。」說罷,便大踏步地上路了,走出很遠,我還見到哥哥在原地,抱著膀子在寒風中守望著我。

後來我再見到哥哥的時候是已經在陽谷縣了。我因為在景陽岡打死一隻老虎,陽谷縣令抬舉我做了都頭,而哥哥也跑到陽谷縣成了家,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嫂嫂,我們兄弟倆因此巧遇重逢。

再後來,他被嫂嫂害死,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林教頭不可能讓我去找死去的哥哥,那麼他讓我找的「哥哥」究竟是誰呢?

3.

我反覆思索這句話的含義,忽然意識到,也許林教頭讓我找的是宋公明兄長?宋公明兄長受過我四拜,是我的義兄,當然也是我的哥哥。

一想起宋公明兄長,我還是挺開心的: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柴進大官人的府上,從那時候起,他就敬我愛我,時時贈我銀兩,款待我酒食。他見我身穿毫不起眼的布袍,便主動費鈔給我做了件大紅錦袍。穿上這件大紅錦袍,真是萬眾矚目,人群焦點。我穿著它,便時時提醒自己,莫要忘記宋公明兄長對我的恩惠。

我帶兵打仗,上陣殺敵,斬將奪旗,奮勇爭先,即便流血犧牲也在所不辭——「這腔熱血總要賣個識貨的」,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吧。

然而自從左臂被斬斷後,我成了一個廢人,對兄長沒什麼用處了。雖然宋公明兄長義氣深重,不會嫌棄我,但我卻要臉面,斷然不願意成為別人的累贅。再跟隨兄長只會讓我自己都覺得丟臉,不如在這寺里終老,兩下都得趁。

宋公明兄長班師回朝後,聽說朝廷論功行賞,敕封他為楚州安撫使。如果我四肢健全,也許還能過去聽用,為他帳下一小卒,保境安民。然而如今我是一個廢人,生活都仰人鼻息,還能為兄長出什麼力?林教頭要我找的哥哥,應該也不是宋公明兄長,就算是他,我也不會去找的。

這天,我來到塔院曬太陽。

魯大師跟林教頭的骨殖都安放在這裡。只有在這裡我覺得還是與他們,與梁山,與過去輝煌有一些聯繫。我隨身攜帶著那柄玄天渾元劍,我覺得這柄砍掉我左胳膊的劍其實就是我的左胳膊,我胳膊掉下來,就是這柄劍;把這柄劍裝回去,就還是我的胳膊。不管這個想法有多荒誕,攜帶這柄劍,讓我在心理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完整的人。

咂摸了半天林教頭的遺言,都沒有任何頭緒。這邊太陽曬得我暖洋洋的,不一會我就倚著劍進入了夢鄉。醒來後,我依舊用右手去探究左臂那空蕩蕩的袖管,結果竟然給我摸到了袖管里那根熟悉而健壯的臂膀——是的,我的左胳膊回來了,而且依舊那麼靈活,依舊那麼有力氣!我實在是太高興了,覺得我被賦予了第二次生命!

在以往,我會覺得一根失而復得的胳膊不可思議,可是連日來目睹了平生只愛殺人放火的魯大師坐化成佛,偏癱半年的林教頭自如行走,我覺得一條重生的胳膊也不算太過離譜。也許六和寺這就是一個神奇的所在,一個讓人達成心愿的所在。

不管怎樣,我又是那個萬夫莫敵的打虎英雄了,我如何肯在寺廟的暮鼓晨鐘里蹉跎一世?我當然要去找宋公明兄長再干一番大事!

我脫去身上這件喪氣的皂布直裰,把箱底的那件大紅錦袍翻出來穿上,一面幻想著再次見到宋公明兄長會高興成什麼樣,一面大踏步地往楚州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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