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紙江湖 一根竹到一張紙的手工技藝
橫穿廣寧腹地進入鄰縣四會,一路上,拐個彎,是竹林。再拐個彎,還是竹林。這種千竿幽篁竹林成海的氣勢很有詩意,讓人行走其中不禁會悠悠然產生一種幻覺,以為不經意順著綏江水面閃閃的波光進入了隔世幽境。忘了今夕何年。珠江水暖,氤氳溫潤,自古以來就是竹子生長的沃土。小時候我在珠江水鄉的竹林里穿行,就尤其喜歡在雨後把耳朵貼在翠綠的竹皮上去享受竹壁的清涼。打很小的時候我就從竹皮上聽到過,竹筒裡面不但盛有蟬嘶,盛有蟲鳴,還盛有地下剛剛破土的竹筍向上生長時嗶嗶剝剝的聲音。那時候祖母老說竹子是空心的,我躺在天台的涼席上聽她講話,看著藍夜下穿行的螢火蟲,心裡暗暗偷笑。那是我和竹子之間一個小小的秘密。竹子也一直守口如瓶。
鄉村是竹子的知音,也是時光消停處可以寄存兒時回憶的地方。所以當我聽說在毗鄰竹鄉廣寧的四會縣鄧村鎮如今仍然保留著用竹子手工造紙的傳統技藝,心裡便徒生嚮往,如一個在城市裡迷失已久的孩子,需要一個小小的道場,把我渡回童年記憶深處那個戀戀有味的鄉土世界。由於道路不熟,我們在尋找的路上求助了一位在當地開摩托車的大哥為我們引路。大哥一路領著我們經過迂迴的鄉間小道,經過淺淺青碧的河流,經過一畦一畦的農田,似乎越走越清靜,越走越隔世。這就對了,我忽然想,如此古樸之事,必定與現代生活保持著一點疏離感。也許,並不是現代都市容不下它們,而是它們不屑於去爭熱鬧,如鄉村暗夜裡一隻身披月光的刺蝟,寧靜自守,獨自歡喜,唯恐城市道路上任何一聲不耐煩的喇叭響都會擾亂了傳統的氛圍。路上見到有村民在遠處的竹林里砍竹,引路的大哥自豪地回過頭來對我們說,這些砍下的竹竿經過處理後就是製造竹紙的材料。我抬頭怔怔地看著在風中搖曳的青青翠竹,它們每一根都高潔雅緻,各具情韻,讓我不禁就想起那個在幼年時已經對竹木之馨深深著迷的小女孩。那時侯,竹子是連接大地與天空唯一的符號,在我始頓初開的目光里,它們能與飛鳥對話,能與月亮交談。
時至今天鄧村仍保留有古法造紙的家庭作坊幾百個,細密有致地分布在鄧村不同的地方,如鄉村大地的萬家燈火,照亮了一方水土傳統文化的夜空。這裡的造紙工藝沿襲了1900年前蔡倫發明的造紙法,有熱心的村民告訴我,他們至今保留下來的造紙傳統,從原料、工具、操作技術到工藝流程都與《天工開物》所記載的基本一致。從一根竹到一張紙,要經過砍竹、撻竹、醃制、碎竹、舂竹、打漿、榨紙、松紙、曬紙等20多道工序。每一張紙的產生,從一雙手到另一雙手,從大地來再回到大地去,都是一根竹在人間一趟紙版的旅行。
古老的技藝既是歷史的記憶,也是歲月的痕迹和人文的溫度。時光易逝,誰能計算在接近兩千年的歲月里,時間究竟消亡了多少記憶?毀滅了多少工藝?然而,千年前的古法造紙術卻依然能在腳下的這片大地上手手相傳,時至今天仍然餘溫未散,我敢肯定,蔡倫要是在天有靈,他老人家肯定高興。
在磚瓦結構的半敞開式作坊里,我有幸見到了這門手藝的一批守護者,也第一次親眼見到了原始的造紙水槽。這是一張紙坯真正初見雛形的地方。且慢。從砍竹到水槽抄紙,中間其實還有好幾道工序。首先是需要有人撻竹。撻竹就是把砍下來的竹竿撻短撻破,長度一般控制在80厘米上下。撻好的竹要分別進入石灰池和水池腌漚與漂凈,在鄉村的陽光和月光里歷經四十餘天的洗心革面。
腌漚漂凈後的竹把撈起來晾乾後,需用竹斧砍碎成一寸長左右的竹段,然後再在水碓里舂成纖維狀。舂熟的竹纖維放到漿池裡,用水稀釋,再用棍棒攪拌,最後才成為造紙的紙漿。紙漿舀到水槽中,與清水調和,就可以開始用特製的竹簾抄紙了。
抄紙的工序讓我們這些外行的城市人大開眼界。我看到師傅把網狀的竹簾在水槽里輕輕一盪,一張竹紙的雛形就變魔法一樣出現了。它們被竹簾罩著從水中抄出來,每一頁都呈現出竹子的肌理和泥土的顏色,如一瓣瓣大地的翻版,輻輳了天地的玄機。新鮮抄出來的竹紙由師傅提到池邊的紙坯堆上一覆,漿膜便整齊地迭在水槽旁邊原來的紙坯上。到了約摸千多張時,再用榨機提起來把多餘的水分榨掉。這裡頭每一個動作師傅都操作得淡定自如,起落嫻靜,彷彿那已經不是工作,而是懷揣一種對天地萬物極大的謙卑去跟傳統純粹地親近。
我一直相信,世上有一種手工的溫度和生活的美學,是在高效冰涼的機器和狼奔豕突的時代身上所無法體現的。生活中或許大家都有過如此經驗,當我們甘於慢下節奏去安心去做一點手工活的時侯,內心也會隨著慢時光變得寧靜柔軟,與世無爭。在農耕社會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的時代,民間手工藝的大量消失,我想一時半日我們未必會為失去的傳統付出代價,但長遠來看,失去的情懷必將一去不返。世上每一個民族都應該留存有一些手溫的記憶以寄存自己獨特的文化,何況傳統古樸的況味其實恰恰就體現在這種甘於緩慢的篤定里。雲行雨施,品物流形。有時候細細一想,過去古人之所以能活得如此雅緻純粹,跟他們敬畏自然勤於動手的質樸品格當有莫大的關係。在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里,琴棋書畫自不在話下,哪怕是近代的大文豪,魯迅喜歡自己動手設計封面,聞一多的雙手還擅長刻印治。相比之下,現世雖是科技進步,但今人十指退化,一雙手除了吃喝玩樂,最擅長的也不過是敲鍵盤和玩手機。壓榨後呈半乾濕狀態的紙朴,還要經過一個手工松紙的程序才能避免紙頁在晾曬後相互粘連。在我採訪的作坊里,松紙的的師傅據說是村裡造紙最有經驗的老人,從幼年始跟從長輩學習造紙,如今照片還被張貼在村中的書院里作為典範傳頌。我看到他用一柄特製的木板敲打切撥紙坯,另一隻手跟著翻動,紙坯隨即順勢一頁一頁鬆開,間隙勻稱有致,如一朵紙版的黃玫瑰在空氣中快速綻放。因為接續了祖輩的技術,工藝又有經年累月的重複,師傅做起事來瞭然於心,技藝別樣純熟麻利,讓人嘖嘖驚嘆,連入眼都覺得是一種享受。
邊聊天邊幹活的老師傅一直笑意盈盈,臉上不帶一絲匠氣,倒是有一種真知其味的從容與喜悅掛於眉宇,源自內心。遺憾的是他告訴我說,時代不同了,現在村子裡頭的年輕人更願意外出打工,因為外出工作不管做什麼,隨隨便便就是月收入好幾千甚至上萬塊錢。相比之下,手工作坊的造紙活繁瑣、重複,費力,所以年輕人都不太願意來學。村裡頭造紙的人越來越少,傳統的民間工藝也像到了寂寞的暮年,日薄西山,知音難求。這意味著,傳統的手工藝不僅在傳承上會有難度,更難求有緣的年輕人去為民間工藝的前途思考創新。松好了的紙張還要露天晾曬一段時間才能打包裝,以徹底風乾紙內遺留的水分。在鄧村鎮,這種曬紙的空地星羅密布,隨處可見,於無聲無息處自成一泊紙的江湖。我很喜歡這種空間的留白為視覺上帶來的空靈與開闊感,它使老屋和大地之間保留了古老鄉村的高低起伏和錯落有致,而不是寸金尺土鱗次櫛比的火柴盒式新農村面貌;它使月光和童話都有了落腳的地方,讓時間在鄉村每一秒的停頓都顯得更情意綿長,正好稀釋我心底未央的感傷。我情不自禁以膜拜的姿勢俯下身去撫摸那些古樸溫厚的竹紙,看著它們一迭又一迭向遠方延伸,恍如紙版的波浪鋪出一地古典的陰涼,把無盡的詩意推向無垠的大地。
鄧村生產的竹紙多作國內以及東南亞地區佛教傳統祭奠所需的元寶紙之用,所以面相忠厚樸實,質感璞玉渾金,別具大地自然本色,最顯鄉村內慧品格。在它們的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源於自然,素材、肌理、溫度、紋路、顏色。自然天成,不可方物。在它們的身後,大地靜默如謎,竹林清峻自持,綏江的河水與鄉村的稻田縱橫交錯。我彷彿看到紙頁上每一個紋路的走向都與它們有著某種不能割捨的關係,讓人隱隱感覺到連耳邊輕輕拂過的風,都蘊含了大量的自然密碼。它們一起構成一個整體,是相互獨立也是彼此相連,那種千絲萬縷的關聯讓我好奇也讓我破解無力。
民間文化的傳乘離不開一方水土對傳統古老事物的堅守和自信。鄧村就是這樣一泊典型的南方鄉村,在這裡,除了起伏的草木和茁壯的竹林,還有著許多熱愛傳統和熱愛鄉村的人所喜歡的事物:溪流、老屋、魚塘、田野、水牛、柴火......它們鬆散地混合一起,古舊甚至老得掉渣,卻讓人置身其中之時會莫名地產生一種安心的歸屬感。那既不是激情也不是興奮,而是彷彿自己也於安靜中被溶合成古舊的一部分,在不動聲色處與傳統時光自然鏈接。渾然一體,天人合一。
綏江水暖,暖了岸上的千家萬戶,也暖了民間手工的千手溫情。時光易逝,容顏易老,惟他們對手工傳統的謙卑和虔誠不老,使敲打竹漿的聲音可以在這片大地上經久不息地顫動,連綿迴響。天地亘古,歲月流金,手工的溫情就是人文的溫情,大地的溫情,歲月的溫情。只要傳承的溫情尤在,工藝就會永遠在民間活著,傳統也不會消亡。在離開鄧村的路上,因為勞累,我一上車便倒頭酣睡,搖搖入夢。夢裡那頭正值掌燈時分,朦朧中我隱隱約約見到祖母在月光下搖著蒲扇,一扇一扇,搖出滿地銀色的清暉。那裡的故鄉大地萬籟俱寂,偃音聲息,我彷彿又聽到竹筍們在雨後拔節,拱得泥土嘎吱嘎吱聲聲作響。那些尖尖的筍牙個個蓬勃向上,爭著破土而出,身上除了掛著寶石般的露珠,還掛著一泊綠色的美意,籠罩著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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