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先知和荒野的呼喚

耶酥基督和墮落天使

　　「於是魔鬼把他帶到高山，指點給他看世間的萬國，和萬國的榮華，並且說道，只要你拜我，這一切均是你的。」

　　耶酥基督和墮落天使

　　——淺談從《東京巴比倫》到《炎之蜃氣樓》的受難情結

　　耶酥基督和墮落天使的典故，取自《聖經》的《四福音書》。大意是被魔鬼帶往荒原的耶酥，經過重重試煉，終於斥退了惡魔，於是天使從天而降，對之進行膜拜。《四福音書》各自記載的細節有所區別，也許是因為畢竟屬於「人」對於「神子」事迹的記載，而「人」所能見的「神子」之光，不過是萬千榮耀中的一線。

　　天使、羽翼、十字架和受難基督的主題，在少女漫畫中並不是陌生的事物。聖子在人世間經歷折磨，甚至與惡魔發生禁斷之戀……就連這樣的故事，也不再讓人驚訝。教會曾經根深蒂固的奧義和不可動搖的統治，畢竟已成為昨日黃花。世紀末的華麗中，所需要的象徵正是折斷羽翼的天使、無法回歸的樂園，以及，被惡魔所誘惑的基督。

　　難以避免的，殉道和受難的情節，反射在光怪陸離的都市、物慾橫流的今朝。

　　CLAMP的《東京巴比倫》，應該是這一類作品的典範了。以著陰陽師的身份做著除靈的工作，皇家少主昴流「殉道者」的身份，應該是不容質疑的吧？雖然說可以把故事作為短篇集來看待，但是貫穿著整本書的主題，卻不是可以輕易的概括為「揭示日本現代社會繁榮下的糜爛」。畢竟，如果只是要做出社會問題的漫畫，那麼另一位主角星史郎的身份，完全可以設置成其他的樣子。

　　「我喜歡東京，因為它是唯一一個在通往毀滅的路上，愉快的走著的都市。」

　　這樣說著的星史郎，臉上依然掛著溫柔的微笑。而由於那份不變的溫柔，忽視了這樣言語本身的冷酷……

　　但是，直到故事的最後，仍然無法對這樣冷酷的獵師抱持真正的反感，最重要的原因並不是對溫柔的眷戀。明知道是陷阱仍然會跳進去的理由在於，星史郎所說的，是每個人親身體驗著的事實。是我們有目共睹的，淡然觀望，也許不會說出來，但是卻無可否認的，態度。

　　如果說，星史郎是以超然的態度冷酷摧毀一切不值得愛的「物體」，北都是用銳利的眼神輕鬆戳破浮華的表衣，那麼，昴流就是以纖弱敏感的「善良」去承擔他人和世界的苦難……

　　只知道關心他人……只會考慮他人的事情的……

　　「受難者」。

　　「耶酥基督」，神之子，也是人之子。

　　坐在神的右手，被神所寵愛，聖靈環繞的，唯一的獨子。

　　也是被背叛、被出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人子。

　　相比於CLAMP筆下純真善良的昴流來說，藤貴紀子《裂魔傳》中的主角御堂凜一，可以說完全沒有身為世界拯救者的自覺。雖然承擔著沉重的往事，可是，這樣動不動就發火摔書的傢伙，與其說是靈力超級的靈波者，不如說是個性惡劣的問題兒童。運用靈力除魔的工作，雖然最初看上去除靈沒有本質的區別；招致魔物的E.Zone是有人類的怨念形成這樣的設置，更是凸現了靈異和現實的交織……可是，《東京》的沉重現實，在《裂魔》的世界中是並不存在的。雖然也涉及到會引起思考的問題，例如「信任」或者「人與魔物的共存」，但是《裂魔》畢竟只是靈異一類而已。除了一直溫柔對待著凜一的間宮給人冰冷的感覺以外，並不是一部會帶來震撼的作品。

　　只是，沒有想到，這樣的小孩，也會遇到背叛的命運。

　　於是想到了《炎之蜃氣樓》中的直江和高耶。

　　時間是現代，可是涉及的歷史回朔到了日本的戰國。戰死的將領以及被屠的婦孺，空中飄散的怨念成為不可解的波動。上杉族的景虎和直江，在四百年的漫長世代中承擔著調伏怨靈的任務，交織在古代的恩仇與現今的時空中的，不僅僅是戰國的風雲，更是個人的真實。經歷了漫長的30年分隔，以保護者的形象出現在仰木高耶面前的直江，溫柔而充滿體恤的關懷，使得失去了過去一切記憶的高耶猶豫迷茫。然而，被重視的到底是身為「高耶」的自己，還是絲毫沒有回憶的前世？高耶的懷疑、直江的執念，兩人再度陷入最惡的狀況。在兩人關係接近破裂時，直江死了。而對自己進行了強烈的心理暗示的高耶，把他人當成直江地活著，然後在對「直江」的疑慮達到最高點時，再會了真正的直江……短暫的幸福，然後高耶又從直江身邊離去、直江展開了他的「殉教之旅」……一年之後，兩人終於再度會面──好像，終於能在一起了。

　　說起來，這樣的兩個人，在所有的故事中相聚時間是最為短暫的。比起星史郎和昴流平和的一年賭約期，甚至間宮和凜一動蕩漂泊的生活，直江和高耶離別的時間比在一起的還多。而且，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多是在互相冷戰……屬於那種「失去了痛苦的要死，在一起又恨的咬牙切齒，很不直率的」感情吧。在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現的三個少年身上，有著彆扭個性的小孩高耶，看起來也是和「耶酥基督」聖潔光輝的形象有著最大的區別。畢竟，如果說昴流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受害者，凜一是「睜著眼睛走入陷阱」，那麼，從來就沒有完全信任的高耶，應該是最不會受傷，更不會被背叛的。

　　可是……

　　「我只是個小鬼罷了，只要稍為被理睬一下馬上就像個笨蛋似地有所期待，……不要理他就好了，卻又覺得"如果是這傢伙的話或許就沒關係"。"如果是在這傢伙面前的話，不用防備也不要緊吧"……。一邊抱著笨蛋般的期待，事實上卻又害怕會不會在什麽時候被他捨棄……」

　　自言自語般這樣說著的高耶，第一次被迫面對著的是自己的心。做出刺蝟般的刺防備著別人，面對著所有的人露出冷淡懷疑的神色，不停的告訴著自己要保持著防備……可是，內心深處，仍然會覺得很累吧。

　　「覺得如果是他的話，把背後交給他也不要緊。到現在為止我總是非得防備著四面八方來的敵人，但那實在是太辛苦了……」

　　「如果是他的話，把背後的敵人交給他也不要緊……」

　　就算表面上如何的堅忍冷靜，小孩畢竟還是小孩吧。無法獨自面對漠然的世界，無法忍受沒有可以互求溫暖的人，明明知道不可以信任，卻還是不可抑制的墜落……

　　「我不害怕他的背叛。總覺得要是把背後交給了他然後被背叛，從背後被斬了，因為是他所以也沒什麽不好。聽起來好像很帥，可是不是這樣的。只是……比起被捨棄，被他斬了還好一點」

　　因為是生活在這樣的世代，所以，對於過去曾經被深信不疑的理念，對於不會被背叛的愛情，不會被疏離的友情，不會被反噬的付出，不會被拋棄的共存……對於長久甚至永恆，早就已經不保有任何的幻想了。在墜落的時候仍然保持著清醒，自虐的想著必然會被背叛這樣的事情。可是，寧可被背叛，也要在這一刻，被擁抱！

　　這是，在沒有了希望的世界，唯一的希望吧？

　　也許除了沒有機心也不會懷疑的昴流，其他的人，或多或少的，都是睜著眼睛踏落入陷阱的。所以《毒伯爵該隱》中的該隱才會對利夫說「如果你背叛我……我就去死。」所以《絕愛》中的泉面對晃司的激情才會一直抱持不信任的態度，「殺了我嗎？好啊。」

　　因為，那是唯一能夠確保不在清醒的時候被背叛，不在確信的時候被捨棄的方法。

　　並沒有，期待著幸福。更不是，嚮往著永恆。甚至，從最開始的最開始，就已經作好了最壞打算的……受害情結。

　　那麼，既然已經沒有抱持著任何希望，為什麼還要信任，為什麼還要沉迷？

　　「是羽翼。巨大的鳥的羽翼。用他的羽翼彷佛包圍住似地守護我。……說著"這裡是安全的"。不管到什麽地方去，只要在自己的翅膀當中的話，就絕對不會有讓我難過的事。不會讓我覺得寂寞。好像這麽說著似的。可是事實上就是如此。所以像我這樣沒有毅力的人、這樣愛撒嬌的小鬼，就會變得想要待在那裡了。想要一直待在那股溫暖當中……！因為那是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的，才會像笨蛋似地……」

　　如此切望……。

　　東京中的昴流，16歲的皇家少主，擁有著罕見的靈力，從小受著嚴厲的教導，甚至沒有見過父母的樣子……純潔善良的個性，為所有的人著想，可以深切的體會著他人的悲哀……

　　可是，卻不了解自己的心。

　　直到遇到了那個溫柔的獸醫的時候吧。用著開朗的笑容引導著，用著溫柔的話語安慰著，用著強勢的能力支持著，用著自己的身軀守護著……

　　要是那樣的人出現在自己面前，就會變得不想再離開他了。會變得不想失去他。即使知道這是自己的任性，已經變得沒有他在就不行了。所以……！

　　「我不想讓他討厭我！！！我……喜歡星史郎」

　　在生與死的關頭，第一次，明明白白的看到自己心。昴流流下的淚水，到底是悲哀，還是幸福？感覺著冰冷的手腕漸漸從自己的手中滑落，身不由己的被勸阻在懸崖的邊緣，凜一的呼喚，到底是因為已經失去的間宮，還是對於自己的責備？

　　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付出了全部的心；總是在危機的關頭，才發覺早已背負著沉重的十字；總是在背叛的邊緣，才明白已經無法放手：

　　「我已經進退兩難了！已經變得這樣軟弱了！因為那傢伙守護我的關係，我已經變得這樣軟弱了！害怕被他捨棄、害怕他會離去，不管被做出了什麽事、不管他有什麽樣的理由，我都已經不能再放開他了！」

　　「……我要怎麽辦才好啊……！」

　　「我要……怎麽辦才……」

　　——不要欺騙我……

　　——不要背叛我的心。

#日誌日期：2006-1-19 星期四(Thursday) 晴

天涯「2016年度十大最具影響力博客」評選

評論人：未妨惆悵似輕狂 評論日期：2006-1-19 1:09

　　如果說，從《東京》到《炎之蜃氣樓》，纖弱敏感的少年，象徵著救世的基督；必然被背叛的命運，彷彿背負的十字，那麼，與少年演著對手戲的「那個人」，也可以與聖經中墮落的天使相比較。邪美誘惑的、墮落腐敗的、甘美血腥的、暗黑執念的……背叛者。畢竟，對於聖經的一種解釋，就是，撒旦其實愛著聖子，或者，最起碼的，同樣受著純潔聖光的誘惑。

　　如果說昴流是最適合作為殉道者出現的基督，那麼星史郎也應算是最成功的惡魔。皇家第十三代少主可以說是完全墜入了這個冷酷獵師的溫柔陷阱中，被櫻所迷惑的心甚至連姊姊的死亡也無法真正帶回。多年以後在世紀末的東京，成為天龍的昴流面對著微笑依舊的星史郎，眼中的寂寞心傷仍然仿若當年。縱然明白著櫻冢的冷酷，縱然知道自己對於對方只是一種「物體」，仍然是，抱持著唯一的期待……

　　史上最成功的惡魔，和最寂寞的基督。

　　和聖經中的惡魔一樣，對於星史郎說，昴流的存在，縱然不能說是一種「特別」，起碼也是會引起興趣的事情。畢竟，在那個著名的賭約中，已經說的非常的清楚：

　　「你善良,單純,誠實,現在如此,將來長大也一定如此,

　　你的心一定依舊美麗,所以-----

　　我們重逢後,我會試著喜歡你」

　　雖然是一個，必然會贏的賭局，可是，會定下這樣的賭約，會面對著自己可能發生改變的結果……縱然這樣結局的可能非常微茫——

　　星史郎，縱然自己並不知道，也許，也很寂寞吧。

　　相比較昴流的單純善良，《裂魔傳》的凜一更象是一個身邊的少年。沒有那麼透明的無私，也沒有那麼感性的纖細。同樣從事著用靈力除魔的工作，擁有的卻是更堅強的外表。就算是聰明如間宮，也無法把這樣的少年輕易的引入陷阱。超A級的特質，固執的個性，透徹的目光，鋒銳的言語，以及，並沒有被溫柔的表象迷惑的心。

　　「我越是安慰守護他，他也就會越恨我。」有著這樣覺悟的間宮，被觸動心弦的時候，應該是看著和小魔怪在一起，表出燦爛陽光般微笑時候的凜一了。而一直以來有著被背棄的準備，凜一縱然是面對間宮冷漠的眼神，也沒有墜入完全的崩潰。

　　旗鼓相當的、聖戰。和局。

　　然而，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沒有能夠體現出《炎之蜃氣樓》那樣的纏繞糾葛、彼此的傷害遠離、又無法自控的被吸引。縱然到遍體鱗傷、縱然到心傷神碎，仍然無法分離無法放棄無法解脫的，天使與惡魔，基督與猶大的命運交織。

　　在自稱「狂犬」的直江眼中，「露出脆弱的一面、引誘著。藏起利牙、埋伏著。」那才是高耶的本性。唯一擊敗了自己的人，體現著無法超越無法企及的卓越，縱然是弱點也會化為力量的，神一般光輝而可恨的存在，因此——

　　不能被矇騙。

　　「這個人若只是單純被我保護的人──

　　或許就不會如此被他吸引。」

　　也許……帶領著耶酥進入荒原的時候，撒旦的心中明白著，這會是糾纏一生的羈絆吧。所以，一次次的試探，一次次的引誘，甚至以神的名字，甚至以神的話語。

　　「只要你拜服在我的腳下，這一切就都是你的。」這樣說著的惡魔，知道著自己所答允的，究竟是什麼嗎？

　　是，彼此都無法擺脫的，羈絆。

　　雖然有著魔性的光輝而成為耀眼的星辰，但是，無論是《東京》還是《炎之蜃氣樓》，最吸引人並能夠帶來共鳴的，是被誘惑、被吸引、被背叛的「基督」的形象吧？雖然星史郎冷靜超然的話語讓人戰慄、間宮沉靜幽深的眼神難以忘懷，直江迴轉反覆的思慮令人動容……可是，真正產生「心跳」的感覺的時候，是看著寂寞的昴流、流淚的凜一，以及話語破碎的高耶。折斷的羽翼，無望的期待，背負的十字，背叛的感覺……彷彿有著自虐的快感般，一遍遍反覆重讀的，是那些意識著將被背離，卻仍然無法回頭的，心碎的詞句。

　　害怕被他捨棄。

　　害怕他會離去。

　　不管被做出了什麽事、不管他有什麽樣的理由……

　　都已經不能再放開他了。

　　……要怎麽辦才好……

　　要……怎麽辦才……

　　可以，不被背叛？

　　觸動著每個人心中存在的受難情結，忍耐住心碎貪婪的聽著殘酷的話語，在自己的世界被打的粉碎的同時感覺著末名的快感，明知是精神的自虐卻一遍遍重複著冷酷的言語……能夠如此引起心中感動、掀起情感風暴的，並不是表面所見的、靈力少年的悲慘命運。甚至不是，因為背叛的緣故。

　　背叛這樣的事情，每天都發生在這座都市之中。

　　說著「我被背叛了」這樣不負責任的話，把一切推在別人的頭上，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見過。

　　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所謂的「背叛」，自從夏娃摘下了智慧樹的果實，就已經不復存在了。

　　所以，到底是什麼，使得心不受控制的跳動，眼睛不受控制的潮濕？

　　有罪的意識。受難的情結。以及……

　　縱然受傷，也不能放手的執念。

　　是伯利恆的基督，背負的十字。

　　也是內心的深處，唯一的期待。

　　Do You Love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