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樑上的女娃(一)

日落前,我坐在東邊的院牆上,那是用稻草和泥巴摞成的土院牆。

我的指甲摳進土牆裡,一點一點剝出砌在裡面的稻草,我感覺到乾澀的土渣渣填滿了我的指甲,落到西梁邊上的太陽,明九九的,像吹大的豬尿泡。

我娘讓我坐在院牆上看著人,不要叫男人進院子,我偏不愛盯著門外的路,光禿禿的有啥好看的。西樑上大大小小的土丘,東倒西歪的梭梭樹,像是蜷伏的獸,是這些獸吃了太陽。

本來這時候,我該去閘草的,然後把苞米杆子抱進牛圈。

可偏偏下午的時候,娘從地里跑回來了,頭上冒著汗,直呼老命要疼死了喲。她進進出出,找來剪刀和水桶,叫我趕緊生火。

我知道娘要生了。

可我一點兒也不著急,我先去村口吊了一桶水,路過壇壇家的時候,揪了他們家一個果子,偷偷告訴壇壇,我娘又要生娃娃了。

我把燒好的水倒進桶子里,那鐵桶迅速燙了起來,外邊的鐵鏽黑紅黑紅的,放在豬圈裡,快和大糞一個顏色了。

我進屋子喊娘,她直挺挺的躺在炕上,嘴裡咒罵著,死女子,燒個水燒到天黑了,肉頭想把你娘疼死!

我去牆頭放哨,看她手裡捏著褲腰帶,挺著肚子晃蕩到豬圈,脫下褲子後,一屁股坐在了鐵桶上。隨即開始呻吟,先是嗯嗯聲,十分沉悶,是從鼻子里發出的,她的鼻孔睜的老大,後來哎呦了幾聲,喊了幾句老天爺,就開始撕喊,對了,這才是嗓子發出的聲音,喊了兩聲又沉靜了下去,只是大口的喘著氣,臉色快和水桶一個顏色了,我知道,我娘是不想讓莊子里的人知道她在生娃呢。

奶奶說,別人家的女人生娃躺炕上,我們家的女人生娃坐桶上。

我娘已經生了六個娃了,還是不夠,因為六個都是女娃,其實應該算七個,我下頭的那個剛生下來,就叫娘扔到桶里淹了,我是娘躺在炕上生的最後一個娃。

西梁就是個墳圈子,大大小小的土丘是墓堆,我數過,有九十二個土丘,這些土丘里躺的都是大人,沒有娃娃。我總覺得我應該睡在西樑上,可能是娘時常罵我的緣故,她總說我是個賠錢貨,生下來時就應該扔到西樑上。我覺得自己還是命好,沒有被埋在豬圈裡。

就像現在——

娘終於悶聲抖了抖,臉色倏的慘白,我看見一個血團團掉了出來,撲通一聲掉進了鐵桶里,還遷著一根黑乎乎的臍帶,娘連那血團團撈都沒撈,一剪子剪斷了臍帶。她像是拉了泡屎一樣,拿布子擦了擦下體,晃悠悠的站起後,把褲腰帶系的緊緊的,念叨著,天爺啊,日子過不下去了,么活頭了,天爺啊,活他大大的頭呢。

她拿起早就備好的鋤頭,在豬圈裡頭刨了個坑,我娘是個狠角色,生完娃娃像是更有勁兒了,那頭老母豬嚇的直叫喚,我覺得好笑,又不是埋它,它叫喚個啥勁。那坑不過臉盆大,娘提著水桶,連那血團團帶水,一咕嚕倒進坑裡,我才看清,血團團已經舒展開來了,是個粉嫩嫩的女娃。

她必須在奶奶趕著牛回來前完成這一系列活動。

娘不想讓莊子里的人知道她在這個收麥子的下午生了娃,也不想讓奶奶知道她又生了個女娃。

可是到了明天,誰都知道啊,連村口的老榆樹都會說李家媳婦兒是真的生不出娃子。

娘填坑填的迅速,又鏟了些大糞蓋在上頭,這樣一點也看不出那下面有個坑坑,她決絕的走出豬圈,眼淚糊了一臉,嘴裡還是在咒罵天爺,罵著罵著竟嚎啕大哭起來,哎呦呦,糟了八輩子霉嘍,這日子是活不下去嘍。

我覺得娘哭的樣子很好笑,她的鼻涕快要扯到了地上,褲腿上還沾著大糞,黑黢黢的是趴在上頭的蒼蠅。

我扶著樹慢慢的站在土牆上,比我娘還高的土牆,我真的覺得想笑,我就笑了,指著我娘,可惜我還不敢在牆上跳。娘脫下踩了一底子大糞的鞋,朝我的腦門兒扔了過來,死女子笑狗球呢笑,你咋不死球掉去,要你能做啥呢?

我不敢笑了。

我又矮身坐在牆頭,用楊樹葉的把把兒挑出指甲縫裡的土渣渣,定定的看著西樑上奇形怪狀的獸,終於吃掉了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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