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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篇(五)自我:無為有處有還無

中國的家庭、學校、國家政權、社會組織,無不以摧殘泯滅「自我」作為重要目標。受此重壓,中國人的自我意識遲遲難以萌芽覺醒。「自我」在中國,是一個看似中性實際上偏貶義的辭彙,有著耐人尋味的含義,往往和孤獨、自私、不合群、個人主義等聯繫在一起。中國文化中涉及「自我」的成語幾乎都是負面的,頂多也不過是中性的,比如孤芳自賞、離群索居、離經叛道、孑然一身、特立獨行,等等。集體主義的文化傳統下,如果評價一個人:「這個人太自我」,往往意味著他不肯被集體徹底馴服,不肯放棄自己思想和行動的自由,不肯遵從大眾化的標準行事。被打上這樣「污名」標籤的人,是被排斥在圈子之外的異類,是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的對象,是各種流言蜚語、穿鑿附會的主人公。非常有趣的是,當大眾在談論這些異類的時候,言語之間竟隱含一絲艷羨,因為他們竟然敢不顧世俗眼光,勇敢追尋甚至享有自己從未敢奢望的自由。議論者在言語之間曲折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和嚮往,通過議論這種「口淫」的形式,達到了「意淫」的效果。

很多中國人的成長曆程中,「青春期」是缺席的。自我的探索與伸張,個體意識的萌發,性能量的擴展,這些都被傳統文化視為洪水猛獸。人的一生深刻受到原始性衝動的影響,在力比多的驅動下,無數戰爭、詩歌、繪畫被創造出來。性衝動既是痛苦的源泉,也是快樂的根本,既是紛亂的號角,也是創造的動力,既散布著危險的氣氛,也回饋了甜蜜的狂喜。人的動物性和社會性之間的衝突矛盾,使控制性衝動成為了傳統社會規範的著眼點和本質目標。任何社會對性衝動都構建起各種控制措施,但在某些社會中,這種控制前所未有的嚴厲。人生四個階段,兒童、青少年、壯年、老年,一頭一尾是「無性」的階段,中間是性慾萌發、強盛、衰退的階段。青春期是從懵懵懂懂的兒童向春情萌動的少年轉變的關鍵時期,也是社會控制嚴防死守的重點。

首先是兩性之間在活動空間上的隔離,特別是對兩性活動空間的限制。《禮記·內則》中講「男不言內,女不言外。非祭非喪,不相授器。其相授,則女受以篚,其無篚則皆坐奠之而後取之。外內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寢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內言不出,外言不入。」,萬不得已女性需要出門的時候,「必擁蔽其面」,和當代某些極端主義宗教思潮對女性的服飾要求一般無二。因此在前現代的蒙昧時代,各民族的德行實際上都差不多,烏鴉落在豬身上,誰也別說誰黑,今天真正拉開差距的,不是民族之間的文化特性,而是現代化程度的高低。有些民族對限制女性活動空間還不滿足,直接開發出各種身體改造的手段,比如纏足、割禮、唇盤、紋面、頸環等等,進一步剝奪女性的活動能力。

其次是對性能量的壓抑疏導。比如用寬袍博帶來掩飾性徵,以至於固化成為一種審美傾向。在中國越是底層穿著越幹練,越適應體力勞動,越是上層穿著越繁複冗雜,既顯示了不用從事體力勞動的階級地位,更符合傳統文化中「禮」的要求。即便是今天,仍能發現這種現象的歷史遺存:現代中國普遍採用運動服作為中學校服的基本樣式,既便於運動、易洗易干、適應青少年快速變化的身材,也未始沒有掩飾青春期發育性徵的潛在考慮。再比如對性知識、性文化的全面封殺,努力造就青少年對性的「無知之幕」,一廂情願地認為封殺知識就能阻止探索。家庭是消磨和禁錮性能量的最佳場所,因此古人往往早婚,盡量縮短從性成熟到可以進行合法性生活之間的「空窗期」,甚至極端到使二者完全重合,將性儘早納入社會認可的軌道。現代社會科技日新月異,為了獲取生存必備的知識和技能,兒童和成人之間的間隔期越拉越長,結婚年齡不斷推遲,從性成熟到可以進行合法性生活之間的「空窗期」里,人們花樣百出,引得冬烘先生們常常悲嘆人心不古、世道淋漓。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對性的神秘化、污名化乃至入罪化。客觀地講,相對於原始民族而言,能夠建立起強大的社會管理系統和思想文化體系,對人類本性進行控制改造,這在古代而言實際上意味著一種文明和進步。孟子講:「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剋制動物性對社會性的背離衝擊,做到「克己復禮」,中國人認為這是「華夏」區別於「無父無君、人面獸心」的戎蠻夷狄的文明標誌。但俗話講過猶不及,先秦儒家還算比較曉暢通達,「食色性也」,「吾未見好色如好德者也」,承認人類的衝動和本性,只不過希望用社會規範去引導教化;晚期儒家則已經走火入魔,「存天理滅人慾」,「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各種胡話頻出,歷史上曾經有過的進步性逐漸消散,變得越來越封閉、壓抑和教條。以對待性的態度為例,神秘化導致了性無知,污名化導致了性內疚,巨大的性能量像堰塞湖一樣被社會攔阻,旦夕崩潰只會一瀉千里、泥沙俱下。晚明時期的艷情小說、維多利亞時期的地下出版物、文革時期的手抄本,都是可憐的人們對抗封鎖機制、探索性秘密、追求性快樂的不懈努力。當道德已經不能彈壓騷動的時候,更為強制性的手段就出場了。古有侵豬籠、今有投石刑,中有掛破鞋,外有縫紅字,不符合社會預期的性由被指指點點的過錯上升到了人人喊打的罪行。在上世紀80年代初一次眾所周知的運動中,一位王姓女子因與10多名男子發生性關係而以流氓罪被判處死刑。面對判決,她說了這麼一段話:

性自由是我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我的這種行為現在也許是超前的,但20年以後人們就不會這樣看了。

時至今日,社會的進步遠沒有她想像的迅速,也許今天她不會被逮捕判刑,但這種行為仍為當今主流所不容。直到2017年,杭州仍有小學生家長不希望給自己的孩子過早開展性教育,認為這會引發助長危險思想的啟蒙。

在中國式父母的嚴防死守下,年輕人跨越了「青春期」,直接進入成年。「自我」被嚴重壓抑了,所有的家庭教育、社會環境,都不鼓勵甚至反對青少年「自我」的探索與形成,通過語言暗示與行動規制,一次次自我意識的萌發都被扼殺在搖籃里。每次起飛都被繫上重物,每次遠航都會遭遇風暴,慢慢地遠方變成了傳說,自我的火種漸漸熄滅,我們安心呆在原地,把內心封閉起來,將自己的控制權交託出去,隨喜而喜、隨悲而悲,沒有自我也就從來沒有活過。只有機緣巧合或自我意識非常強大,人們才會去探索發現自我,有時候甚至已經進入成年甚至老年才開始經歷這一過程,這在外人看來就是「老夫聊發少年狂」,「更年期」變成了「青春期」。

「自我」並非人人具備,需要有意識地去探索、塑造、培養。缺乏「自我」的人,和外部世界是渾然一體的,他也會對外界變化做出反應,但這種反應是一時一地的、零散的、近乎本能的。這些人生的過往經歷只會成為記憶片段,而不能作為原料投入塑造自我的內心「熔爐」。探索形成「自我」,需要有意識地、不斷進行反思和「內視」。向內、向更深處認識自己,讓自己慢慢下墜,沉入表層意識之下的潛意識的深暗海洋,攪動波浪以使沉渣泛起,勇敢直面那些不想面對的內心,追憶那些不想提及的回憶,從而跳脫出「我」的軀殼,「靈魂脫殼」,從更高的層次,從旁觀者的角度,排除自身痛苦、軟弱、自欺意識的干擾,重新審視自我、發現自我、塑造自我。每一次凝視星空時的顫抖,每一場直面死亡和虛無的噩夢,每一回對生命渺小和無意義的突然驚覺,每一刻徹底認清真相的痛徹心扉的悲哀,都是「自我意識」開始萌芽的起點和契機。只有想到「死」才會意識到「生」,只有痛悲「無」才會珍惜「有」,只有認清「他」才能反思「我」。生活就是一場揭穿真相的痛苦旅行,沒有苦苦追尋生命本質意義的「大痛苦」,就完成不了自我構建,也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生活,充其量只是「活著」而已。

限於中國獨特的文化模式,很多中國人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人生體驗,很少系統性地去思考、探索自身的身體結構、意識組成、性格特徵、人際關係等等。他與外部世界的邊界由此也是模糊、隱晦、變動不居的,他的身體和心靈都無法進行自我組織,無法凝聚成一個完整獨立的強大內核,作為整體去與外部世界交互。正如美國學者孫隆基所指出的【1】:

中國式的「成長」是不講究斷裂和分離的,事實上,是人格外部人倫關係的堆砌勝於人格內部動態開展的過程。

從人之成長角度看,在西方,強調的是這個過程中的斷裂,從一個階段進到另一個階段,清清楚楚,也乾乾脆脆。此一傾向在新大陸被發揚至極峰,斷裂變成了一種慣性,造成脫離父母之家庭以後的人際關係,也以分離作為常態。於是,人歸根結底就必須面對自己,自己這一生之開展形態,都得由一己去負責,成長時如是,成人之後如是,面對老年與死亡時也不得不如是。

相形之下,中國人的成長,可以用父母作枕墊,成人之後用社會關係作枕墊,老年則用子女作枕墊。生命轉折之危機不能說沒有,但沒有像美國那般成為泛文化性的母題。然則,中國人付出的代價是什麼?……是將原本可以全面盛開的青春階段這一高峰鏟低甚至剷平,去填補老年時勢將面臨的深塹;用「別人」作自己「枕墊」的結果,亦可能導致對一己生命之主權的讓渡。

(中國人)與其他各國的人比較,總顯得是一團混沌的灰色,……對自己所愛的人與物不敢有太強烈的要求去獲得,對自己不喜之人與事也不敢斷然決裂——這樣的「生命」沒有很強烈的突出感,與「非生命」的狀態很難分判。

與西方俄狄浦斯「弒父」的文化相對應,孫隆基將中國文化稱之為「殺子」的文化,是「死亡崇拜」之下的自我壓縮,整個人的生命歷程無非是一場慢性死亡。當傳統文化成功地使中國人進入「無我」的境界,就只能將自我交託讓渡出去,整個人的自我組織、與外界的持續緊張與界限感都統統崩塌了,只能成為巴普洛夫試驗中的狗,隨著鈴鐺做出各種生理反應,沉溺於各種感官刺激(特別是食與色)之中不可自拔。今天,這些人是微信朋友圈謠言的虔信者,是電視娛樂節目和肥皂劇的忠實粉絲,是門戶網站新聞評論欄里踴躍發言的用戶。他們缺乏知識基礎,缺乏思維鍛煉,缺乏完善性格,難以理解複雜概念,也無法進行深度交流,是所有政治宣傳、商業廣告、社會謠言的理想受眾,猶如海浪隨著風向搖擺,不由自主但卻具有巨大的破壞力,成為了極權-庸眾政治的最好素材。

【1】【美】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219、226、247、4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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