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瀘沽
星空
我坐在湖邊聽肖邦,湖面的微風伴著凌凌的湖的皺紋,伴著濕漉漉的湖的呼吸,伴著輕微的湖的喘息。我看見遠處有溫暖的星火一般的小鎮,頭頂有浩瀚的星空。想起了卞之琳先生的《距離的組織》「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 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此時的頭頂的星光,遙寄自洪荒的茹毛飲血,遙寄自羅馬的兵荒馬亂,遙寄自納西的神誕下的一個白蛋,白蛋孵白雞,天氣與地氣交合生白露、白露生大海的傳說。
夜空黑得像深不見底的湖,或者說湖深得像不見底的夜。雲層漸漸散開的時候,星星便忽閃忽閃地亮了起來。就像是在天空打破了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的碎片飄散到夜空各處,像梵高的畫一樣,奇詭地捲成了旋渦。
梭羅說:「唯有我們覺醒之際,天空才會破曉。破曉的不止是黎明。太陽只不過是一顆晨星。」此時突然覺得自己是渺小的。百千萬劫,我們在宇宙之中流浪寄生,佛陀拈起一朵花,說花里便是一個世界。想起了《盛夏光年》里的兩個人,一個叫余守恆,一個叫康正行。恆星(守恆)和行星(正行)在盛夏的時候離得最近,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是要用光年來計算。突然想起這一部台灣的文藝片,那個久雨不晴的城市,那個憂鬱昏暗的藍色街燈,那個穿白衣的長相清澈的少年。
有一個好友的昵稱叫做參商,取的是杜子美的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聚少離多,是人生的常態,看不破,也是人的常態。這些星星是永恆的孤獨的,人也是。變化無常而永恆,我們步步驚心。看著這一片熱鬧的星空,顆顆都以光年計較它們的距離。生命從來不曾離開過孤獨而獨立存在。無論是我們出生、我們成長、我們相愛還是我們成功失敗,直到最後的最後,孤獨猶如影子一樣存在於我們生命的一隅。但人畢竟是渺小的,這些孤獨的星星,可以生存億萬年,那是我們無法想像的時間。人是一棵孤獨的葦草,只好默念馬爾克斯的那句:「生未百年,死不孤獨。」
貪婪
坐在當地人的家裡,黃色的苦蕎茶散著熱氣。椅子是半棵樹做的,沿中間劈開,加上花紋和雕飾,便是一張合用的椅子了。鋪上大朵花紋的墊子,屋裡老人往爐子里添著柴火,溫暖而舒適。
我們問:「你們覺得瀘沽湖是怎樣形成的呢?」
老人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一旁的學生在翻譯。
很久很久的時候,有一隻大魚、一個小男孩和一個村莊。
沒有瀘沽湖,因為這一隻巨大的魚堵住了出水口。
小男孩的家人對小男孩非常地不好,經常不給小男孩吃東西,小男孩瘦得就像是最細的樹枝那樣。一天小男孩往山裡走的時候,發現了一隻大魚。大魚看到小男孩那麼瘦弱,心生憐憫,於是對小男孩說:「你可以每天從我身上割下一塊肉來吃。」?善良的小男孩拒絕了大魚。
大魚說:「不用擔心,你從我身上割下一塊肉,第二天我便會長回去。」?小男孩接受了大魚的好意。
村莊的人看到小男孩越長越胖,心生疑惑——為什麼小男孩什麼都不吃還是可以長那麼胖呢?
村民於是跟蹤小男孩,發現了大魚的秘密。全村人決定把大魚拉回村莊,讓全村人一飽口福。全村的拉魚行動開始了,他們用了九頭最壯碩的牛,九頭最矯健的馬。村民用像老樹一樣粗壯的繩子套住了大魚的頭。
嘿呀!嘿呀!嘿呀!
村民拉出了大魚,一瞬間出水口湧出巨浪。
嘩啦!嘩啦!嘩啦!
淹沒了村莊。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貪婪是不好的。
KTV
在轉進小學的三叉路口,有一家扎西哥哥的咖啡店,顧名思義,也知道店主的名字了。店主很帥氣,同行的小姐姐說長得像韓庚,我覺得大約如此。
我們四五個人圍在扎西的店裡,扎西彈著吉他,我們唱著歌。扎西的歌單里沒有什麼新歌,我們會唱的都是一些經典的老歌了。還有許多就是當地少數民族的歌曲,熱情而富有幻想。
扎西店很小,最多只能容納下十多個人罷。我們去的那天湖面上飄著雨,空氣陰冷。進到店裡,挨著坐下,頓覺溫暖。做完了我們的飲品,扎西就抱著他的吉他對著我們坐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的原因,店裡只有我們一撥人。扎西的手撥動著琴弦,慵懶而低沉的嗓音順著和著琴弦緩緩地流出。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變成了一道道的水注。店外青色、紫色和紅色的燈光照著,那層玻璃,像是晃動著上好葡萄酒的高腳杯。我們浸泡在扎西的歌里,晃晃蕩盪,不知天上宇宙洪荒。
扎西教我們拍象腳鼓,我們學得極差,拍得那樣的稀稀落落,還是跟著扎西的歌一起拍著。一曲歌罷,扎西禮貌而又不失微笑地看著我們,我們也默契地相視一笑,便覺得什麼都懂了。我們決定還是規規矩矩地唱歌吧,不拍鼓了。
咖啡店的桌上放著一本相冊,是扎西的相冊。上面有他央視唱歌的照片,也有他在村裡的集會上唱歌的照片。還有一張照片,他帶著黑色的墨鏡,穿著本民族的服飾,牽著一匹馬,馬上是他心愛的姑娘。我們問老闆娘是誰?扎西似乎不經意地說:「她也是支教的老師,在這呆了兩年。」
桌上還有一本書,是王小波的《愛你就像愛生命》,這本甜死人不償命的情書集,不敢輕易翻看。情書在這些文化人世界裡彷彿一直存在的。沈從文追張兆和的時候,寫了好幾年的情書。追求張兆和的人極多,張兆和叫他們青蛙一號、青蛙二號……唯獨到了沈從文這,就變成了癩蛤蟆X號。可能因為情書寫得太好,也可能靈魂太過有趣,沈從文還是勝利了。
這幾天下雨頗冷,又在咖啡店看到了王小波的書。突然想起很喜歡的一句話——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錘不了我。」
嗯,什麼也錘不了我。
出自王小波。
開花的湖
水性楊花,對水質的要求相當嚴苛的水鱉科植物,沒有陽光的時候將花潛在水裡,在有陽光的時候將花露出水面,因故得名。
當地人說我們來得正是時候,此時湖上正在開這種花。水性楊花可以食用,尤以燒烤和涼拌最佳。剛來的那幾天是陰天,似乎未能得見。天氣難得地變晴朗之後,這些小花變浮在水面上,在遠處看是一些細碎的白點,讓人以為是湖面泛起的波光。走近一些可以看見它們,白色的像蕾絲一樣的花瓣,鵝黃色的花蕊,清澈的湖水可以看見它們長長的根莖。
附近的人家蕩舟湖上,一家老小。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高原的臉,咧出一口潔白的糯米一般的牙。老人包著厚重的頭巾,小孩坐在船尾。一船的人把手伸到水裡,便撈起來大把大把花,細長的根莖還在清澈的湖水裡,像是船長出來的尾巴。女人把水性楊花像編辮子一樣編成一大盤,男人把楊花甩到摩托車的箱子里,絕塵而去。
蘇軾彷彿在我耳邊講話——「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祝酒歌
小學的校長設宴招待我們一群學生,使我感到受寵若驚。一起去的還有紹興某小學來支教的老師。
菜品很是傳統和簡單——山豬肉切成大塊,加蔥姜蒜過水煮熟,蘸辣椒麵食用;土豆也切成大塊,先煮熟,後放入炭火之中略略烤至皮脆。主食便是這兩個了,如果菜品有一種最好的形式的話,那便是簡單、簡單和再簡單,生活也是一樣的。
納西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幾番來祝酒,都唱不同的歌曲。女主人唱罷,男主人唱,最後兄弟姐妹也都來唱。一群學生,本還沒有學會怎麼喝酒。但是酒的喜悅和酒的歡樂卻是可以脫離酒而瀰漫到空氣中的。我不愛喝酒,酒太過辛辣,但是卻喜聞酒香,土地上生長的五穀,在柴火的炙烤和水的蒸騰下,變為瓊漿,再用打制的銀壺盛裝。中國好講五行,金木水火土,一口酒里都有了。李白斗酒詩百篇,再瀟洒不過的事了。
既然是有了美酒,那麼祝酒的歌就少不了了。瀘沽湖的納西族有著高原藏族一般的雄渾高亢的嗓音,也有如湖水一般柔軟的氣息。遠方的客人請您留下來,喝罷一杯再一杯。歌聲就像是酒香一樣地醇厚,歌者是高原上湖泊上的百靈鳥。唱歌不需做作,不需扭捏,性之所至,便響遏行雲。好聽的歌,是要有氣息的聲音,要有聲帶和唇舌震動的聲音,要有心的聲音。
水滸里哥幾個天天相伴,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賽過神仙的生活。可能也有酒歌來助興。
後來,才叫嚷著「衝到東京去,殺了鳥皇帝」,那是醉話。
交情要是止於酒肉,便不會當真的來演了。水滸這齣戲,始於酒肉。
春暖花開
小學有一個供小朋友晨讀的地方,在幾棵柳樹下。
朗讀亭是木質的,上面鋪了透明的瓦片,吳老師在教小朋友們讀《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孩子們稚嫩的聲音念著——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甚至疑心那個北方的男人來到過瀘沽湖,因為這首詩和瀘沽湖,是那麼的絲絲入扣。我也好想在湖邊有一所房子,只望湖波,不談悲喜。
孩子們在讀詩,陽光透過柳樹的葉子,流照在他們的臉上。
這些孩子的未來,留下還是走開?我們調查走訪的時候,走進了一戶人家,那個壯實的男人用大紅大綠的背帶把孩子捆到了妻子的身上,親了親孩子紅撲撲的臉蛋。
我問道,「你想讓你的孩子以後留在這裡還是走到大城市?」
對方說:「當然希望他走出去。」
我們就像《圍城》里的兩撥人,裡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
根本還是我們太過於焦慮和急躁了。瀘沽湖是一片凈土,但焦躁的心還是焦躁的心,滌不幹凈的。
弟子問:「雲應何住?如何降服其心?」佛曰:「當如是住,如是降服其心。」
到底回答沒回答?各見心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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