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與武學
《神鵰俠侶》里大顯神威最多的是楊過和小龍女,其次是郭靖黃蓉,舊五絕里的東西南北加老頑童也分別露過幾手驚世駭俗的絕招,其餘正面人物里能獨當一面的就不多了。南帝的徒弟、書生朱子柳算是其中一位。在襄陽比武時作為僅次於郭靖的第二戰力,對手則是金輪法王的弟子霍都。
在這場精彩紛呈的比武中,朱子柳以一支普通的竹管毛筆為兵器,將書法化入武功,在空中奮筆疾書的同時又招招指向人身穴道,霍都的鋼骨摺扇左支右絀,抵擋不住,慌亂間還被朱子柳在扇面上題了四個大字「爾乃蠻夷」,可謂輸招又丟人,一敗塗地。最後朱子柳明明得勝,他卻趁人不備放毒針傷人引發另一場爭端,卻是後話了。
但這一戰引發了不少讀者的爭議,最為人詬病的就是金庸寫作時為了戰果而拋棄了合理性。對陣雙方都是宗師之徒、武學名家,但一個光明正大,一個人品卑劣(日後甚至背叛了師門);一個力保江山,一個為虎作倀;一個是飽學鴻儒,另一個充其量只能算是附庸風雅。所以讓前者將後者打的一敗塗地,算是大快人心,而後者又暗算前者,既激起旁人憤慨,又給郭黃夫婦及漢人諸俠出了個難題,更引出了後面的楊過、小龍女大戰金輪法王。
但為了劇情精彩而發明出的書法武功,漏洞實在太大:書中寫道「若是腹中沒有文學根柢,實難抵擋他這一 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這樣的話,郭靖、楊過、周伯通這種肚中墨水不多的高手,難道面對一隻毛筆在空中寫字都束手無策?而且後文還寫到霍都猜到下一個字要寫什麼才勉強能抵擋,而朱子柳改寫狂草,他識不得了,便節節敗退。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哪怕是個尋常武師,倘若能知道對方接下來要出什麼招,只怕三拳兩腳就將對方干倒在地了,何況霍都這種高手。
相比之下,摺扇揮出的一瞬間居然能在上面寫字這種小事反而不重要了。
《神鵰俠侶》一書劇情精彩紛呈,但不合理處甚多,小到武功書法,大到二十八宿大陣破元兵。金庸寫完之後,大概自己也發現了這些問題,但全書體系已成,改起來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索性換了種方法曲線救國:
就是在後續作品裡寫個類似的場景,把自己修改過的解釋放進去。
書法化入武功是個很嚴重的漏洞,補救起來便格外用心,而且還特意解釋了兩次:
一是《倚天屠龍記》中,張三丰夜創「倚天屠龍功」並傳予張翠山;二是《笑傲江湖》令狐沖輕易破去禿筆翁的書法武功。
這兩次解釋很有意思,一次是正面的,一次是負面的。
先說正面的。為了將書法化入武功講得合理,已經預設了許多條件:創立者是一代武學宗師張三丰,而非普通的二三流高手;在心愛弟子俞岱岩身遭不測,導致他心境喪亂憂悶達到極點時,心隨意動,以手代筆,將「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二十四個字二百一十五筆臨摹於空中,漸漸將每一筆化作一招,全副精神都貫注其中,連打了兩個多時辰,才演化成一套完整的武功。而旁觀張翠山與自己師父心意相通,才能盡數領悟其中的奧妙。
這套武功可用拳掌、可用兵器,而且每一筆畫都是獨立的招式,可以分開施展。也就是說,「倚天屠龍功」除了源自書法之外,已經全然和世上其它武功無異了。
後來張翠山與謝遜打賭,用鐵筆在山壁上寫下二十四個字,逼得武功遠高於他的謝遜認輸之後,也做了一段補充說明:
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誰與爭鋒」這二十四個字,乃張三丰意到神會、反覆推敲而創出了全套筆意,一橫一直、一點一挑,儘是融會著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張三丰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過這一夜苦思,則既無當時心境,又乏凝神苦思的餘裕,要驀地在石壁上寫二十四個字,也決計達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謝遜哪想得到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為屠龍寶刀而起爭端,張翠山就隨意寫了這幾句武林故老相傳的言語。其實除了這二十四字,要張翠山另寫幾個,其境界之高下、筆力之強弱,登時相去倍蓰了。
這段文字正是為了解釋如何將書法化入武功,而絕非隨意寫字即可輕易挫敗對手。
負面的解釋,則是徹底將《神鵰》里的說法否定。
令狐沖隨向問天來到孤山梅莊上門踢館,先勝了一個僕人和四莊主,然後三莊主禿筆翁出場了。這人的武器,幾乎和朱子柳戰霍都時用的一模一樣,都是筆尖上一束羊毛,還蘸著墨,只不過筆管換成了純鋼打造,而招數更是全從詩詞書法中化來。
只因他過於託大,還特意給令狐沖講解了一下: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令狐沖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甚麼詩詞、書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狐沖長劍已然縮回。
可見武功里就算夾雜了書法,仍然是武功,對方只需看準招式即可抵擋,找到破綻即可反擊,與懂不懂你的書法無關。可笑禿筆翁後來仍然執迷不悟,連連吃虧後不停變換筆法與字帖,卻仍然被輕易破去: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哪知令狐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後來令狐沖連敗四位莊主見到任我行。任教主嘴上可不會客氣,狠狠地嘲諷了禿筆翁一番,連禿筆翁自己也恍然大悟,冷汗涔涔而下,覺得自己在臨敵比武時還講究什麼鐘王碑帖,實在是把性命當作兒戲,不僅令狐沖能輕易一劍刺死自己,哪怕多在江湖上混幾天,遇到其他高手的話,這條命也早不在了。
在武學中蘊含書法筆意,乍一看確實別出心裁,卻經不起仔細推敲。金庸自然很清楚這一點,第一次寫得太過輕率,便要再寫兩次來補救,補完之後確實已經天衣無縫,但《神鵰》里那一幕卻也不必重寫了。因為修訂畢竟只是修訂,一旦硬生生挖掉整塊劇情,很難再天衣無縫地補進另一塊,多多少少牽連了前後的情節,只怕會得不償失。況且《神鵰》一書的率性多於嚴謹,倘若這種問題出現在《天龍八部》《笑傲江湖》,權衡之後,想必多半還是要改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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