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小國

在春秋的時候,做小國是一件十份苦逼的事情。大哥家有紅白喜事乃至娶小老婆,都得登門隨禮不說,大哥一旦手癢了想揍人,你還得趕緊回家操傢伙一陣風兒似的去助拳。更悲催的是,你家這片小區里,想收保護費的大哥通常不止一個——才認下大哥甲,大哥乙就登門把你家砸個稀爛;乾脆哪個都不認?對不起,兩位大哥已雙雙上線,正準備聯袂把你扁成一隻豬頭。

國內的糟心事一籮筐不說,出了國門,小國的人還得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紅果果的鄙視。舉個例子,某次霸主晉國和衛國同時派人去魯國,當時的魯國國君(魯成公),犯了難——人家衛國來的是一個實打實的上卿,晉國使臣位次低阿,他倆的位子要怎麼排呢?魯成公愁的頭髮都撓掉了好些,大有「渾欲不勝簪』之勢。好在當時魯國有一個小弟,叫臧宣叔的,十分體察上意的給國君搭了仨台階:「小國之上卿當大國之下卿,中當其上大夫,下當其下大夫。」 還補充了一句「上下如是,古之制也。」——老子不是信口開河哦,實在是古制如此,不得不欺軟怕硬一番。魯成公寶寶開心了,蹦蹦跳跳下了台階,果斷把出身小國的衛國上卿同學排到後邊去了。

把春秋時候的地圖一攤開,各國的大小強弱之勢便一目了然——其中的第一世界國家:晉,楚,齊,秦四位資深大國;第二世界國家:吳,越兩位新興大國;第三世界國家:其它。(鄭衛曹魯宋陳蔡許莒一群小國抱頭痛哭:平日里被欺負就算了,現在連名字都省略了)從地圖上看,一干小國剛好被夾在中間,正好像一堆顫顫巍巍的肥肉,周遭圍著四五隻眼睛綠油油流著哈喇子的大灰狼,一不留神就被叼走一塊。在這種實力對比懸殊的情形下,想安安穩穩保住自己的地盤,有三個大忌:

其一,短視。僖公五年的時候,晉國打算去揍一揍虢國——這貨在晉國內亂的時候站錯了隊,很不幸選中了成王敗寇的寇那一邊。由於晉虢之間隔了一個絆腳石虞國,當時的晉國國君(晉獻公,晉文公重耳他爸,以寵愛小老婆聞名的著名昏君),派人牽著幾匹駿馬去虞國借道兒來了。當時虞國有一個叫宮之奇的大夫,是個難得的明白人,他反對,還絞盡腦汁編出了一個唇亡齒寒的小故事——沒辦法,國君腦子不夠用,道理得拚命往淺顯了說。虞國國君樂呵呵的聽完宮之奇創作的寓言小故事,一個翻身上馬,痛痛快快就把路借出去了。沒過幾個月,晉國收拾完虢國回來,果然抬抬手就滅了虞國:「師還,館於虞,遂襲虞,滅之」——這貨還在跑前跑後給人安排食宿呢。之前送來的馬,養的膘肥體壯,又給牽回了晉國。晉國一個叫荀息的大臣,撇下了一句風涼話:「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國之後,此中知以上乃能慮之,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好玩的就擱在眼前,壞處卻埋伏在一國之後,這得要中等智商的人才能考慮的到;虞國國君?呵呵,那就是個「中知以下」。嘖嘖,國家被滅自己被抓不說,連智商都被踐踏到了大眾平均線以下,做小國的國君實在是慘不忍睹,慘不忍睹。

其二,託大。黃國是齊國邊上的一個小國,仗著自己地方遠,對當時的大哥之一楚國不恭不敬不說,還放出大話來——「自郢及我九百里,焉能害我?」。此時的黃國君臣,想必還不知道幾百年之後,有一個叫陳湯的人,說過一句「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名言。於是黃國小朋友的話音剛落,緊接著下一句就是——「夏,楚滅黃」。嘖嘖,這臉打的好疼。

其三,懈怠。當初晉國的申公巫臣有事去吳國(這貨搞串聯去了),路上經過了一個小國莒。順便說一下,這位巫臣同學,即便在風吹草低牛人遍地的春秋時候,也算得上一個響噹噹的變態——命格硬不說(娶了坑死「三夫,一君,一子」的BOSS級禍水夏姬的就是他),下手還極黑,硬是從大灰狼楚莊王和楚國一干貴公子手裡把美人媳婦奪了過來。咳咳,夏姬女士不是和陳靈公在陳國膩歪著么,怎麼又跑到楚國去了?這就要說到陳靈公寶寶被夏征舒小弟一箭穿心之後,大灰狼楚國果斷出手,借平亂之名,把陳國變成了自己的一個縣不說,順手還把夏姬給帶了回來。美人一進楚國,巫臣同學立刻一臉浩然正氣的上線了——先用國家大義堯舜禹湯攔下了想把夏姬收入後宮的楚莊王,緊接著一個轉身,瀟瀟洒灑扛起美人跑路了。回過神來才發現「尼瑪,老子上當了!」的楚莊王,一怒之下滅掉了巫臣同學的全家。巫臣同學呢,毫髮無傷的帶著夏姬就去了晉國,轉手扶植起當時還是小弟弟的吳國,和楚國斗的天翻地覆,自己手上一星兒血沫子都沒沾。這種收禍水坑國君克全家三項全能的大神到了莒國,莒國國君立刻坐不住了,親力親為的陪著在城裡城外晃悠。巫臣的眼睛多毒阿,一眼就看出——你們這兒城牆壞了,該修了哈。莒國國君憨憨的一笑,說沒事兒,「辟陋在夷,其孰以我為虞?」——我們這種又窮又小的地方,哪會有人來搶我們呀,不用修不用修的。長年和各種變態鬥智斗勇的巫臣大人,頭一次見到一個蠢成這樣的貨,深深的震驚了,不由動了一絲惻隱之心,又多勸了幾句,「夫狡焉思啟封疆以利社稷者,何國蔑有?唯然,故多大國矣。勇夫重閉,況國乎?」——阿獃,不搶別人,你以為大國的的地都是怎麼來的。人家勇夫尚且知道要守好門戶,你一個丁點兒大的小國怎麼不長點心呢。事實證明,牛人們不僅眼睛毒,還都長了一張烏鴉嘴。巫臣同學拍拍屁股走了不到一年,城牆還缺著幾道大口子的莒國,就被當時的小國收割機楚國揚長而入一鍋給端了。

這裡作為反面教材出現的虞國黃國莒國三隻,都是芝麻綠豆大的小國,平日里一個行差踏錯,譬如收幾匹好馬,放兩句狠話,城牆再稍微豆腐渣那麼一下,馬上就被人登堂入室拆吃入腹了——正菜算不上,做下午茶小點心還是可以的,大哥們一抹嘴上的芝麻綠豆餅渣子,意猶未盡的回家了。另一邊,除去這幾個國家之外,還有一批小國——鄭,宋,衛,魯幾個,個頭生的略大,一口吞下去是要消化不良的。大哥們雖然瞧著眼饞,也只能耐著性子先收為小弟,之後覷准機會再撓一爪子。

當初楚莊王派人去晉國齊國搞大國外交,路上要經過的就是鄭宋這兩個大個頭兒的小國。楚莊王不愧是傲嬌男楚靈王他爺爺,臨行前巴巴的囑咐兩個使臣:鄭國和宋國都是隔壁堂口晉國的小弟,用不著跟他倆借道——我是霸主我怕誰,你倆只管大模大樣的過。要路過宋國的大臣叫申舟,哭喪著臉跟楚王抱怨:「鄭昭宋聾,晉使不害,我則必死。」——這兩個小國裡面,鄭國明白,宋國糊塗。去晉國的使臣不跟鄭國借道兒無妨,可我,我這一去到宋國,那是棺材板上釘釘子——死定了阿。楚莊王拍拍申舟的肩膀,十分大條的安慰說:沒事,「殺汝,我伐之。」。申舟:!遇上這種不知人間疾苦的主子,沒辦法,也只能擎著兩行眼淚去了。

客觀的說,苦逼的申舟同學要去的宋國,的確是一個小國里的奇葩。這是個十分熱愛異想天開的貨——身為小國,不肯認大哥不說,還一直想著自個兒做大哥。宋國的來歷比較特殊——當初周天子打完老豺商紂王給兄弟們分田地的時候,除了姬姓的親戚和一干小弟之外,還分了一塊兒地給敵方陣營的小弟微子。微子,裝瘋的萁子,以及被挖心的比干,都屬於紂王七拐八繞的親戚。這三個人的形象,在紂王這種百年難得一見的反面對照組的襯托下,像搭著火箭一路蹭蹭的往上竄,很快就在商朝內部得了三賢的名頭。周武王進朝歌的時候,三賢之一,前紂王小弟微子「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全副披掛迎武王來了。剛剛在伯夷叔齊那邊碰了一鼻子灰的周天子一開心,挺大方的一揮手,分了一塊地給微子,諸侯國里也就多了一個宋國。出身不同,前朝的老牌世家宋國,看著在自己周圍蹦躂的一群新朝暴發戶,總有一種微妙的俯視感,心痒痒著想當一回老大。這不,當時的霸主齊桓公一掛,宋國立刻就躍躍欲試了。當時的國君宋襄公小朋友努力回想了一下,記起齊國稱霸的時候,是開了一個英雄大會來著——諸侯們聚在一塊兒,先聯絡一下感情,再一齊干一碗摻雞血的水酒,就認定了霸主。這事兒好辦!宋襄公小朋友一拍大腿,重開英雄大會的帖子雪片兒一樣發了出去。宋襄公他哥,宋國一個叫目夷的公子,看不下去了,苦口婆心的勸說:「小國爭盟,禍也。」——你一個小白兔,叫一群大灰狼來開會,不是引火燒身么?可宋襄公不聽,結果在英雄大會上,盟主的椅子還沒坐熱,就被大灰狼楚國三下五除二綁成個粽子,倒提著腳被帶去揍宋國了——咳咳,粽子宋襄公的一張小臉羞的大紅布似的。好不容易被鬆了綁放了回去,作為一隻有理想的小白兔,宋襄公小朋友並沒有屈服,又一次踏上了「我要當大哥」的征途,持之以恆,愈挫愈勇,終於在泓地和楚國打了一場大敗仗之後,伸伸腿去了。

宋襄公小朋友雖然出師未捷身先死了,他一條路走到黑的氣性,很大程度上還是在宋國保存了下來。這不,知道楚國人竟然沒跟自己借道之後,宋國當時的右師(相當於兔朝的國務院總理)華元,暴走了——「過我而不假道,鄙我也。鄙我,亡也。殺其使者必伐我,伐我亦亡也。亡一也。」 ——啊啊啊啊啊!不借道兒,這是把我們當死人看阿!幹掉他們的使臣,也是個死;左右都是死,給我干翻他!於是,挺有先見之明的申舟同學撲通一聲在宋國殉職了。申舟同學的死訊傳回了楚國,楚莊王的臉上火辣辣的,尼瑪!老子一萬年大灰狼,竟然被只兔子咬了一口——果斷出兵!宋國被楚軍鐵桶一般圍了五個月,已經到了交換兒子當食物,把屍骨劈了當柴燒(「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地步,小白兔還是十分硬氣的不投降——「城下之盟,不能從也」。楚莊王的糧食也快吃完了,自家兒子又沒帶來,只得取了個權宜之計,先退了三十里,彪悍小白兔宋國這才點了頭,和大灰狼握手講和了。倆國結盟時說的誓言也挺有意思:「我無爾詐,爾無我虞」——我不騙你,你也別騙我哈。就這樣,一場硬仗打下來,大灰狼楚國咬了一嘴兔毛,挺沒趣的走了,小白兔宋國一戰成名,此後除了被好戰分子楚共王(臨死哭著喊著要當靈王的那貨)打下一個彭城之外,大部分時候都過著還算安穩的日子。

再來看看申舟口中的明白小國鄭國——這也是一個奇葩。同樣被夾在晉國和楚國中間,宋國是一個大哥都不肯認,鄭國則來者不拒,見了誰都跟水滸里的好漢見了宋江似的,利落的撩衣下拜喊哥哥。細數一下,從鄭文公到鄭定公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鄭國一共認了七次晉國做大哥,期間又改認了六次楚國做大哥,堪稱春秋第一牆頭草。當時比較典型的場景是,楚伐鄭,鄭盟楚—>晉伐鄭,鄭盟晉—>楚伐鄭,鄭盟楚。起初還是隔幾年改認一回大哥,到了後來,已經發展成一年之內就能面不改色的改兩回口(「晉伐鄭,鄭與盟。冬,又與楚盟。」,「夏,朝晉。冬,又朝楚」)——鄭國寶寶靦腆的一笑:咳咳,那個,夏天晉國大哥那兒涼快,冬天,冬天去楚國大哥那邊暖和。

準確的說,起初鄭國寶寶還是存著一副想從一而終的熱心腸的。只可惜襄公八年的時候,楚國來圍城,苦苦捱了三個月,大哥晉國的救兵還是沒有來,被揍的鼻青臉腫的鄭國一顆小心臟在風裡慢慢兒的冷了。擦乾眼淚,把節操和下限捲成個小包袱一丟,轉過身就大開城門去接新大哥了——「鄭襄公肉袒掔羊以迎」。這個肉袒牽羊的畫面是不是有點兒眼熟?宋國有人在旁邊的話,估計得啐鄭襄公一臉甘蔗渣子——這明明是人家老祖宗微子的原創好嗎。不過必須得承認,鄭襄公cosplay的這一出,恰恰搔到了一心想當中原霸主的楚莊王的癢處——這貨是在扮微子,那老子豈不就是周天子了?大灰狼一開心,頓時也拿出當年周武王分地盤的大方勁兒,一個城也沒要,痛痛快快就退兵了。而本來已經走投無路的鄭國小朋友,靠著演了一出肉袒請罪絕處逢生,從此醍醐灌頂,大踏步走上了一條人生如戲全憑演技的歪路。

正所謂梨園一入深似海,從此節操是路人,鄭國寶寶黑化之後,晉楚這兩位在當時翻雲覆雨的大哥,也都被這位變臉比翻書還快的小弟坑的十分凄涼——襄公八年,得知鄭國正在被楚國痛揍,大哥晉國急急的趕來,氣兒還沒喘勻,就發現自個兒已經從現任變成了前任,更兇殘的是,前小弟居然還跟著他的新大哥,毫不手軟的把趕來當救兵的自己揍了一個滿臉開花——嘖嘖,晉國的心在滴血;另一位大哥楚國也沒好到哪兒去——當初楚國在鄢陵打的那場驚天動地的敗仗,就是為了保護正在被晉國痛揍的鄭國,結果自個兒損兵折將,還賠上國君楚共王一隻眼睛不說,一個轉身,鄭國居然又倒戈認了新大哥——咳咳,楚國也氣得吐出一口老血。

把兩隻大灰狼耍的團團轉的牆頭草鄭國,自己心裡其實也在叫苦不迭。隔三差五的被揍不說,一個不小心,國君都給人家捉去了——「鄭成公朝晉,晉曰「鄭私平於楚」,執之。」鄭成公小朋友去給晉國繳保護費的時候,不幸被揪出和楚國私相授受的黑歷史,直接被判了一個留校查看。國君回不了家,鄭國的一干公子朝臣們犯了難——和自己作死親征被瓦剌俘虜的北宋英宗不一樣,鄭成公小朋友是兢兢業業為國繳費才受辱的,大伙兒自然也不好把人丟在晉國不管。一群人湊在一起開了好幾次小會,這次琢磨出兩條計策:一,假意派兵去打許國,二,假意立一個新國君。雙管齊下,中心思想只有一個:「示晉不急君也,晉必歸君。」哼哼,你綁走的那個已經是太上皇啦,要殺要剮隨你。這也是不得已之下鋌而走險,畢竟太上皇這份工作,算的上是盤古開天地以來數一數二的高危職業(趙武靈王,宋英宗,李淵一行人已哭暈在廁所),其工傷致死率之高,大概只有太子一行能稍稍望其項背。計策雖險,好在鄭國上下的演技自鄭襄公以來,早已練的爐火純青,大灰狼信以為真,智商撲通一聲掉進了坑裡,鄭成公小朋友這才被全須全尾的放回了國。

狡兔三窟,生存環境如此險惡,除了勤修演技之外,鄭國君臣還把另一項技能苦練到了滿級——辯論。當時鄭國朝堂上常見的場景如下:

[辯題一:大哥楚國去揍人,是否應該助拳。正方/反方:應該/不應該]

正方公子甲:咱們已經得罪了晉國,這次不幫著打,又得罪楚國的話——「國將若之何」?

反方公子乙:這麼打下去——「國病矣!」

正方公子丙:晉楚兩頭大灰狼都得罪了,是要亡國的——「病不猶愈於亡乎?」

評委諸大夫:正方獲勝。

[辯題二:改認楚國為大哥是否算背信棄義。正方/反方:算/不算]

正方公子甲:去年我們認了晉國做大哥,歃的血還沒幹。現在要改口,怎麼不算背信棄義?

反方公子乙:請正方注意,我們歃血時候說的是——「今日既盟之後,唯強是從。」如今楚國軍隊已至,晉國救兵還沒來,說明楚國更強。所以我們改認楚國為大哥,恰恰是言而有信一諾千金的表現。

評委諸大夫:正方獲勝。

就這樣,鄭國君臣於朝堂上臣日日捉對廝殺,在一場又一場的辯論中,升華了感情,強化了口才,還鍛煉了腦子,最後終於水乳交融,齊齊刷爆了節操界的下限。

諸大夫[憂國憂民介]:楚國目前國力弱於晉國,我方主張,應改認晉國為大哥。

諸公子[點頭稱是介]:我方支持對方觀點。

諸大夫[捻須而笑介]:我方主張,為不得罪楚國,應設法先使晉國往死里揍我們,倘若楚國無力阻止,此間大事便可定矣。

諸公子[拍手稱妙介]:我方支持對方觀點——為求晉國對我下死手,不妨先揍一揍他家小弟,再扇他幾個耳光,想來更加十拿九穩了。

雙方[熱烈握手介]

俗話說,這戲場里的粉筆最是厲害,一旦抹上了,便再難洗掉。自打戲班子開張,鄭國一張小三花臉就畫了好些年,連著演了肉袒請罪,朝晉暮楚,圍許救君幾齣大戲,如今更設計出明裡交兵暗中投敵這種峰迴路轉一波三折的劇情,實在是才思橫絕,堪稱梨園翹楚。只不過再這麼兩面三刀下去,等到倆大灰狼回過神來,直接衝上台把場子砸了也是有的。好在鄭國的運氣一向不差,就在晉楚兩國已經磨刀霍霍目露凶光的時候,鄭國的諸公子中,突然橫空出世了一個牛人——子產。

子產,姓姬,名僑,謚成,執掌鄭國二十六年。說他橫空出世也不太恰當,畢竟子產接手鄭國的時候,已經三十多歲。在此前的三十年里,子產小朋友一直蹲在鄭國辯論隊和戲班子的小板凳上,觀摩了多場刷新三觀的辯論比賽,以及各色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影帝級表演,終於從一個天真懵懂的總角童子,長成了迎風而立的滿級變態。

春秋里給子產的批語是「善相小國」——這句批的極妥當。已經哆哆嗦嗦像在大風中點了一根小白蠟燭的鄭國,經了子產的手不過二十年時間,就敢直斥大灰狼晉國的使者,還被大灰狼楚國奉為上賓,堪稱春秋時期小國鹹魚翻身揚眉吐氣的典範。細翻一下典範的整個逆襲史,大致可以被歸結成一句:玩家鄭國,恭喜您獲得整個春秋大區的頂級裝備子產,並開啟以下四項隱藏技能——

其一,火眼金睛。持國之道,其實和引弓射雁差不多。野雁見人時,未動意先改,必須得料事於未動之時(所謂知機),再隨機應變,才能制人而不為他人所制。當初鄭國的大哥還是晉國的時候,有一天閑著手癢,揍了揍蔡國,一不小心還打贏了。一班人正在載歌載舞的慶祝勝利,還是一個豆丁的子產開口了:「小國無文德,而有武功,禍莫大焉。」——你一個小國,逞兇鬥狠,不是自己找抽么?「楚人來討,能勿從乎?從之,晉師必至。晉、楚伐鄭,自今鄭國不四五年,弗得寧矣。」——過幾天蔡國的大哥楚國找上門來,你們敢不從么?前腳從了,後腳晉國的兵就來了。自此兩個大國輪番來砍,鄭國便再不得安寧了。子產一番話說完,他爹子國暴走了:「國有正卿,童子言焉,將為戮矣!」——國家大事自有正卿操心,你一熊孩子,趕緊閃一邊去。咳咳,國有正卿是不錯,但架不住正卿們都跟虞國國君一樣,智商同屬中等以下,見著一場小勝,眼珠子就一錯不錯粘了上去,哪兒還看得到四五年之後的事。此後數年,鄭國在晉楚中間左支右絀,童子之言,無一不應驗。後來子產上台,某一年代表鄭國參加諸侯大會,拽著晉國從中午一直吵到晚上,硬是把鄭國要繳的貢賦數量給減了。子產的小弟里有個叫子大叔的,圍觀了自家BOSS掐贏大灰狼的全過程,挺擔心的問,晉國惱羞成怒前來討伐怎麼辦,BOSS輕描淡寫的丟下一句:「晉政多門,貳偷之不暇,何暇討?」。晉政多門這四個字一出口,簡直有一把快刀直直戳進百年之後晉國的腸子里去——彼時韓趙魏三家剛剛捲起袖子準備分晉。子產這貨的眼光之毒,所見之遠,顯然到了金手指開掛的程度——青萍之末才微微搖晃了一下,落到他眼裡,已經是莽莽蒼蒼一場大風了。凡事見的遠,行動便能佔住先機,所謂治之於未亂,弭之於未起就是這個道理。因此子產治下二十餘年間,鄭國周旋於倆大灰狼中間,卻鮮有兵禍及身。

其二,嚴防死守。說白了,掃榻相迎這種事,只適合給大國或者牛人做,換到普通人身上,立馬就改了個名——叫開門揖盜。舉個例子來說,九紋龍史進,十八般武藝樣樣精熟,把朱武楊春兩隻大蟲領進家門把酒言歡自然不妨。要是換成隔壁阿牛哥,只怕那廂席面還沒備好,這邊全家都給人拿朴刀干翻了——還是老實本分守緊門戶為上。昭公元年,大灰狼楚國的公子圍(楚靈王熊圍小朋友)去鄭國迎親,烏泱烏泱帶了一大隊兵到了城門口。子產自己雖然是個變態,奈何鄭國太弱,見到這個架勢,也只能派了一個叫子羽的小弟,客客氣氣的請迎親隊伍在城外紮營。大灰狼頓時不依了——我們是來結兩姓之好的,攔著不讓進城,這是在羞辱我們呀。論起嘴上的功夫,子羽小弟自然是半分不懼——從一席話說到秦穆公退兵的前輩燭之武,到唱作俱佳忽悠得楚莊王退兵的先君鄭襄公,自家的底蘊深厚不說,從前那些辯論賽也不是白打的阿。子羽小弟一清嗓子,瞬間切換到了辯論賽模式——「小國無罪,恃實其罪。將恃大國之安靖己,而無乃包藏禍心以圖之。」——我們做小國的也想一心只依靠大國,就怕別人暗藏禍心阿(熊圍小朋友膝蓋已中箭)。「小國失恃而懲諸侯,使莫不憾者,距違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懼!」——要是我們沒保護好自己被您滅了,日後其他諸侯認定楚國不仁不義,大王的命令便再難行得通了。熊圍小朋友當場被噎了個張口結舌,深恨自己平日里沒練好口條,當下只得各退一步,楚國的軍隊先卸掉武器,才被放進城接走了媳婦。南方大灰狼楚國悻悻的撤了,北方大灰狼晉國也沒占著便宜。昭公十八年,鄭國發生火災,火勢一起,子產馬上「授兵登陴」——這貨爬上城牆發武器去了。囑咐好守城的將士盯緊隔壁晉國的動靜之後,才下了城牆,一件一件將遷走宗廟神器,安頓諸國使臣,巡查宮室,登記被燒房屋,發放木材各色雜事分付下去。老實孩子子大叔聽說,又開始輾轉反側了,這麼明晃晃的打大灰狼的臉——「晉無乃討乎?」。子產是個對愚蠢的凡人十分有耐心的BOSS,溫言解釋道:「吾聞之,小國忘守則危,況有災乎?」——莒國國君:這貨肯定是聽說了我們城牆的事兒!「國之不可小,有備故也。」——申公巫臣:極是極是。 果然是變態,哦不,英雄所見略同。

其三,剛柔並濟。沒錯,子產小朋友上台之後,翻出了之前丟掉的裝著節操下限的小包袱,把鄭國的脊梁骨一節一節又給拼起來了。這貨有一句口頭禪——何國之為?譬如,「國不競亦陵,何國之為?」——不競不爭,便要受欺負,這種慫貨也配叫自己是國家?咳咳,話風裡把鄭國前幾代君臣都掃進去了。拳頭沒有大灰狼硬不要緊,還可以靠智商碾壓——某一年去晉國納貢,鄭國一行人被晾在驛館裡好些天,一直沒人召見。子產也不含糊,乒乒乓乓就把驛館的外牆給拆了。大灰狼火冒三丈,急急的遣人來問責。罪魁禍首小白兔絲毫不讓,先祭出了大灰狼的鎮宅級偶像祖先晉文公——自己的宮殿矮小,給諸侯們修的賓館卻十分高大,再對比現在——唉,世風日下,諸國使臣住的地方和奴隸差不多,話峰接著一轉——我們帶的貢品這麼多,又不知何時會被召見,情急之下,不得已才拆了外牆把東西都擺出來。要不然受了潮,豈不是更添一重罪過?一番話說下來,大灰狼被忽悠的自責不已(「以隸人之垣以贏諸侯,是吾罪也」),高規格接見了鄭國君臣不說(「厚其宴好而歸之」),還重新修了驛館——老祖宗的宏圖霸業太難學,翻新個把招待所還是沒問題的。從這件事上看,這貨若是晚生上幾年,到了戰國的時候,完全可以去找蘇秦張儀兩個蹭百家飯的大忽悠拜一下把子。可惜現在還是春秋,子產的嘴炮技能,大部分是都用在大哥晉國身上,譬如「象有齒以焚其身,賄也」——大哥,財寶收的太多,壓身哪,您看大象,不就是因為生了象牙,才被貪婪的人類給殘忍殺害了嗎,生生哄著晉國減了鄭國的貢賦。到了後來,隨著鄭國的腰板越來越挺,子產說話也漸漸少了幾分套路,多了一些真誠。譬如某次晉國想插手鄭國某掛掉官員的繼任問題,那邊兒一群大夫們還在商量著對策,這邊的子產已經一巴掌把大灰狼的毛爪子給拍了回去:「若寡君之二三臣,其即世者,晉大夫而專制其位,是晉之縣鄙也,何國之為?」——要是我們這兒去世大臣的身後事,都要貴國操心,那我們豈不成了貴國一個縣,哪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國家阿。「何國之為」四個字,終於被子產當著大灰狼的面講了出來,摻上前面虞莒黃衛宋鄭一干小國的血淚,簡直有千斤重。

其四,國泰民安。國家的個頭不大,筋骨自然得練的健壯些。不然像個美人燈似的,弱柳扶風,一吹就倒——旁人不揍你揍誰?子產接手鄭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了鄭家班,戲台上的一干大小花面,臉洗洗乾淨,賢良的留用,不靠譜的捲鋪蓋回家。緊接著舉國上下分尊卑,定服飾,量土地,劃耕田,全民發展生產。作為一個超越時代的變態,這貨還首創了鑄刑書(把整部律法刻在大鼎上),然後公告全國——我國封建時代有了第一部明法。為了公開刑書這件事,晉國的著名道德楷模叔向同學,還特地寫了一封恨鐵不成鋼的長信給子產,說「國將亡,必多制」——你不靠禮樂仁義這些大道治國,整天琢磨著用明文律條強逼著人就範,這是要亡國的前兆阿。「終子之世,鄭其敗乎」——子產,我看衰你和鄭國哦。子產收著了密密麻麻四五頁信紙,很沒有誠意的回了兩行:「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我目光短淺,看不到子孫後代的事(虛偽,太虛偽了!),還是先救現在的鄭國吧。這是一段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和實幹家之間的對話,生在小國的子產,對於民心,顯然比叔向看的更為透徹——「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既然民畏火而鮮死,那何不依法施以猛政。子產為相三年,鄭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此後二十餘年,鄭國愈發興旺,晉楚兩隻大灰狼也早已換了一副面孔,將凶神惡煞的羅剎臉,硬生生轉成慈眉善目的老大哥。

變態子產死後,鄭國沒了開掛的裝備,漸漸又被打回了原型。待到春秋末年,周天子愈髮式微,大灰狼們開始百無禁忌的下手搶地盤。狂風驟雨之下,一干小國被揍的落花流水春去也,集體捲鋪蓋住進了薄命司。接著,戰國大地圖開啟。崤山西邊崛起了秦國,齊楚燕和韓趙魏(分晉的三家)這些前大灰狼頓時變成了新的一窩小白兔——連橫的連橫,合縱的合縱,又是好大一場兩百年的熱鬧。最後除了秦國一統天下得了太史公一篇本紀之外,前前後後被吃掉的小白兔們,彪悍些的,混到了一篇世家,剩下的都被壓在故紙堆最底下,偶爾作為某著名人士的註腳才能露一下面——

黃國[舉手]:我們那兒是戰國四公子之一——春申君黃歇的老家!

虞國[與有榮焉臉]:我們那兒是秦國特別有名的五羊皮丞相——百里奚的老家!

莒國[苦思冥想中,突然眼前一亮]:我們那兒是寵冠楚王后宮——莒姬的老家!

阿飛[疑惑臉]:莒姬?

莒國[略羞澀]:去年出了一部挺火的偽戰國瑪麗蘇神劇,女主她爹楚威王的後宮裡的那個莒姬。

黃國/虞國/阿飛[。。。]

阿飛[伸手招呼鄭宋魯衛幾個]:來來來,大伙兒一起合唱一首謝幕~

[一干小國交頭接耳中]

小國 x N[大合唱]: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 將三百年興亡看飽~~~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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