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心多是讀書人

曾在知乎上看到過一個問題：為什麼雍正的歷史評價不高？

出於電視劇《雍正王朝》的影響，以及時下某些不便明說的原因，雍正成了顯學，尤其整頓吏治一事，更是打動了「攜壺漿以迎聖王」者流的G點。而所謂「歷史評價」不高，更有助於塑造聖王孤高的形象。

於是那個問題下面，有個四千七百多贊的答案，這麼說：

不僅雍正評價不高，凡是對地主文人統治階級下手的，管你干過什麼好事兒，評價都不高。嬴政，劉邦，朱元璋，XXX，這些中國歷史上的功勛巨擘們，流傳下來的黑料一籮筐一籮筐。反而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趙家和民國，即使干出了中國歷史上頂級屈辱的靖康之恥和萬惡舊社會，總有源源不斷的文人歌頌啊洗白啊。屁股決定腦袋，輿論的陣地你不佔領，敵人就會佔領。

可惜事情並沒有就這麼完了。又有答主正本清源，考察出整體而論，學界根本沒有「雍正歷史評價不高」那麼一回事！

我最近在看《文史通義》。是清代學術大拿章學誠的代表作品。章學誠確乎是「文人」了，趕巧這本書里還真有關於雍正的評價。

他是這麼說的：

我憲皇帝澄清吏治，裁革陋規，整飭官方，懲治貪墨，實為千載一時。

我朝雍正爺澄清吏治，變革制度，整頓官場，功績堪稱「千載一時」的級別。

這些話怎麼看也不像是「評價不高」，甚至幾乎是「歌頌啊洗白啊」之類吧？

然而他們就是要這麼說。為什麼？因為文人就在那裡。雍正這樣的觸動文人集團利益的皇帝，就應該惡評，倘若沒有惡評，簡直恨不得替文人集團惡評之。

然後才方便把屎盆子扣到所謂「文人集團」上嘛。

說到文人，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儘管不是所有人都能給「文人」一個清晰的定義，做起批判文人的活計卻都熟門熟路。有種論調到今天還是很流行：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一種很有中國特色的考察論斷。

考察屠狗輩和讀書人之間的微妙關係，也是很有趣的。古人不比現在，普通人都識字，既以屠狗為業，識字斷文大概率便成問題，至於是否能夠「仗義」，「仗義」了能否流傳下來，怕是還得靠識文斷字的人來周全。

由此之故，光靠行俠仗義紓人之困，是不足以「仗義」的。還是得有「讀書人」為之旌表立傳，其仗義之風才能無遠弗屆，到後世也能流傳。史遷之敘遊俠，唐傳奇所謂虯髯客，乃至於金庸古龍的江湖世界，無不是靠文人周全，才顯出屠狗輩的仗義。

即便醉金剛之由潑皮無賴而「仗義之行」，那也是離不了曹雪芹的敷陳。

由此我們大體可言，讀書人之對屠狗輩，是很仗義的，負心於他人或許可能有，卻決不不負心於屠狗輩。靠了讀書人的頌揚，屠狗輩才「義」了起來。這一點，是說這話的人為邏輯自洽計也不得不承認的。

慣於負心的讀書人，為什麼唯獨對屠狗輩這麼情有獨鍾？這個事情說話的人沒有來得及說清楚，今天你鵝在這裡姑且不負責任地發揮一下。

古代的屠狗之輩，跟今天屠宰場上班的人士恐怕還不大一樣。一個是職位緊缺，地位當然因為供求關係也就高那麼一些。「死了張屠夫，還得吃帶毛豬？」話里雖然帶了嗆聲，也足見離了張屠夫確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境。任何時候一個人的工作不可替代性比較強時，他的地位肯定也就會高那麼一點。

再一個，宰豬屠狗之類的活計，真不是每個人都幹得，是需要一點殺氣，乃至於一點氣力的。張飛樊噲鎮關西，乃至於范進的老丈人，都是能在職業方面拿到一些威懾加成的。而人（尤其是弱者），又習慣服於強者，對這能夠輕易剝奪性命的狠角色，當然要高看一眼。

而這所謂「仗義」者，恐怕也有些「懾於其武力而高看一眼」的意思。

魯迅先生對這種懦弱的國民性抓得相當準確，他在《葯》里呈現民眾眼裡的牢頭「紅眼睛阿義」，是這麼說的：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不知道這義哥之「義」，是否也是屠狗輩仗「義」之一種呢？

當然了，阿義不是屠狗輩，他是殺人的，更有高級感。殺雞宰狗不過是仗義之輩，動刀子殺人就有點萬人雄了。

最可悲的還不是這些，乃是頌揚屠人者義哥的駝背，對於真正捨生取義的人反倒幸災樂禍。那個捨生取義的夏瑜，很不幸讀了書，曉得了些世道的不公，失去了「仗義」的資格，即便有捨生取義之行，也只好與讀書人為伍了。

關於這個事情，尚且還有一個細思不安的地方：這話是誰說的？

兩句十四字，造意誅心，對仗工整。怎麼也不像是勞動人民的控訴，而更像是「讀書人」的作品。

即是說。是讀書人在罵讀書人。

然而這話里絲毫看不出自省的味道。所謂負心多是讀書人，很難理解為是說話人在自貶為王八蛋。

他的意思大約是講：負心多是「其它的」讀書人，而他自己，是可以非常瀟洒地享有豁免權的。

非常有意思了。

所以不妨簡單地把讀書人做個分類。一部分是「據稱負心的讀書人」，另一部分是「其他的讀書人」。

這其他的讀書人，彷彿認識到了有無辜的個體而無無辜的階級這一真相，故而要堅定地和不讀書的窮苦大眾站在一條戰線上，一起反抗、抨擊、至少也得是謾罵那些「負心」的讀書人。

最有意思的是，即連革命者也都宣布「地主文人階級」已經消亡了的今天，仍舊有人繼續高喊負心多是讀書人。足見「其它讀書人」要反對的，不只是死有餘辜的「階級」，乃是「讀書」這件事本身了。

走筆至此，不禁汗顏。

是了，我既然能更新公眾號，足見我也是「讀過書」的，是以也忝列「負心」之讀書人的一員了。

我還能怎麼辦？

左思右想，仍不過是跳出帶有原罪的「負心讀書人」，而去做那「其他讀書人」罷了！

並且我也和同志們深信，人一旦讀書，便不免有「負心讀書人」和「其他讀書人」的分別，是以讀書本身就是原罪。那麼未來我和我的同志們，也是要和那些「負心的同志們」一起為舊社會陪葬的。

還有不讀書的嗎？

將來不容許讀過書的人活在世上。

救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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