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怡紅院和瀟湘館,兩下里親近到什麼程度?
文/十一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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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提起《紅樓夢》,經常是寶、黛、釵並提,給人的印象彷彿是這樣的:寶黛一開始是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言合意順,略無參商,而自打來了一個品格端方、容貌豐美的寶釵,就成了一個三角關係,寶玉只是因與黛玉同在賈母處坐卧才顯得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第五回)。
而實際上,自始至終,寶黛之間的關係,從來就親近得張揚肆恣、根深蒂固、人所公認,沒有任何人可比。
記得剛上大學時,班上兩個男女同學是來自一個省一個高中的老鄉,他們選一樣的課,一個人來了給另一個佔座,下了課女生坐男生車子去食堂吃飯,新生晚會互為舞伴,放假一起買票回家,女生到男生宿舍串門、男生到女生宿舍外敲窗戶玻璃是常事兒,室友也見怪不怪。班長或教務老師通知什麼活動,通知了一個就默認另一個也知道了。倆人從沒確定戀愛關係,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像普通同學一樣,班上沒有人八卦他們,拿他們當透明的。
畢業兩年後他們宣布婚訊,大家普遍的反應是:哦。
我們從來就是把他們當一對兒的,宣不宣布有啥區別嘛,早就做好了掏份子錢的準備了。
讀紅樓夢時,寶玉黛玉之間給我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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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親近到什麼程度呢?寶玉跟黛玉說話時,黛玉是可以躺在床上的。
我們想想,你到一個人房間里找她,那個人正在床上睡覺,那個人見你進來並不起身,而是繼續躺著,這個人該跟你親密到什麼程度?
第二十五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寶玉到瀟湘館,聽到黛玉說「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黛玉見他聽到了,就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里裝睡。婆子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黛玉卻又翻身坐起來說:「誰睡覺呢。」又一邊整理鬢髮,一邊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呢,你進來作什麼?」
這顯然是純粹撒嬌,而不是疑問句。寶玉在黛玉睡覺時進來,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黛玉在床上歇午,寶玉把她喚醒,黛玉不但不起來,反而合著眼跟他說話:「我不困,只略歇歇兒。」這可不是裝睡了,是真的在寶玉目光下躺著,還合著眼,這是一種多麼信任、多麼鬆弛的狀態啊!
接下來更出人意料,寶玉直接睡到黛玉床上去了。黛玉把自己枕頭給他,拿了一個枕頭枕了,倆人對面倒下,寶玉給黛玉講了一個「香芋」的故事。
如果說前兩回還都是白天午睡,好歹穿著衣服,那第二十一回就是真正在被窩裡說話了。賈寶玉一起床,都不洗漱,直接披衣靸鞋就到瀟湘館來了。這時湘雲也在黛玉房中安歇,「只見他姊妹兩個尚卧在衾內」。
就算是親哥哥也沒見過跟親妹妹這樣的親法呀!
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可見寶玉一大早堵黛玉的被窩,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的事兒,黛玉也並不尷尬。
通篇紅樓夢,躺在被窩裡跟寶玉說過話的,除了襲人和晴雯這樣的丫頭外,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賈母(第五十二回把寶玉叫進去賞雀金裘),另一個就是黛玉。
看到寶玉和黛玉的關係,再想一想寶釵,寶玉有去她的蘅蕪苑串過門嗎?他和寶釵哪一次見面不是客客氣氣的?
寶釵和寶玉最親近的一次,是在第三十六回(綉鴛鴦夢兆絳芸軒),寶釵來到怡紅院串門,寶玉在睡午覺,襲人在寶玉床邊綉肚兜,旁邊放著趕蚊蟲的拂塵,寶釵和襲人聊了一會兒天,襲人出去,寶釵見那針線著實好,不自覺地坐在襲人坐過的地方繡起來。這完全是在寶玉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後來寶玉聽說這件事,說:「不該。我怎麼睡著了,褻瀆了他。」
在她們搬進大觀園以前,寶玉曾經去寶釵的梨香院看望(第八回),寶釵正在坐在炕上作針線,一見他進來,連忙起身含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多謝記掛著。」然後是主客之間很常規的互相問候。
寶玉和黛玉之間何曾需要這樣的見外?在同一回中,黛玉也來串門,吃完飯跟寶玉一塊回去,一起賞寶玉寫的「絳芸軒」三字,然後呢?寶玉喝茶時想起來讓黛玉喝茶,黛玉已經走了。瞧,連個迎送的禮節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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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從來沒有正面寫到誰向黛玉告訴過寶玉房中的事兒,但我們會發現,怡紅院的大事小情,黛玉都門兒清。
襲人和寶玉很早就發生了男女關係,雖然這件事黛玉不一定知道,但黛玉早就對襲人不同尋常的地位瞭然於心。第三十三回因晴雯跌折了扇子,引發寶玉、襲人、晴雯的一番爭吵,黛玉進來見大家都哭著,便開玩笑說難道是大節下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然後拍著襲人的肩,笑說:「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自然趕緊澄清,說自己只是丫頭,姑娘只管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
第五十二回中,寶玉誇讚黛玉房中一盆水仙花,黛玉說要轉送他:「我一日葯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葯培著呢,那裡還擱的住花香來熏?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葯香,反而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也清凈了,沒雜味來攪他。」
這句話看著很家常,但聯繫起前一回寶玉房中發生的事,就耐人尋味了。原來,晴雯著涼生病了,按照府里一般的規矩,丫鬟生了病,為了防止沾染到少爺小姐,是要打發到家裡去養病的。而寶玉為了保護晴雯,就提出不要聲張,悄悄地請大夫來看。所以說給晴雯治病這事兒,一直是一個秘密的狀態,體現著寶玉對女孩兒家特殊的疼惜照顧。既然是悄悄請大夫來的,開了葯也就不能送到茶房裡煎,寶玉便命在屋裡火盆上煎。還安慰晴雯說:「葯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都雅。……這屋子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葯香,如今恰好全了。」
這樣前後對比,便知道了,黛玉是知道怡紅院的小秘密的,是拿葯香的話題揶揄寶玉的憐香惜玉。寶玉老實地說:「我屋裡今兒也有病人煎藥呢,你怎麼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裡的事?」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黛玉對寶玉類似的調侃揶揄,還發生在第六十二回。這一回,大家給寶玉過生日,喝酒行令。史湘雲吃著一個鴨頭,說:「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引的寶玉的丫頭們說:「雲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
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怕掛誤著打盜竊的官司。」
這句話同樣是黛玉和寶玉之間的暗語,揶揄寶玉為了保護女孩子們而當濫好人。
原來,前一回剛剛發生了一件事,王夫人房裡丟了茯苓霜和玫瑰露,本來是彩雲在趙姨娘唆使下偷來給賈環的,但在大觀園廚房柳家的那裡也搜了出來,柳家的女兒五兒因此被當作盜賊監禁。雖然案子破了,但寶玉為了保護探春、五兒、彩雲等多方的體面,主動瞞贓,說是自己鬧著玩偷的。這本來也是一件瞞著大家的事,只有平兒李紈寶釵等幾個管家的知情,卻不知黛玉如何得知。
這裡要注意,寶玉對丫鬟們的親近曖昧,黛玉了解、打趣,卻並不是真的吃醋。她對寶玉的心思和行動都非常了解,但從來不會反對,更不會告密,只是作為她和寶玉之間的取笑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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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標題是「怡紅院和瀟湘館」的親近,而不叫「寶玉和黛玉」的親近,是因為我們不但要注意這兩個主人公之間的親近,還要注意這兩個院子整個的氛圍就比其他地方更親近。這是存在於所有人心目中的共識。
這兩個院落,地理位置十分接近,來往極其頻繁,以至於到了根本不需要通報、不需要迎送的程度。前文已經提到,寶玉一大早披衣靸鞋地就到瀟湘館來,洗漱都直接在這裡了。當老爺或外邊的爺們叫寶玉出去訓話或聚會時,只要是寶玉不在怡紅院,襲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到瀟湘館來找他,一找一個準兒。
在第二十六回,寶釵晚飯後到怡紅院玩,晴雯正好在生氣,便把氣抱怨道寶釵頭上:「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這時,黛玉也來了,敲門,晴雯沒聽出來,說:「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黛玉是怎麼說的呢?黛玉說:「是我,還不開么?」顯然,如果是黛玉,斷無不開之理。只是晴雯還是沒聽出來,才引起一些誤會。
為什麼晴雯不喜歡寶釵來串門呢?因為寶釵是客,丫頭們伺候著累呀。而黛玉來得就理直氣壯,她根本不需要丫頭們伺候,跟自己家一樣。
在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以後,寶釵和黛玉都先後來怡紅院看望,寶釵過來時,襲人等連忙迎接,寶釵又是送葯,又是說了一大堆客氣話,寶玉強打著精神應承,寶釵走的時候丫頭們又趕著送出院外,說著「姑娘倒費心了」,好隆重啊!
而黛玉來的時候呢,連個人陪都沒有,就坐在寶玉床邊一直哭,哭到倆眼腫得像核桃似的。寶玉見是黛玉,仍就倒下,嘆了一聲:「你又做什麼跑來!」黛玉呢?也沒送葯,也沒問疼不疼,只是半晌才抽抽噎噎地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這兩人一句廢話都沒有!而黛玉走的時候呢,也沒有丫鬟送,轉過床後,從後院就離開了。
晚上晴雯受寶玉之託來給黛玉送帕子,黛玉已經熄燈睡下了,也沒有迎接,想明白帕子的含義後,就說了四個字:「放下,去罷。」這是黛玉對晴雯怠慢嗎?不是的,我們都知道黛玉和晴雯好,根本不需要像迎接寶釵的信使那樣(第四十五回寶釵打發人給黛玉送燕窩),又是陪著聊天又是賞錢的。
賈母對於怡紅院和瀟湘館,也是相提並論。第四十回,她帶劉姥姥在探春的房裡坐,探春表現得很熱情,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卻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吃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這真的是說三丫頭「好」、兩個玉兒「可惡」嗎?才不是哩!這話里滿滿的偏愛啊!只有對自己家最喜歡的孩子,才會說這樣的反話!
在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抄檢大觀園,從黛玉的丫鬟紫鵑那裡抄出兩副寶玉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子。鳳姐見怪不怪:「寶玉和他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麼罕事。」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里的東西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
「我們兩下里」,這個詞多麼傳神!
他們兩下里根本就算不清,都快過成一家子了。
要是到寶玉房中去找,肯定也是滿滿的黛玉的痕迹,荷包、香囊、玉上的穗子……不知有多少是珍藏的黛玉的針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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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寶玉寫芙蓉誄,黛玉提出一句「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寶玉說茜紗窗是你的窗,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
是啊,怡紅院與瀟湘館,早就不分你我了!
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對兒生活了多年的老夫老妻,沒有了任何避忌。
要是倆人成親,前後不會發生什麼變化,只不過是把瀟湘館的被褥搬到怡紅院罷了。丫鬟們該怎麼伺候還怎麼伺候,反正早就是一起伺候了。賈母該怎麼疼還怎麼疼,反正早就是一起疼了。鳳姐該怎麼打趣還怎麼打趣,反正早就把他們看作一對兒了。
說到這裡,忍不住再啰嗦幾句高鶚的續書問題。
早從第五十七回寶玉一聽紫鵑說林妹妹要回南邊去就人事不省,倆人的關係就早已毫無疑問了,傻子都知道,賈府里里外外的丫鬟小子們,也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明鏡兒似的。而高鶚的後四十回里,丫鬟們、王夫人、老太太、鳳姐等,卻圍繞著寶玉是跟林姑娘好還是跟薛姑娘好的問題,顛來倒去討論個不休,白開水似的浪費了許多筆墨。
賈母在前八十回里一直都是默許寶玉黛玉的親近關係的,在五十七回以後表現得對他們更加憐惜,又是說安慰的話,又是中秋節賞菜的。高鶚筆下的賈母卻說:「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裡疼他。若是他心裡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 難道之前倆人的「不本分」,賈母都不知道?能說出「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賈母,此時才剛剛開竅?
賈母、鳳姐這兩個最了解寶黛二人心思的人,居然主謀搞了個掉包計,這不是明明沖著要他們的命嗎?寶玉聽說聽說黛玉回南方都要發瘋,要是發現娶的是寶釵,誰保不準當場斷氣?
林黛玉死後,賈母居然說:「只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
唉,到底是誰傻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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