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劍影的江湖也有溫柔堅定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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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來說一說金庸小說領域裡較冷門的一個話題：母親。

聊這個話題的起因很簡單。夜讀金庸的時候，有一個原本從未注意過的藝術形象，突然觸動了我的心。掩卷的時候，我發現淚水已經在不覺間盈滿了眼眶。

獨悲悲不如眾悲悲，誠然。

在金庸小說構築的武俠世界裡，男主角往往都是孤兒。要麼是幼年時父母雙亡的楊過胡斐之流，要麼索性像令狐沖狄雲這樣的，連父母是誰都不清楚。

受金庸影響，古龍小說里的男主角，比如盜帥楚留香，天涯刀客傅紅雪，也似乎都成了孫悟空的兄弟，直接從石頭裡蹦出來的，身世不明。

當然，作家們愛這麼寫並不是因為他們跟孤兒特別親近，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古人秉承父母在不遠遊的傳統，但凡父母健全的，肯定要承歡膝下不出門。所以要想在江湖上歷練出一番成就，沒有父母羈絆的孤兒最合適。

更何況，從小說創作的角度來說，如果花大量篇幅介紹主角的父母，往往會削弱主角在書中的地位。

典型的比如《雪山飛狐》。名義上胡斐是書中男主角，其實通篇說的是他的父母——遼東大俠胡一刀及其夫人的事情。可憐的胡斐悲慘地成了他父母的陪襯。

在《倚天屠龍記》一書中，金庸先生更是花了很長的篇幅，講述了主人公張無忌的父母——武當五俠張翠山和殷素素十幾年的江湖經歷。讓人一度以為張翠山才是此書的男主角。

而這也讓《倚天屠龍記》成為《射鵰三部曲》中最為人詬病的一本書。

有鑒於此，作家在小說創作時都會有意一筆帶過主角的父母，或者索性不讓他們出場。

而如果因為藝術創作需要，主角父母必須出場，他們也往往有特別之處。

比如蕭峰的父親，是整部書最神秘的幕後大佬，絕世高手蕭遠山。要麼像韋小寶的母親韋春花，被設定為揚州麗春院里一個中年妓女。

《天龍八部》三主角中，唯有段譽的父母段正淳和刀白鳳貌似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劇情發展下去，模仿夫妻卻成了十足的黑色幽默。

段譽名義上的父親給他生了一堆妹妹做情侶；而他的母親卻找了個乞丐給他父親打造了一頂綠帽子。

欲練神功，揮刀自宮。想成大俠，父母雙亡。

唉，艱辛江湖路啊……

不過，或許是出於對家鄉的眷戀，來自浙江的金庸先生，還是以他家鄉普通的鄉下女人為藍圖，創作出金庸武俠世界裡最真實、質樸也是最感人的母親形象。

這個藝術形象我很熟悉，因為她身上有我的曾祖母，祖母和母親這些浙江農村女子的影子。

她們秀麗也潑辣，她們纖弱卻堅強。腳下的沃野賦予她們質樸，青山綠水給予她們生活的樂觀和智慧。

這些我生命中最可敬的女人，就像那個默默站在郭靖背後，最沒有存在感，但是卻最重要的女人——他的母親。

很多讀者甚至都想不起來，郭靖母親的名字，叫做李萍。

的確，在《射鵰英雄傳》一書中，雖然傻小子郭靖憨厚懵懂，但身邊並不缺少光彩奪目的女孩子。

郭靖青梅竹馬的夥伴，也是後來痴戀他一生的女孩子，是世界頭號軍事強國蒙古國的公主，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的華箏。

書中第一女主角黃蓉的更了不得。自身是金庸武俠世界頂級美麗聰明的女子不說，還是桃花島地產董事長、著名藝術家兼武術家黃藥師的掌上明珠。

哪怕是和郭靖拉郎配的穆念慈，那也是郭靖父親的結拜兄弟楊鐵心的女兒，名義上最適合與郭靖婚配的人。

與這些明媚的女孩子相比，母親李萍只是一個沒有任何亮點的浙東鄉間女子。

書中說到李萍的時候，用了「粗手大腳，容貌本陋」八個字來形容。她也是一個沒什麼見識，可能連生長的村子都離開過的女人。

和她生活了幾年的丈夫，她只知道別人叫他「郭大哥」，而自己則稱他「嘯哥」。至於嘯哥的全名是什麼，她都不清楚。

如果說黃蓉是《射鵰英雄傳》里最嬌艷奪目的玫瑰，那李萍最多也就是路邊野蠻生長的雜草。

可就是這樣的女人，卻憑藉著她樸實外表下的堅韌和母性，在危難時刻迸發出無比耀眼的生命力，終於幫助一個超級英雄完成了偉大的升華。

在書中，郭嘯天慘死之後，李萍被仇敵段天德一路挾持逃往北方。在此期間，孤立無助的李萍也慢慢從一個憨厚的村婦，成長為一個堅強的母親。

在被段天德藏匿在法華寺的時候，李萍眼見段天德正行兇殺害寺內僧人，終於不顧自己安危，挺身而出與段廝打起來，挽救了江南七怪與長春子丘處機的性命。

金庸先生在此算是小小揶揄了一把那些所謂的大俠，居然還要靠一個農婦救命。

在後來逃亡的路上，李萍故意裝瘋賣傻撕扯衣物，就是為了給一路追蹤救助自己的江南七怪留下蛛絲馬跡。

這些慢慢磨練出來的能力，終於幫助李萍在亂兵之中躲開段天德，藏了起來，並在蒙古高原的冰天雪地里生下郭靖。

此前半生只在江南水鄉里伺候農活的李萍，為了兒子，無師自通地化身為在蒙古高原荒野求生的貝爾·格里爾斯。

書中描述到：

【她從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乾糧吃了，又從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塊馬肉，生火烤了。剝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時酷寒，屍體不腐，她以馬肉為食，在戰場上挨了十來天，精力漸復，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這時懷中抱著的是親生孩兒，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來的滿腔悲痛憤恨，登時化為溫柔慈愛，大漠中風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兒臉上，自己卻是絲毫不以為苦。】

這個粗礪的農婦，做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情，卻絲毫不以為苦。

大概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有一次高燒初愈，強掙扎著要去上學。

我的母親就背著我走了好幾里路去學校。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已經頗為沉重了，我現在都不知道，我的母親當年是怎麼能背著我一步步走到學校的。

估計每個母親在抱著孩子的時候都會有神力相助吧。

靠著善良的蒙古牧民資助的四頭小羊，李萍以浙江女子的能幹堅強，居然帶著小郭靖，在茫茫的草原里生存了下來。

李萍此前可能從來沒見過羊，可是也能夠學著「畜養牲口，又將羊毛紡條織氈，與牧人交換糧食」。

短短几句，期間多少艱辛。但是這些苦難，李萍是不會跟郭靖提及的。

在培養孩子的過程中，李萍也並沒有像很多單身母親一樣，一味寵溺孩子。

在郭靖幼年的時候，因為救助落難的哲別，被成吉思汗的大兒子朮赤用鞭子毒打了一頓。

後來李萍看見郭靖的頭上臉上鞭痕累累，內心十分心疼。但是聽哲別述說了前因後果後，卻對兒子的行為很讚賞，說道：「好孩子，為人該當如此。」

郭靖後來能成為具有大義精神的大俠，李萍在前期的這些潛移默化功不可沒。

在郭靖十八歲那年，他遵循七個糊塗師傅的要求，離開了蒙古高原和自己的母親，回到了家鄉。

書里寫李萍送別郭靖的場景，和世界上所有母親在第一次送兒子遠行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李萍眼望著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漸遠去，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心酸。】

書中的郭靖沒有再回頭看一眼久久佇立在那裡的母親。但我真心建議那些即將遠行的孩子，再回頭多看一眼。我們的母親，衰老得很快。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母親針線的餘溫，在郭靖的胸口一直熱著吧。

回到中原後，郭靖的經歷熱鬧紛呈，他很快邂逅並愛上了美麗聰穎的黃蓉。可是因為郭靖已經和華錚有了不明不白的婚約，少年再次遇上了感情的煩惱。

和你我一樣，有了煩惱的少年，總願意回家跟母親說說內心的痛苦。

郭靖沒想到，他這一次回蒙古，卻把他母親送上了黃泉路。

李萍是傳統的鄉下婦女，在得知丈夫義弟的孩子也是個男孩子（楊康）後，早就把對自己一家頗為照顧的華箏視作兒媳婦了。

可是在兒女婚姻大事上，李萍並沒有封建家長的霸道，反而很尊重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的意見。

【郭靖忽道：「媽，若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該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問，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當即昂然說道：「你爹爹一生甘願自己受苦，決不肯有半點負人。」郭靖站起身來，凜然道：「孩兒雖未見過爹爹，但該學爹爹為人。若是蓉兒平安，孩兒當守舊約，與華箏公主成親。倘若蓉兒有甚不測，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

李萍支持兒子按照自己的心意做選擇，卻最終惹惱了成吉思汗，並引起了他的猜忌。

在郭靖跟成吉思汗挑明了自己要回歸大宋的立場後，成吉思汗挾持了李萍，逼迫她勸服自己的親兒子。

不通文墨的李萍並不了解所謂的民族大義。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兒子要像他父親一樣效忠大宋，而不能學楊康賣父求榮。所以，她選擇了一死，來成全兒子的大義。

這是一位母親，能為自己的兒子做出的最後的犧牲。

那把當年丘處機贈予郭嘯天的匕首，在一個輪迴之後，回到了李萍的手裡，結束了她的生命。

李萍死後，只有郭靖在倉促間壘起來的一個小墳丘，孤寂地在蒙古草原上受著猛烈的寒風。

幾十年後，已經成長為一代大俠的郭靖為了大宋子民戰死在了襄陽城頭。

李萍的在天之靈如果知道的話，心情應該和當年看到郭靖被鞭打的傷痕時一樣，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吧。

後記：

我祖父幼年失怙，是我的太祖母以一介孀居女流，在沒有任何親戚襄助的情況下，含辛茹苦把我祖父撫養成村子裡最聰明能幹的小夥子。

我很有幸與她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現在回憶起她拿著細竹棒，蹣跚著小腳滿世界追打我，卻都是溫馨的歡樂。

黑白照片里太祖母那消瘦堅定的身影，或許就是金庸先生心目中的李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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