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

他面對著空白的畫紙,遲遲不敢落筆,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畫些什麼,卻怎麼也控制不住筆尖。每次試圖落筆,最後總是落在相反的地方。當他勉勉強強地完成畫作,並交到無面女人手裡時,那女人瞥了一眼,就拿起身邊的美工刀,把刀尖推出。原本被壓在美工刀下的、無數張相同的劣作紛紛飄起,遮蔽了他的視線。至於這是第幾次,他也不知道……

要不是把床頭的一疊被退回的稿紙和外賣餐盒碰倒了,我恐怕還要再睡上一兩個小時。但這並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因為鬧鐘早已在半個小時前響過,而恰恰在今天,我要去觀看一場十分重要的演講。

它現在差不多要開始了。

這是一場有關文學創作的演講,主講人是一位傑出的西班牙作家。毋庸置疑,這樣的演講對於任何一位像我這樣的文學愛好者來說,都是不容錯過的,畢竟,即便是在C城,也很少有機會能聽大師親口傳授寫作之道。

然而,我卻遲到了整整半個小時。

在這段時間裡,我十有八九是錯過了修辭法的運用,小說如何合理布局以及意蘊表達之類的重要內容,要知道,整個演講也就一個小時,而且據我的經驗來看,往往錯過的部分都是最精彩的。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C城錯綜複雜的街道讓人摸不著頭腦,就算手握地圖也無濟於事。不過幸運的是,我趕上了剩下的半個小時。

在前往會場的路上,我曾無數次幻想演講的情形——也許觀眾正在為主講人幽默詼諧的言語捧腹;也許會場里先是一片寂靜,又猛地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只因那位作家的觀點一針見血。當然,我認為最有可能的,是主講人的聲音在整個會場中回蕩,場下的每一位觀眾不是手捧著筆記本奮筆疾書,就是神情肅穆,時不時皺皺眉或點點頭。沒有嘈雜的交談聲,也沒有轟鳴的掌聲,但每個人都打心底為主講人叫好。

各種美好的畫面在我腦海中交織,直到我真正抵達會場。

現實像一把鎚子,把我之前的所有幻想全部擊碎。映入眼帘的既不是全神貫注的目光,也不是寫滿文學理論的筆記本,而是東倒西歪的觀眾。他們多半眼皮下垂,腦袋在半空浮上浮下,整個身體癱軟在座位上。一部分人已經睡著,剩下的正斜躺著擺弄手機。觀眾們的姿勢各不相同,卻有著一樣的輕蔑。會場里也聽不到掌聲和笑聲,偶爾有人咳嗽。與幻想唯一相符的地方,只有那的的確確響徹整個會場的演講。明明中央空調正源源不斷地送出冷氣,我也真實地感受到了,卻依舊覺得悶熱無比。

我買了最後一排的票(因其最為便宜),因此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這個位置,我可以將整個會場盡收眼底。

之前的所見,足以證明這場演講的意外性,但當我再度觀察眼前的一切之後,卻發現真正令人意外的地方遠遠超乎我的想像。我掏出門票,仔細讀了上面的每一個字,這確實是一場有關文學創作的演講,主講的西班牙作家也確實聞名遐邇。通常情況下,這種演講一定會異常火爆——座位無一空出,兩旁和後方所有的空地上,都站滿了買站票入場的觀眾。但現在,不僅沒有一個站著的觀眾,還空了十幾個座位。

最重要的是,台上那個正侃侃而談的傢伙完全不像西班牙人,他的皮膚偏黃,臉龐扁平,儼然一副亞洲人的面孔。我在谷歌上輸入這位西班牙作家的名字,搜索到的照片和他截然不同。沒錯,如今站在台上的,是個冒牌貨。

此外,從主講人腳邊,到舞台右邊——演員入口處的地板上,有一條鮮紅色的印記,一直延伸往入口內部。因為有幕布的遮擋,觀眾無法看到門裡面的情況。那好像是拖動某種物體留下的印記,由於距離有些遠,我也無法分清到底是油漆,打翻的飲料,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不該出現卻出現了的一切讓我不再感到意外,此時,爬上我心頭的,是一種隱隱的不安。我彷彿被困在了一長段錯誤代碼中,而且這段代碼隨著我不安感的加深變得越來越長。如果你在沙漠里看見了瀑布,你可以告訴自己那是海市蜃樓;情況再嚴重些,如果你在街道上看見一頭熊,你尚且知道逃跑;最極端的莫過於天上出現了四五個肉眼可見的星體,可就算到了那個時候,你至少能認定明天會是世界末日。而現在,我面對眼前的一切,完全不知所措,只能聽著自己不斷加快的心跳聲,等待下一刻的到來。

我開始感到害怕,卻又十分好奇,鬼使神差般地,我竟然聽起了演講,儘管台上的人不是我想看到的。他揮舞著手臂,五指開開合合,如同在虛空之中拿捏著什麼,當他把聲音抬高時,便會猛然握拳,錘擊空氣。這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希特勒對外宣戰時的演說。

但也只是停留於某些動作上。

而我仔細聆聽演講內容時,卻發覺,他的言語和手勢根本不符,就像一場糟糕透頂的雙簧表演。

「巧的是,西班牙有海鮮焗飯,亞洲很多國家也有這種吃法!」

「哈哈,海鮮焗飯,亞洲國家!」

「還有,你們知道嗎!馬德里在西班牙的正中心!」

「馬德里!正中心!」他情不自禁地歡呼了起來,雙臂卻只是自然下垂。

這位主講人高談闊論,而所講內容與文學毫不相干,更別說是什麼寫作之道了。同時,我還發現,他總喜歡把一句話中的幾個字眼摳出來強調一遍,可能在他看來那的確需要強調,但對我而言,他說的每個字都無關緊要,所有重複和強調都是多此一舉。

我高中時代的美術老師也喜歡這樣講話。

每次想起她,我就動彈不了,彷彿肌肉已經形成僵化的記憶。我時常神遊過去,尋找這種現象的根源所在,但每次都無功而返。一般來說,記憶中的人總存在於某幅畫卷中,和畫卷里的其他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而這幅畫卷,又通過無數個連接點,和其他畫卷融為一體,從而形成人的整個過去。可她就像一塊孤立的礁石,我無法在任何一段記憶中尋找到她的身影,也找不到她與我其他記憶的聯繫。她就是這樣,孤零零地存在於我的記憶中,周圍隔著一層虛空。

沒有什麼是憑空出現的啊!可以斷定的是,有人從我的記憶中刪除了她的那一部分,雖然我明白沒有人能做到這點,除非科幻小說中的人物從書本里走出來。可我分明記得,我的腦海中曾回蕩過這樣的聲音——忘記她,我不記得她。

其實,她也並非完全獨立。在我想起她時,就會看到那間漆黑的屋子,以及我手背上滲出的血液。疼痛在意識的逐漸模糊下消散,最終我變成了一隻老獵狗,一邊想著趴下身子,吐出舌頭,來緩解疲勞,一邊又害怕因帶回最少的獵物而被主人拋棄。

我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想起這些。她不存在於這件事中。

我的左手背隱隱作痛,不安的感受也加劇了。我嘗試從心底挖掘出憤怒,來抵禦這種不安,何況,這樣糟糕的演講,很難不讓人憤怒。

話題還是一樣的無聊,周圍的人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也沒有新的觀眾進入會場。我撐著座位把手,想要站起來,又很不情願地坐下。我不明白這樣的演講究竟有什麼魅力,它分明是一場鬧劇,可我偏偏被不合理的一切吸引住。我就像湊在門縫旁的看客,時刻都在害怕身後可能出現的黑影,卻依舊貪婪地窺視門內的驚天秘密。

終於,他的談話涉及到了寫作,我試著穩定自己的情緒,集中精神,來汲取這場演講唯一的養分——

「說到寫作。」

我屏住呼吸。

「其實我從不寫作!」

「從不寫作!」接著,我聽到一陣尖銳的瘋笑。

砰,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我體內崩裂。

我抬起拳頭狠狠地砸著大腿,咬緊牙齒,用扭曲的聲音嘶吼出「狗屎」,「白痴」這樣的詞,如生理反應一樣,比我說任何話都不假思索。而且聽起來和十幾年前在辦公桌旁聽到的一樣真切。此時此刻,我的身體越發僵硬,伴隨著微微的顫抖——我在努力抑制怒火,並告訴自己這是一場演講,周圍坐的都是斯文人。的確,他們的反應要比我平和得多,確切地說是毫無反應,和我來時一樣,就像主講人的聲音從未進入他們的耳朵。

主講人瘋笑不止,他的眼光掃過每一個觀眾的臉龐,緊接著,又抬起了手,指著前方,更加瘋狂地笑,彷彿在嘲笑空氣。他正指著我!不,他根本不認識我,沒有理由指著我。可他分明是把手指瞄準了我的方向!難道他在嘲笑我?我並不可笑!

突然,我的腦海中閃過一隻戴著鑽戒,沾著淡色顏料的手。這時,我衍生出了一個可怕的,卻似曾相識的念頭。

要是我的手裡有一支槍。

這時,坐在我旁邊的先生從睡夢中蘇醒,從包里拔出一支裝有消聲器的手槍,丟進我懷裡,然後繼續沉睡。我看著手槍,腦中一片空白,任憑身體不由自主地站起,上膛,瞄準,擊發。

笑聲戛然而止,我被突如其來的死寂驚醒,手槍也從我的手掌中滑出。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周圍——沉悶的氣氛沒有改變,觀眾最大的動作也就是把原本歪向左邊的頭轉向右邊。人們的呼吸聲和中央空調的風聲成為了暫時的主旋律。我原本以為聒噪的主講人已經足夠讓人難受,現在卻發現,無聲的演講才最為壓抑。

也許,我能比他講得更好?

我竟然有這種想法,不過回想主講人糟糕的表現,我又充滿了自信:只要別比他講得差,觀眾就不會厭惡我。而且說不定,在他的襯托下,我的平庸表現會顯得異常亮眼。或許坐在這裡的一位記者,又或是出版社的負責人發現了我,然後我的生活就能徹底改變了。我再也不用住巴掌大的出租屋,也不用吃令人噁心的外賣了。

想到這裡,我撫平原本皺巴巴的襯衫,邁開腳步,徑直朝舞台走去,把主講人的屍體拖往右邊的入口。屍體上流出的血讓原來近乎乾燥的印記重新濕潤,變得更加鮮紅。我扶起他的屍體,並推向入口處,以防它妨礙我的演講。但奇怪的是,屍體沒有摔進入口,從觀眾的視野中消失,而是斜躺在門帘上,彷彿在半空中被托住了似的。很顯然,門帘後面堆著些什麼。接著,屍體滾落下來。我沒有再管它。

我把話筒調整到了最合適的高度,面帶微笑地望著觀眾席,說:「親愛的觀眾們,剛才的演講過於糟糕,為了讓你們手中的票物有所值,我決定取代他,為你們獻上一場真正的演講!」

沒有掌聲。

「說到文學,大家一定都不陌生!畢竟大家都同樣愛好文學和寫作啊!」

過去的十幾年裡,我夜以繼日地寫作和閱讀,也認為自己頗具實力,理應有所成就,但這個世界從不給我機會。我曾無數次想像自己以大師的身份,站在台上,向觀眾講授自己的見解,而就在這樣一個意料之外的時間點,我實現了夢想。

正當我準備開口,把滿肚子真知灼見一股腦兒倒出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此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並非因為腦子裡空空如也,反倒是積壓了太多,這樣那樣的理論爭先恐後地從我的腦海里蹦出來,又消失不見。每次我想說出些什麼,原本的想法就會變成另一種樣子,這使我長久地沉默著。

啊,我終於想到該說些什麼,就在前不久,我寫了一篇小說。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讀過我的新作品,它在上一期的C城周報上刊登過,它的名字叫……」我轉念想道,那篇稿子被退了回來,並沒有在報紙上刊登。我又陷入了緘默。

不過幸運的是,這種緘默沒有持續多久。

「大家也許都沒讀過……都沒讀過。不過沒關係,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翻一翻上一期的C城周報,翻一翻!」場下依舊是一片沉默,整個觀眾席都定格著。這是什麼話,它明明沒有刊登!沒有!我怎麼把自己的想像說了出來!

「它很精彩,真的,很精彩,真的!」

「它講述了一個離婚女人的故事,離婚女人! 」

「在坐的一定有離過婚的女士,如果您看了一定會感同身受……感同身受的!」該死,我都在說些什麼!

突然,我看見定格的畫面中出現了一個細微的動作,但由於人太多,我也分不出動作來自哪裡。

說些什麼,再說些什麼!不能停下來,不能冷場!難道你還想回到那個「貧民窟」嗎!

「大家寫作的時候,也許會出現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什麼問題?

「啊!你們一定會苦於給角色一個職業!給角色一個職業……」

「當然,你們也未必都寫作,這是很自然的事,很自然……」我的額頭開始冒汗。

我猛然意識到,從上台開始到現在,我說了不少話,但都像支離破碎的夢囈,不僅沒有邏輯,也沒有意義,甚至比不上之前那位主講人的話。此時,定格的畫面又有了細微的動作。

她的影子,在我的腦海中閃過,伴隨著刺耳的話語,和一把美工刀。

「大家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發出聲音,要知道在演講時隨意說話,是會影響到其他人的,影響到其他人……咳咳……」

「這說明在座的每一位都是,都是……都是!」我忘記了這句話的賓語,卻想起了自己之前幾乎每句話,都在反覆強調無關緊要的字眼,就和之前的那位主講人一樣!

我緊緊握著話筒,吐出幾個零碎的詞語後,就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不能停下,不能停下,說些有用的,不能再重複了!我心裡十分清楚,能做的卻只有不停地吞口水。深深的恐懼促使我離開舞台,而我一步也動不了,和我在座位上的猶豫一樣。

觀眾席有了稍大一些的動靜,這次我完全看清了!可是,鮮紅色的印記,空缺的座位,斜躺的屍體,以及冒牌演講人,這些圖像如同年久失修的老電視所呈現的畫面那樣,在我腦海里反覆扭曲跳躍,夾雜著慘淡的灰白。突然,我發現,記憶斷層開始消失,所有的畫面開始以她為中心,延伸,聚攏,整個命運的面目浮現在了我的眼前,啊,此時此刻我全都明白了,全都想起來了,可是太晚了。

我的心臟,一陣劇痛。

奉孝 筆

2016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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