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篇(七)喪偶式教育:中國家庭的父母角色
正如前文所分析的,傳統中國「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結構,使男性成為國家和家庭之間的「跨界者」,不自覺地將國家與社會等場域盛行的「壓迫-馴服」的權力結構進一步傳導複製到家庭內部,從而形成了「嚴父慈母」的刻板形象。考察《二十四孝故事》,其中孝敬父母雙親的故事有4則,單獨孝敬父親的故事有6則,單獨孝敬母親的故事則有整整14則,佔據了半數以上,說明了中國人內心深處的「戀母情節」。母親是塵世可以依偎、可以不受傷害的避風港,得到子女內心真正的愛戀。從古至今大量文學作品中,母親都佔據了故事的中心地位,成為孩子童年記憶中家庭教育、家務活動和親子互動的支配者和主角,她們的人格和個性凸顯,她們的才華和談吐使人印象深刻。在天平天國時期,駐節中國的一位英國人曾對中國婦女地位作了如下評論:
中國婦女仍較盎格魯-薩克遜人更為男子的奴隸,但由於儒家孝順父母的原則,緩和了這種奴隸性質。……讀者或會得到這樣的結論:認為在中國這種社會和法律上的母權,會普遍地提高婦女的地位;事實上也是如此,雖然她們在自身婚姻上,都只是被動的工具而已。[1]
古典名著《紅樓夢》中,賈寶玉和父親、母親的關係是非常典型的寫照[2]:
偏生這日賈政回家早些,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閑談.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裡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的門!」(第九回)
那賈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裡頭去,立刻打死!」(第三十三回)
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第二十五回)王夫人摸挲著寶玉的脖頸說道:「前兒的丸藥都吃完了?」……(賈政)斷喝一聲:「作業的畜生,還不出去!」(第二十三回)
母親的「養」和父親的「教」構成傳統家庭的主線,而二者都是外在的正反面刺激,與孩童內在的自身成長無關。但相形之下,相對於帶著外面森嚴氣息的父親,和家庭內部和藹柔順的母親,孩子精神層面的依賴對象就不言而喻了。在男權制社會中,男人在家庭外部越想取得通俗意義上的「成功」,越需要貼近主流的意識形態與社會規範,越需要對自身進行「社會化」。男權社會傷害的不僅是女性,同樣也包括男性,他同樣被一種固定的社會角色所束縛了,被壓抑了任何與社會期望不符的部分。如果說女性由於其「第二性」的地位,被認為無足輕重而偶爾僥倖逃過社會雷達的注視,那男性則因為被社會寄予更大關注、更多責任,也就承受了更大的壓力。在男權社會中,他在女性面前的第一角色永遠是「男人」,而非「人」或「我」。他無法真正去接近女性,包括自己的母親、姐妹、妻子、女兒,他與人類的二分之一徹底隔絕了。受限於如此臉譜化的社會角色,傳統中國男性被認為不應表露個性化的情感,哪怕是在婚姻中體現親密關係,也會被認為是不恰當的,會被視為是一種囿於閨閣的不成熟,一種對大男子氣概的削弱。丈夫甚至不願直呼妻子的名字,在公共場合不願並排而走,彷彿由此可以保持置身事外,就像從來沒有踏入過這段親密關係。男性在享受統治地位的同時,也會入戲太深,時刻不自覺地用社會角色的範本要求來裁剪、簡化、改造、修飾自身特性。畢竟只要奴隸制度存在一天,奴隸和奴隸主同樣都得不到自由。
傳統的父親更像是國家與社會在家庭中的延伸和象徵,高高在上,聲色厲荏,這是傳統文化賦予父親的角色,大部分父親也有意無意努力扮演著這樣的角色,父權之下子女只能畏懼服從,敬而遠之。正因為傳統生活領域被嚴格劃分為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而男/女又對應著外/內的差別,因此男性成功扮演社會角色的「舞台經驗」在家庭環境中反而成為一種累贅。父親如果不能意識到內/外的差別,試圖一貫性地扮演其社會角色時,就會變成了家庭內的「異質物」和「局外人」,引發整個環境的不和諧和排斥反應,尷尬的氣氛會強烈到最愚鈍的男人都有所察覺。就像是走錯了片場的演員,如果不能迅速「入戲」,就會被劇班中其他角色迴避、冷淡、排斥,因為他破壞了演出的情境氛圍。尷尬的父親由此在家庭生活中「缺席」或「被缺席」了,他放棄了家庭的陣地,以各種借口逃了出去,花更多時間呆在外面更熟悉、更舒服的社會環境內。與其說父親是「更想出門」,不如說是「不想回家」。父親將家庭拱手相讓,以忙於工作、應酬等種種名義「逃出家門」,母親不得不接掌大權。夫妻雙方分頭尋找各自的生活重心和精神寄託,父親還有家庭以外的斑斕世界,而困守閨閣的母親的全部關注點只有孩子。缺席的「父親」和過度黏性的「母親」,造就了今天的「喪偶式教育」,使本應成為家庭主軸的夫妻關係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被病態的親子關係所替代。
[1] Edouard Chavannes,Les me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 Ts』ien,
Paris,1895-1905,2.pp.406-442; H.H.Dubs,The History of the Former Dynasty by PanKu,Balti-more,1938-1949,1.pp.191-210.轉引自楊聯陞著,《東漢的豪族》,P59-60,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版。[2]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2版,見回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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