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artet】四重奏 Vol.1:周作人,英國散文,張敬軒及方大同

序言

自設立以來,本專欄所發布的文章多是長篇樂評,其篇幅在兩千到三千字左右。這一方面是好事,踐行了筆者對本專欄的定位:深度寫作及閱讀。另一方面也是壞事,畢竟長文難寫:好的專輯不常有,不太好的專輯又是不適宜著長文的。不太好的專輯,雖然也能寫,按公正的態度寫一些語氣強烈的批評詞句便是;然而互聯網實屬林大鳥多,寫壞話很容易招致各等拜物教教徒缺乏邏輯又異常堅定的反對意見,與之辯論既無收益又浪費時間。筆者所說的拜物教教徒,是指那些不顧具體情況如何,只是完全看不得一點對某個特定明星的褒貶的人。對於他們來說,那個明星哪裡是人,分明只是一種「符號」,只是一件死物。

好的專輯也分情況。新近的專輯易寫,因為多有各路媒體及愛樂者在互聯網上留下與之相關的文字;倒不是說抄襲他人觀點,而是長文畢竟不同於短評,經驗及知識儲備較少,寫作中就易出判斷錯誤和事實細節錯誤,長文的價值也會隨之大打折扣。因而,多觀他人文章,往往能得到一些啟發,使自己的觀點通達曉暢一些,知識性錯誤較少一些。相較之下,較老舊的經典專輯就難寫許多,因為相關材料難以搜集,寫作時全憑自己的知識與直覺。而寫經典專輯,又是常有的事:一來,自己總需多多學習經典;二來,一年到頭,好的新專輯總不會太多,總有「空窗期」,若不想荒廢自己這一支筆,就只得到經典的海洋里去鉤沉了。

近來諸事不順,寫作也不順。於是便有了這個嘗試——Quartet,四重奏。這個系列所收錄的文字將不同於專欄以往發布的長篇樂評,它們多是千字以下的評論,筆調相較自由,重主觀感受,褒貶意思更直白。評價對象的選擇也相對自由,不僅不刻意創設主題,而且除音樂外,也會有書籍、電影。鑒於在以往的長篇樂評寫作中,筆者已經常常援引文學、電影的內容來闡釋音樂,此番寫關於書籍、電影的評論,相信大家不會感到太意外。所寫評論涉及的作品,也許是筆者剛剛讀完聽完的,也許是未讀完聽完但形成了一定可靠的見解感受的,也許是一段時間前讀過聽過、現翻出來再重溫探討的。同時也不排除以後某天將此處評論過的作品翻出來專門寫長文的可能性。總之,唯一的準則就是,滿四篇評論文字就發一期——故命名為Quartet,四重奏。

Quartet四重奏 Vol.1 目錄

書籍

《知堂文集》,周作人

《英國散文的流變》,王佐良

音樂

《Am/Pm》,張敬軒

《橙月》,方大同

《知堂文集》,周作人,1933年

《知堂文集》是一本完全的轉變時期的作品。這個「轉變」,既指彼時周作人自己的心態,也指彼時的社會環境。

嚴格來說,《知堂文集》並非周作人先生當時的什麼新作,按周作人自己的說法,「……故以《知堂文集》予之,原來只是炒冷飯,亦無甚意思也。」而按止庵的統計,《知堂文集》中除《知堂說》、《窮袴》和《糸魚川》三篇新作,其餘都是以往出版過的集子中重又收錄過來的舊文章。

不過這並不代表《知堂文集》只是一版可有可無的自選集。止庵說,《知堂文集》是周作人進入成熟期時具有代表性質的一本文集。可以說,《知堂文集》是一本風格化、個性化明顯的集子,很能展現這個時期周作人從以往的「文士」形象向彼時他所傾心的「愛智者」形象的轉變。什麼是「愛智者」呢?周作人在《夜讀抄後記》中說:「……此只是說對於天地萬物尚有些興趣,想要知道他的一點情形而已。」因而,在《知堂文集》里,讀者能讀到《榮光之手》、《窮袴》等考據色彩濃重的文章。在這些文章中,周作人近乎是記流水賬一般,大段大段地引述古今中外學者對宗教、性別等諸問題的論述,似乎並不考慮大眾讀者的觀感,而只是關心各類客觀的知識(相對文學來說)。文集中還收錄了兩篇周作人的譯作:《論居喪》與《希臘神話引言》,也都是民俗宗教一類的文章。坦白說,這些文章的確是研究周作人者不得不讀的;但對於今天的一般讀者來說,這些文章,文言文與民國式外文譯名交錯,知識上也未見得十分完備(這當然是可以原諒的),所以閱讀價值相對有限。

是否此時的周作人確實完全不關心社會、只醉心學術呢?不是這樣的。他對於社會的熱心並沒有消退,更該說是被他的理智強行壓抑著。這理智出自兩個源頭,一是不太平的社會形勢,二是周作人對自身的局限性的認識。《碰傷》一文,就緣起一次請願事件;不過這個「緣起」要到文章中段方能看出,因為周作人在談「碰傷」時,可說是顧左右而言他,倒數第二段更說:「……碰傷在中國是常有的事。至於完全責任,當然由被碰的去負擔。」有這番言論,恐非周作人的價值觀有多少根本轉變,而是按其在文章最後一段中所說的,全段摘錄如下:

「聽說這次碰傷的緣故,由於請願。我不忍再責備被碰的諸君,但我總覺得這辦法是錯的。請願的事,只有在現今的立憲國里,還暫時勉強應用,其餘的地方都不通用的了。例如俄國,在一千九百零幾年,曾因此而有軍警在冬宮前開炮之舉,碰的更利害了。但他們也就從此不再請願了。……我希望中國請願也從停止,各自去努力罷。」

周作人的實際心情可見一斑。而周作人對自身的認識,也許可以從《三禮讚·娼女禮讚》中所引日本歌人石川啄木的話中看出一點端倪:

「……我自己也用了種種的話對於自己試為辯解,但是我的生活總是現在的家族制度,階級制度,資本制度,知識買賣制度的犧牲。」

《知堂文集》里當然還有些飽含生活趣味的小文,這些文章是很值得一讀的。不過,現在看來,以上這些飽含糾結的文字,也是相當意味深長而值得思考的。

《英國散文的流變》,王佐良,1990年

王佐良的專業水準當然是無可挑剔的,唯一可指摘的不過是書中一些譯名取用的是舊時代的說法,現在看來有些脫節;不過畢竟大多附上了英語原文,所以並不打緊。更值得欽佩的是,王老寫作這樣一本半學術的小書也是非常用心,按他在序言中的講法,寫作中有「便利未必有志深造英文但對好的散文感興趣的讀者」的考慮。同時考慮到做人、育人,王老是真正的大師。

這本書好就好在,對於所謂「散文」,它取用的是廣義上的分法,將文章分為散文、韻文兩大類,凡是不用韻的,都稱為散文。也即,除了狹義上的抒情文章,小品文、筆記甚至是社科類、理工類文章論著都稱之為散文。這樣分類,固然是作者寫得累、讀者也不易得到要領的——我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就時有冒出「這也算散文嗎」的疑問,因為我們的教育本就很強調對那種抒情言志的、符合最嚴格定義的散文的學習。但這樣分法也有它的好處,那就是非常現代,也非常適於實踐情況。現代性在於,這種分法能很好地接駁新媒體時代以多媒體形式呈現的文藝作品。雖然它們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任一類型的文學,但論及電子遊戲中的對白文本等,它們實質上也是各式文學的後代,所發揮的功能也與傳統文學形式相近。實踐性在於,它能挖掘出文學在生活實踐中一直存在卻鮮有人提及的廣泛應用,感懷抒情當然是散文,然而說明道理、報告情況甚至是闡釋科學,其實也莫不借著散文的形式與骨架來行事。我們在自己所沒有意識到的地方應用著文學。以《烏托邦》作者莫爾的《理查三世史》起筆,通過摘編霍布斯《利維坦》、吉朋《羅馬帝國衰亡史》乃至《經濟學人》等現當代報刊收錄的文章,以及梳理呈現其與時代的關係,王老成功地揭示了文學的廣泛應用。

在我看來,這種挖掘比憑空提出一個「文學有無用之用」的說法要強得多,也更利於文學的傳播傳承。「無用之用」的說法除了進一步割裂不同素養的人們的聯繫,窄化文學的意義,將所謂文化工作者捧上靠其他人供奉的神壇,別無太大用處。雖然不能說完全不存在一種「無用之用」,但這種意義顯然是相當虛無縹緲而缺乏一種廣泛的說服力的。

當然,這本書的完備全賴於王老深厚的學養,並非每個人都有能力如此處理這樣規模的文學議題,無論是作者的寫作輸出還是讀者的輸入思考。不過,書中提出的許多見解,以及那些精挑細選的英語原文引文,都很有啟發性,且不難讀。理解並能應用其中的七八成,相信已經能見功效,也比盲目去翻名氣較大的作家的全集要妥當得多。

《Am/Pm》,張敬軒,2004年

坦白講,我第二次聽這張專輯的印象要好於第一次。

最初是看到微博上的一位朋友推薦這張專輯,對其評價很高。又看到另一位朋友分享了其中的第9首曲目《Boys & Girls》,於是第一次聽的時候就先聽了《Boys & Girls》。這首帶有funk色彩的舞曲確實非常精彩,從1分45秒左右異軍突起的鼓聲,到後段失真的音效,整首曲子透出了一股輕快靈逸的氣質。於是,在第一次整張地聽《Am/Pm》前,我期待能聽到一張泛著靈氣的專輯。

第一回聽下來,略微有些失望:質量自然是不算差的,然而好像也沒有想像中的靈氣。專輯前半段幾首由張敬軒本人包辦創作的歌曲,流暢飽滿,但略嫌過於四平八穩,新意欠奉。黑暗壓抑的第7首曲目《Envy》是第一個突破的信號,而直到第8首曲目《Interlude》開啟的下半部分,我才找到一點原來期待的靈氣。不過倒不是說這下半部分有多麼優異和出色,第11首曲目《公園前》總體來說是首好歌,而我對它的喜愛,自覺有很大的感情加分:我自己就是在公園前這一帶長大的。

放下一些期待再聽這張專輯,即使算上我依然不太喜歡的專輯上半段,印象還是要好多了。從質量上說,從常石磊包辦詞曲的第2首曲目《春天》到後面的《無能為力》、《Dear U》等的確存在一個滑坡,如上所述,這些張敬軒參與創作的曲目多少有點保守,都是相對常規的慢板抒情曲目格式;但曲目的配器和後期製作都做的不錯,鋼琴和弦樂的應用即便算不上恰到好處,也遠沒有過度鋪張渲染,《Intro》和《春天》營造的清新乾淨的聽感還是成功承接下來了。這一點對於整張專輯的行進而言非常重要。

《Am/Pm》本身不太算是一張嚴格的概念專輯,所謂的「對一天生活的模擬」,與很多「概念專輯」一樣,這個設計雖然的確符合專輯內容,但其實際意義也有限。不過上半張全是國語曲目、下半張全是英語和粵語曲目的架構,換個角度想,其實也未嘗不是一個很有廣州特色的安排:早上(a.m.)工作學習,講國語;晚上(p.m.)休閑玩樂,講英語和粵語。也許對廣州情結的思考才是解鎖張敬軒早期作品的鑰匙——張敬軒自己就是土生土長的廣州人。《他們》和《Blessing》是同一首曲子的中文版本與英文版本,都是用福音音樂的形式唱出對國家民族英雄的讚歌。兩次分別長達6分鐘的濃墨重彩的渲染,實則並不矯作,作為近代中國革命重鎮之一的廣州,她的人民一向很有英雄情結——針對英雄本人的情結。《Intro》是張敬軒親自錄下的廣州早晨的真實聲音,《Dear U》則是張敬軒寫給自己的姨媽的曲目;《公園前》更不別說,基本都以廣州市內地名入歌。它們都與廣州有著莫大的關係。

綜上,《Am/Pm》是張敬軒寫給廣州的情書,除《Boys & Girls》外,雖未見得有太多驚喜,總的來說也是一張好聽的誠意之作。

《橙月》,方大同,2008年

《橙月》這張專輯,在不少方大同粉絲的認知里以一種比較特別的方式存在著:它不是方大同最想做的音樂,不是最本質的方大同。從結果來說,這個論調的確不錯。《橙月》是一張人設傾向相當突出的專輯,無論是出於方大同的本意,還是出於唱片公司的強制安排設計,這裡的方大同都有意地往「暖男」形象靠攏。這一點天然地使得《橙月》變成一張格局不大、上限不高的專輯。

但《橙月》並非沒有可取之處,相反,它的下限是相當可觀的。不算突出但整體均勻優良的音樂表現,才是令《橙月》成為方大同最受歡迎的專輯的真正源泉。很多人都能體察第7首曲目《三人游》中默戀的苦楚,但他們也許沒有覺察到方大同保持了以往的寫作習慣,在這首歌里應用了一些比較複雜的非常規和弦(如E7/#G與D7/#F等);這些和弦在音樂上拓展了歌曲的表現力與感染力。實際上,除開和弦編配的複雜,第一段主歌完全由單把木吉他伴奏的《三人游》並不是《橙月》中的典型,《橙月》中更多歌曲呈現的是一種飽滿平衡的full band感覺,比如傳統R&B色彩濃厚的第4首曲目《黑白》和更輕快流行的第9首曲目《100種表情》,在吉他、鼓與貝斯搭建起的基本架構外,分別用管樂與弦樂將剩餘的空間填滿了。這樣的做法有好有壞,好的方面是,它令歌曲顯得飽滿充盈;壞的方面是,滿滿當當的空間感令作為一張專輯的《橙月》缺少必要的張弛有度,整張專輯的節奏,多平穩而少起伏。

總之,《橙月》這張專輯未及部分樂迷所說的不堪,它可能是方大同最悅耳、最飽滿的專輯之一,很適合閑來無事時反覆播放,甚至方大同此後的某些作品也沒有《橙月》那樣高的完成度。只是它也很可能不是方大同最值得稱道的藝術表現罷了。在把小情歌做得很小情歌這件事上,《橙月》相當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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