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與記憶(一): 海馬功能在陳述性記憶形成中的作用
一、不同腦區執行著不同的功能
Phineas Gage 是神經科學界的經典人物。他不是哪位了不起的研究者,而是一位受過腦部創傷的鐵路工頭。1848年9月13日下午,由於工人們工作疏忽,Gage在引爆大石塊時出現意外,用來點燃引線的鐵棒被炸出,從顴骨下方刺入他的左臉頰,從頭頂貫穿飛出。Gage奇蹟般生還,三周後便能自由行動了。但是他從此好像變了一個人,不再認真負責、與人和善,而變得粗魯不堪,自以為是,甚至還施行家暴。
1861年,神經語言學家Broca遇到了病人Louis Victor Leborgne。這位病人先前患過癲癇,後來喪失了正常發聲說話的能力,僅能重複發出一個音節「Tan」,因此之後他一直被稱作「Tan」。Tan無法正常溝通,慣用的右手也無法正常寫字或者做手勢,但他似乎仍舊保持著正常的智力和感知力,能用左手進行表達。他去世後,Broca檢查了他的大腦,發現額葉區後下回,也就是Brodmann第44、45腦區,有一塊相當大的損傷。
Broca還遇到許多位類似出現語言功能受損的病人,他們中大多數都有著和Tan相同的腦區損傷,也就是後來所說的Broca區。這些腦損傷案例使人們產生了「不同腦區可能有特定功能」的設想。
二、海馬記憶功能的發現
可能很多人,甚至是心理學和神經科學的學生,對William Scoville這個名字都感到陌生。他是一位神經外科醫生。但若提起他的一位病人,許多非本專業的學生都會說「啊,我知道這個人!」
這位著名的病人就是H.M.。2008年12月5日,H.M.因呼吸困難去世,享年82歲。他的真實姓名才終於被公開:Henry Gustav Molaison。
H.M. 在12歲時從自行車上摔下來,逐漸發展出了癲癇,並在18歲之後情況越來越糟,最終在21歲時接受手術,由William Scoville醫生切除了大腦雙側的內側顳部,包括海馬及鄰近結構。當時人們對海馬結構一無所知,並不清楚它有什麼功能。事實上,哪怕到今天,顳葉部分的癲癇病灶都是可以切除而不影響到病人的正常生活。
令人意外的是,術後H.M.出現了順行性遺忘症。也就是說,他記得以前發生的事情,但是無法記住術後發生的事情。更具體地說,他無法將記憶從工作記憶(working memory)儲存到長時記憶(long-term memory)中。
所謂工作記憶,指的是一種對信息進行暫時加工和貯存的容量有限的記憶系統。它的儲存時間短,容量較小。當H.M.進行一些認知活動,比如,讓他進行記憶一串電話號碼,他可以通過語音迴路不斷重複這串數字,而一旦中途出現干擾或打斷,比如叫他的名字,讓他喝口水,那之後他就記不起剛剛發生了什麼。就好像工作記憶被清空了。
Scoville醫生與他見面的數十年間,每一次見面都要做自我介紹。
你可能會產生一個問題。H.M.從接受手術到病逝,經歷了六十載歲月,他的容貌肯定會衰老、發生變化,而他的記憶卻停留在二十一歲接受手術的前一天,甚至不知道自己失憶。那他早上起床照鏡子的時候不會覺得奇怪嗎?
他是這麼說的:此刻,一切看起來如此明了,但之前發生了什麼?讓我憂慮不已的正是此事。我感覺像是從一場夢中醒來,而就是不記得夢見了什麼。
At this moment everything looks clear to me, but what happened just before? Thats what worries me. Its like waking from a dream. I just dont remember
H.M.的思想覺悟好像很高,他還說:「我總覺得自己可能接受過一次手術,不知怎地失去了記憶。我一直想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並且時時都在想這件事。」
What I keep thinking is that possibly I had an operation, and somehow the memory is gone...Im trying to figure it out I think of it all the time…
可過了一會兒,他又會說:「我不記得了,但是這並不令我煩憂,因為我知道即使他們給我進行過手術,他們也從中學到了很多。這就能幫助其他人了。」
I dont remember this, and it isnt worrisome in a way to me, because I know that if they ever performed an operation on me, theyd learn from it. It would help others.
巧合又有趣的是,H.M.的名字縮寫,恰好是「海馬與記憶「的首字母組合(Hippocampus and Memory)。
三、H.M.:並非喪失所有記憶
經過更具體的研究,人們發現,H.M.的記憶功能並不是完全被清除了。
海馬切除使H.M.在術後無法獲得新的陳述性記憶,比如語義記憶(事物命名等事實記憶)和情景記憶(對事件的記憶),但他仍然可以獲得非陳述性記憶和程序性記憶。比如在詞幹補筆測驗(給出單詞中的幾個字母,要求補筆成詞)中,雖然H.M.不記得前一天看過什麼單詞,但是在第二天的測驗中,他會寫出前一天看過的單詞。用學術的話來說就是,啟動效應(priming effect)仍然起作用,這表明內隱記憶(implicit memory)相對完整。再比如,他也能夠學會打高爾夫球(程序性任務)和鏡像追蹤(肌肉運動記憶)等任務 (Kandel et al., 2013)。
?後來研究者們發現,啟動效應與新皮層(Neocortex)關聯;程序性記憶與紋狀體(Striatum)有關;聯想記憶中的情緒應答(emotional responses)與杏仁核(Amygdala)有關,骨骼肌運動記憶與小腦(Cerebellum)有關;非聯想記憶則與反射(Reflexes)有關。
- 海馬對工作記憶的影響
海馬(或稱內側顳葉)與工作記憶無關,後者是前額葉皮層(prefrontal cortex)的管轄範圍。
- 對遠事記憶的影響
海馬與已存在的長時記憶的存儲和提取無關,即與肥皂劇經典款的退行性遺忘無關。
四、海馬結構的輸入與輸出
海馬的舊稱叫做Cornu Ammonis,意為太陽神阿蒙之角,現在仍沿用其縮寫「CA」指代海馬結構的不同部分。海馬結構主要包括齒狀回(dentate gyrus,DG)、CA3、CA1和下托(subiculum)四個結構。曾經的CA2部分,位於CA3和CA1之間,其錐體細胞偏像CA3,在研究中被忽略或併入CA3討論。曾經的CA4後被發現就是齒狀回本回。見上圖(Hippocampus proper)。
信息輸入始於單一模塊或多模塊的聯合區(unimodal and polymodal association areas),接著投射到鼻周皮層(perirhinal cortex)和旁海馬皮層(parahippocampal cortex),上述兩個結構再投射到內嗅皮層(entorhinal cortex),內嗅皮層會分別投射到海馬的四個部分,但主要的投射路徑是到達齒狀回和CA1區(見下圖)。
陳述性記憶信息到達內嗅皮層後,主要有兩條通路。一條為直接通路(direct pathway),由內嗅皮層第III層神經元直接投射到CA1區神經元,為單突觸通路。另一條為間接通路(indirect pathway),,由內嗅皮層第II層神經元先投射到齒狀回(DG)中的顆粒細胞(granule cells),經由苔狀纖維(mossy fibers)投射到CA3區神經元,再通過謝氏側支(Schaffer collateral pathway)抵達CA1區神經元 ;整個通路為三突觸通路(Kandel, et al. 2013)。
CA1區神經元向下托(subiculum)輸出,一路回傳至與輸入相同的新皮層腦區。也就是說,來自聯合區新皮層的廣泛投射匯聚于海馬,再由海馬投射回相應新皮層區域(Purves et al., 2014)。實驗中發現,想像之前看過的圖片,會激活知覺該圖片時相同的腦區。
五、記憶(系統)的鞏固
記憶是如何形成的?概括來說,首先,皮層模塊與海馬區域建立聯結;接著,在海馬的參與下,皮層模塊間逐步建立聯繫;最後,皮層模塊與海馬的聯結被消除,只留下皮層模塊間的聯繫。記憶就這樣形成了。
按照時間成分來劃分記憶結構,大致可以分為這麼幾個階段:
1. 記憶的獲得(Acquisition),即從不到一秒的即時工作記憶(immediate memory;應該是心理學上通稱的「感覺記憶」)變為幾秒到幾分鐘長的短期工作記憶(short-term memory)。
2. 記憶的編碼(Encoding),即從短期工作記憶變為幾分鐘到幾小時長的中期記憶(intermediate memory)。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蛋白質修飾(protein modification)過程。
3. 記憶的鞏固(consolidation),即從中期記憶變為持續幾天長的長時記憶(Long-term memory)。該過程需要蛋白質合成(protein synthesis),也需要睡眠(sleep)。這大概說明了在學習這件事上,熬夜事倍功半。
4. 記憶的長時儲存(long-term storage),即記憶從長時記憶變為遠事記憶(remote memory)的過程,需要睡眠。
5. 記憶的遺忘(forgetting)。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遺忘是必要的。這是為了避免過度消耗能量。畢竟維持一條記憶通路也是需要花很多ATP、氧氣、離子等物質的。
6. 記憶的提取(retrieval),即從長時記憶中將記憶提取到工作記憶的過程。在記憶的鞏固階段也需要提取記憶。
六、記憶可靠嗎:再鞏固理論
記憶往往並不是按真實樣子被記錄的。這大概反映了一種演化上的適應性。它的形成依賴於我們在記憶當時所做的聯想,它是真實事件的有色提煉,也就是說,記憶依賴於事件所發生的語境。而且,記憶不是一塵不變的,它總在被我們的大腦修修改改。
故事轉述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給被試呈現一段敘事性文字,之後讓被試複述這個故事。前後進行對比,許多細節,甚至是大的情節都發生了改動。大腦不是機械地記憶故事,而是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記憶的是理解之後的故事。
這種記憶的可塑性是錯誤記憶(false memory)的來源,也是暴露療法得以起效的原因。那麼,已經存在的記憶究竟是如何被修改的?
這就涉及到記憶的再鞏固理論(the reconsolidation theory)。我們先來看看一個有關小鼠恐懼記憶的研究(Nader et al., 2000)。
話說,動物無法說話,我們人類怎麼確定它們是否有恐懼的感覺呢?許多動物在遇到危險、感到害怕時,會出現凍結行為(freezing)。它會呆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被定住了一樣。研究者利用它們的這種行為特性來研究恐懼。
- 實驗第一部分
在實驗的第一天,將小鼠放入一個箱子里,用箱子上方的攝像頭對它的行為進行錄像和分析。這時,由於來到陌生環境,按照小鼠的天性,它會不斷的進行自由探索。
這時如果給它一個足底電擊(foot shock),同時呈現一個聲音刺激,它就會立刻出現凍結行為。
接下來,讓它回到自己的籠子(home cage)里,照常養著。第二天,再把它放到相同的實驗箱里,僅僅呈現一個聲音刺激,會觀察到什麼呢?
很簡單,它會出現凍結行為,與第一天相比較的話,差異非常大。因為它對這個實驗箱已經形成了恐懼記憶。另外提一句,恐懼記憶在杏仁核內形成。由於杏仁核在演化歷程上較為古老,所以這種記憶非常牢固,往往只要經歷一次或兩次就足以習得恐懼。這是具有演化適應性的。
- 實驗第二部分
接下來,實驗者僅對實驗做了一點小改動,在足底刺激後的1~2個小時就進行恐懼測試。它還會對恐怖實驗箱有記憶嗎?
如果在給予足底電擊前給予蛋白質合成抑製劑,電擊後1~2個小時進行恐懼測試,結果相同嗎?
兩個問題的結果都是肯定的。結論:在電擊後1~2小時內的記憶加工不涉及蛋白質合成。
但是,24小時後,經過一次睡眠,再進行測試,小鼠還記得嗎?
如果電擊前注射了蛋白質合成抑製劑,那麼小鼠就記不得了。因此我們現在可以下結論說,長時記憶是依賴於蛋白質合成的記憶,它需要蛋白質合成才能發生。
- 實驗第三部分
如果在第一天電擊時給予蛋白質合成抑製劑,第二天在箱中呈現聲音刺激,小鼠不會出現凍結行為,第十天在箱中進行恐懼測試,也不會出現凍結行為。
這都很好理解。那麼,如果實驗在第二天才給予蛋白質合成抑製劑,且不把它放到箱子里,直到第十天才放回實驗箱中呈現聲音刺激做恐懼測試,小鼠還會有恐懼記憶嗎?
再問,如果第二天是在實驗箱中給予的蛋白質合成抑製劑,小鼠還會記得恐懼嗎?
實驗結果是,若第二天不在箱子中,則第十天時會出現凍結反應;若第二天在箱子里,則第十天時不會出現凍結反應。
這兩者的區別在於,後者在第二天出現了環境線索,發生了記憶的提取。記憶被提取後的再鞏固過程被抑制,最終導致它無法記住這段恐懼記憶。這就好比,我們的記憶儲存在硬碟里,需要使用時把文件拖拽到內存中,正常的再鞏固過程會在使用完之後把文件重新放回硬碟中;如此一來,記憶仍然保留。但如果在把文件從內存放回硬碟的過程中拔掉連接線,那麼這份文件就無法正常儲存回硬碟里;因而記憶沒有被保留下來。
而對於不在恐懼箱內的情況而言,沒有發生記憶提取,蛋白質合成抑製劑影響的是其他的記憶過程,與硬碟中保存得好好的文件沒有一毛錢關係。於是小鼠當然還記得接受電擊時的那種恐懼。
也就是說,再鞏固過程需要不斷的蛋白質合成,中途若有中斷,那也無法形成穩定記憶。
七、海馬內的認知地圖
研究者們發現,計程車司機的海馬容量要比普通公交車司機的大,並且其容量大小與計程車司機駕駛年齡呈現正相關。這可能是因為計程車司機腦海中記憶的地圖要比公交車司機大、詳盡和豐富。當然,現在或是再往後十年,重做這項研究,也許就找不到多大的差異了——現在大家都有導航系統了!不認路也能開。
後來的研究使用正電子發射斷層掃描技術(Positron emission tomography, PET)接著發現,海馬確實參與了空間記憶(spatial memory)。2014年的諾貝爾生理學獎就頒發給了發現海馬位置細胞和網格細胞的John OKeefe, Edvard Moser和May-Britt Moser。
1971年,OKeefe在海馬的CA3區和CA1區內發現了位置細胞(place cell)。一個特定位置細胞會在個體進入特定的位置區域時,激活達到最強;該位置稱為細胞的位置域(place field)。個體在進入新環境後的幾分鐘內,位置域就會被確定下來,並且可以穩定存在幾個星期到幾個月(Kandel et al., 2013)。
OKeefe的發現驗證了心理學家托爾曼(Edward Tolman)在早前發表的假說,即大腦中一定有一個區域能夠表徵外部環境。不過,位置細胞所表徵的環境不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而是以環境為中心來表徵的。
後來在2005年,Edward和May-Britt及其同事在內側內嗅皮層發現了網格細胞。!網格細胞對應於一個特定的空間位置發生重複性規律放電,這個相對狹小的空間範圍稱為網格細胞的放電野,多個放電野相互交疊成一個個節點,即網格節點。
八、巧妙的空間記憶研究範式:迷宮
研究者主要使用反射狀多臂迷宮、Barnes迷宮、Morris水迷宮來進行空間學習相關實驗。其中使用最廣泛的是Morris水迷宮。
水迷宮是一個大的圓形水池,池中有一個平台。動物出於天性,在下水後會立刻尋找平台上岸。水迷宮實驗主要有兩個版本:平台隱匿於水面之下,動物需要靠房間或其他環境線索(contextual cue)來尋找平台,該過程涉及海馬學習;平台在水面上,插有旗子或其他標誌物,動物可通過直接的視覺線索來尋找平台,該過程不涉及海馬學習,而可能使用新皮層等其他迴路。
經過一段很短的訓練後,動物從下水到上岸的時間逐漸縮短到某個穩定值。
如何確認動物是在使用海馬內的認知地圖來搜索平台呢?訓練之後,研究者撤掉平台,觀察動物的運動軌跡。
若實驗動物下水後直奔訓練時平台所在位置而去,並且在該位置附近來回遊動,說明它確實用海馬的認知地圖記住了平台的位置。如果實驗動物下水後在水迷宮各個區域的停留時間沒有顯著差異,那麼它並沒有記住平台位置,沒有運用到海馬記憶學習。
參考文獻:
- Hudspeth, A. J., Jessell, T. M., Kandel, E. R., Schwartz, J. H., & Siegelbaum, S. A. (Eds.). (2013). Principles of neural science. McGraw-Hill, Health Professions Division.
- Purves, D., Augustine, G. J., Fitzpatrick, D., Hall, W. C., LaMantia, A. S., McNamara, J. O., & White, L. E. (2014). Neuroscience, 2008. De Boeck, Sinauer, Sunderland, Mass.
- Nader, K., Schafe, G. E., & Le Doux, J. E. (2000). Fear memories require protein synthesis in the amygdala for reconsolidation after retrieval. Nature, 406(6797), 722.
-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ippocampus_pro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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