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最美風景是人間

四年前去台灣旅遊，剛啟程，領隊便給我們打預防針：「最美風景在大陸。台灣的山水，跟咱們大陸是沒辦法比的。希望大家在游台灣期間，要放平心態，不比較，不計較。」

她說得對，台灣的山水的確很平常，平常得乏味。日月潭及不上西湖的五分之一，阿里山在莫干山面前，已經相形見絀，更不必去跟五嶽和黃山比了。

然而，台灣還是應該去看看的，但千萬別跟團，因為台灣值得看的，並非它的景點，而是它的社會。你想了解一個地方的社會生活，必須自由行，必須鑽到它的市井巷陌深處，好好地看看、聽聽，就像宣紙吸取墨汁，讓自己慢慢浸透，才能真有收穫。

我這一個禮拜，不過是走馬觀花的過客，感受不免流於膚泛，可能謬以千里，姑且不揣冒昧地說說吧。

台灣城市布局凌亂，街巷彎彎曲曲，馬路狹窄，各種車輛混行，可是亂中有序，汽車一律戰戰兢兢地開，機車雖說速度飛快，但決不是橫衝直撞，無視紅綠燈和交通標線。隊里有個老兄過馬路不走斑馬線，曾被交警攔下糾正，有點糗。

台灣的街道陳舊，破損隨處可見，但極為乾淨，一塵不染。偶有煙頭或飲料瓶，可想是什麼人丟的。不過似乎也難怪外來遊客亂丟垃圾，因為台灣街頭，垃圾桶極少，大個兒的垃圾箱，則更是不存在。導遊解釋說，台灣是主張將垃圾帶回家的。遊客在這裡沒有家，確實不好辦。

那麼，將垃圾帶回家之後怎麼處理呢？有一晚，在花蓮，我親眼目睹了收垃圾的過程，相當壯觀。一部垃圾車放著響亮的音樂緩緩駛來。街旁的住戶忽然齊刷刷打開門，提著一堆垃圾袋奔將出來，爭相朝車廂里拋擲。保潔員站在車上，像接棒球一樣接過垃圾，一袋袋打開檢查，不符合分類標準的，便又拋下去，要求主人重新整理，儼然質檢員。

台灣人活得鬆弛，從容不迫。住桃園那天，是禮拜二，早餐後，四下走走，走到一所小學門前，大概在八點鐘左右。只見穿著校服的小學生，陸陸續續往學校走，極少有家長陪同。也聽不見琅琅的早讀聲。許多小學生拿著笤帚、簸箕，里里外外打掃衛生。我們從小聽慣了「一日之計在於晨」的教訓。台灣孩子似乎沒有這個概念。

台灣人比較節儉。我們住的酒店，在台灣屬於中上檔次，但自助早餐都非常簡單，每一類食物，只有三四樣，不像大陸四星以上酒店的早餐廳，食物一溜排開，幾乎望不到頭。因此我幾乎找不到想吃的，每餐都只吃兩碗清粥，搭一碟蘿蔔乾，或幾瓣鹹鴨蛋。

據導遊說，台灣酒店房間，一般是不提供小三件的。開放大陸遊之後，考慮到大陸遊客的習慣，部分酒店勉強增加了，但還是希望大家用自帶的，避免浪費。

導遊還反覆強調，純凈水不要沒喝完就丟掉，上下旅遊車，進出酒店，最好帶著，喝完一瓶再開新的。台灣是海島，淡水資源緊張，所以台灣人很反感浪費水。過了幾天，導遊又悄悄對我們說，司機師傅在車上發現了好幾瓶打開了丟在那裡的水，好生不快。導遊還特彆強調，司機師傅是民進黨，對大陸人本就有些排拒，千萬別讓他看不起。

於是更加相信，「地大物博」這個詞害了大陸，也毀壞了大陸的人心。一條新馬路，鋪得粗礪不堪，兩三年就刨掉重鋪；一座火車站，剛竣工就炸掉重蓋……這類傷天害理的事，在台灣是不可想像的。如果說台灣人惜物是因為匱乏，可是大陸的資源，按人頭算，可能比台灣還要匱乏，而且生活水準低於台灣，我們怎麼就沒有學會惜物呢？

懂得珍惜，才會用心經營，刻意求工，才會養成精益求精的生活習慣，創造出精緻的藝術。都說蘇州是一座精緻的城市，但即便和台灣最偏僻的花蓮鄉下相比，它也顯得粗劣不堪。

從泰魯閣下來，在花蓮縣一個鄉公所附近吃飯。這家類似於排擋的飯店旁邊，就是一座道教神觀，供奉著一位我從沒聽說過的天妃娘娘。這座道觀與刻意創新的中台禪寺不同，是一座中規中矩的傳統宗教建築，飛檐斗拱，雕樑畫棟，但規模甚小，只有一進三間，既不設圍牆，也不設大門，任何人都進出無礙，內部也無人值守。然而營造工藝卻屬上乘，磚木、雕刻、彩繪、楹聯，無不精美，雖談不上巧奪天工，也足以秒殺蘇州泰半名剎了。

沒能坐到聞名已久的台灣捷運和高鐵，倒是坐了一次台灣的老火車，類似於大陸的綠皮車，速度也與綠皮車相彷彿，但乘坐的舒適感，卻至少比綠皮車好五倍②，不遜於大陸的「和諧號」。綠皮車的靠背與坐墊成直角，且一排三座，坐在上面，如同上刑。台灣老火車的座椅則是包裹型的，合乎人體工程力學，腳下還有踏板，並可調節高度，把腳擱在上面，非常享受。至於車廂的整潔度、空氣的清新度，以及乘務員的服務態度，則就連「和諧號」，怕也望塵莫及了。

台灣社會為何遠優於大陸？許多人不假思索地說：「因為台灣對中華傳統文化保存較好，沒有斷根，也就沒有陷入信仰危機。」這完全是胡說八道。依我判斷，台灣社會的文明程度高，與中華傳統文化基本沒有關係，完全是無條件地接受普世價值、全身心地融入自由世界的結果。我必須一再申說，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並非儒家的專利，而是普世價值的基本元件，是文明社會的底線。整日價把底線當作高妙的發明、無上的美德，掛在嘴上加以誇耀，只能說明我們還沒有跨入文明的門檻。

台灣的確是好的，但那不過是很正常、很尋常的好，不能因為自己是侏儒，看見普通人，就驚呼「巨人來了」。

—————————————————————

① 本文2012年6月初次發表不久，《新周刊》即推出整本專題《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在此註明並非想暗示讀者他們剽竊了我的標題，而是不想讓讀者誤會我剽竊了他們的標題，畢竟他們的影響力要大得多。

② 五倍：程度副詞，意即好得多得多，典見2007年，蘇州西山鎮更名為金庭鎮，遭輿論強烈反對，該鎮鎮長回應稱：「金庭這個名字不好嗎？我看就很好，至少比那個日薄西山的詞面好，不，是好五倍！」建議《金庭鎮志》收錄該詞。上述「日月潭及不上西湖的五分之一」，修辭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