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街十年

圖片為視覺散文(非時間排序);文字為時間記事。非紀實。

一、初見

2007年3月1日也就是正月十二,是我第一次去馬街。馬街書會,對平頂山人尤其攝影人來說,是個奇蹟般的存在。而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網路圖片上,一張張略微扭曲的藝人的臉,一條條慘遭踐踏的青麥的地平線。我想親眼看看,鏡頭內外的距離是論什麼單位的。

那天上午,我擠在浩蕩人群中,前往馬街趕會。現在回憶的話,當年真的就是趕會。跟著陳旭平坐了中巴車到寶豐,又倒了一趟蹦蹦之類的什麼,最後進入一道牌樓。陳同學指著面前一片大的「沒邊兒"的麥地說,這就是馬街。然後轉眼就不見了。

我拎著兩條越來越沉的腿,跋涉在麥田的水泥地里。還好,那天下午認識了當時還在南周的田磊,有了一個不會隨時消失的同伴,後又一起蹭到蘇里的專車。

↑↑↑2007,正月十三,趕會的人群正在進場

「河南寶豐縣城七八公里外的楊庄鎮馬街村,是號稱八百里伏牛山東麓的第一村落。每年一度的馬街書會在此舉行。豫西一代有正月十五唱元宵燈戲的風俗,大戶人家請大戲,而小戶人家就請廉價的弦子戲應景,馬街書會便成了說唱藝人的展銷會,買賣雙方在正月十三,聚集在馬街鄉的這片廣闊的麥場上,互相打量、洽談生意。據馬街村廣嚴寺和火神廟碑刻記載;馬街書會起源於元代延年間(公元1316年前後),「十三馬街書會」規模之宏大,歷史上曾多次記載。清同治年間的一次統計為1000多棚、2000多人、佔地1500多畝。那時趕會的藝人不僅有說書的,還有其他民間技藝,如跑馬、雜技、風箏、耍猴等。」——引自書會論文,作者不詳。

正月十一到正月十三的馬街書會(正會為正月十三上午的半天),是一年一度說書藝人的盛會;也是當地正月里最隆重的集會;海內外新聞、攝影界的覬覦目標(03年被NHK拍攝專題片並傳播出去);2005年村民張滿堂自發籌建說書研究會,並積極配合寶豐政府申遺;2006年,馬街書會在中國申遺成功。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個攝影人的盛會。從80年代或者更早,開始出現攝影人記錄馬街,到老一輩攝影人將各個種類的馬街影像傳播出去,馬街書會被打造成一個紀實攝影人的朝聖之地。

走在馬街上,如果放下相機仔細聽聽說書人的故事,你會發現,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在鼓點兒中詮釋自己的由來,嘮叨家鄉韻事。而那些專心致志坐在小馬紮上聽書的老人們,想要聽到的,也正是為了這些能引起村人的共鳴,激發藝人的興緻、達到演繹高潮的段子。在我的理解里,這些來源真實生活的說唱段子,才是藝人和聽書人萬眾一心地趕來這個書會的真正意義。

↑↑↑ 2008,正月十三的早上,藝人剪影。

↑↑↑ 2007,正月十二,聽書的人。

↑↑↑ 2007,正月十二,聽書的人。

那次應該是我生平第二次趕會。不巧的是,兩次趕會的主題都是為了手中的相機。上一次,襄縣的風箏節、吃喝會;會場在山上。記憶里那是一片矮矮的、荒涼的山頭,因著一個年度盛事,喧囂和沸騰著。人、風箏、塑料袋、垃圾、花衣裳。

風箏賽事過後,我站在山頂茫然,為什麼這個寒冷的日子裡,會趕來這麼多的鄉親就著漫天的風塵,席地吃喝。更茫然的是,很多老鄉來追問我,你們來這兒做什麼?照片要用作什麼?

在馬街,我一樣對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

很多時候,面對鄉人們不解的追問,或者記者長記者短的呼喚,我會生出怨恨,怨恨自己,為一己私利,就隨意記錄他人隱私,再加幾句主觀臆斷,公布到互聯網或者紙媒上,以滿足自己的虛榮。

在我並不知道自己能為馬街藝人們做什麼的時候,漸漸看見自己的貧窮和窘迫。

↑↑↑ 2008,正月十二,聽書的人。

↑↑↑ 2007,正月十三,聽書的人。

↑↑↑ 2008,正月十三,會場上的孩子。

二、初識

2008年去馬街的時候,我也才剛弄明白何為「寫書」。寫書就是賣書。顧名思義,就是把書會上亮出來的唱段賣出去:大多數來趕會賣書的藝人,在農閑的正月里,賣出去的書,就算是攢夠了路費和生活費。

這一年去馬街之前,請說書研究會的張一棟在馬街鄉的村子裡幫我安排住處,三天兩夜,只為攝影。那一年的人特別多,到處都是人。而這些人裡面,幾乎一半都是攝影人。其中就有我。

在馬街,攝影人簡直無處不在。馬街會場上,形象較好(衣衫破舊)和身份特殊(說書狀元)的藝人身邊,都會跟著一到數個攝影人,藝人的說談斗唱,衣食住行,都在鏡頭裡步步緊逼。

當我拍了一個連睡覺都要把自己擺成一張標準照的藝人之後,羞愧得不能自已。那一年,我以為,不會再來馬街。

↑↑↑ 2008,正月十一,會場上的孩子。

↑↑↑ 2011,正月十二,會場上奔跑的狗

↑↑↑ 2008,正月十二晚上,說書研究會裡的藝人們。條幅來自研究會。

↑↑↑ 2008,正月十二晚上,說書研究會裡的藝人們正在吃飯。

↑↑↑ 2009,正月十二晚上,住在村子裡農戶家中的藝人們。

↑↑↑ 2009,正月十二晚上,說書研究會門口的藝人們。

↑↑↑ 2008,正月十一的晚上,說書研究會裡的藝人睡下了(這一年來的藝人很多,三個人勉強分到一床被子,且不夠住)。

三、面具人

2009年,架不住陳同學的慫恿,再加上相機的誘惑,再進馬街。但這一次不是單一的攝影人身份。

這一年,我做了馬街書會上的第一個向攝影人發問的行為藝術:「面具人」。

↑↑↑ 2009,正月十三,馬街會場上面具人和攝影人對視。

正月十三,大約八點半,我戴著前後兩個面具、手臂挎著裝滿面具的籃子、背著攝影包、拿著相機、脖子里還掛著錄音設備。

為了更好的理解,我在背後掛上了牌子,說明自己是個攝影人。而包和籃子上,都掛上了「獵」字。可以這麼說吧,這個面具人代表了我自己,帶著偽裝,來到馬街,獵奇,以及收穫獵物,而在收穫了之後,便把藝術本身(藝人),丟在腦後——腦後這個臉譜的想法來源於一部台灣電影:《一一》。

馬街的藝人們,在這一、兩天的會上,毫無隱私可言。他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被各種相機所監視,乃至吃飯和睡覺。他們中的所有人都忍耐了下去,沒有誰選擇在鏡頭前發作。為什麼?無非是因為他們的自我定位,和我們的自我定位,完全的扭曲、錯位以及過界。

我也曾如此這般地監視過一個馬街上的名人:千里走單騎的打鼓藝人李萬辰。因為他的形象和故事的生動性,曾招致不少鏡頭蜂擁追隨,馬街書會前兩天左右,早上四五點到後半夜進入被窩,幾乎都有各色人等,拿著相機對準老李的大鼓和自行車。去年的彼時,我連他的吃飯和抽煙也不放過,幾乎是步步追蹤地跟過小半天的時辰。

過分么?不過分么?

老李們是不是藝術?他所創造出來的藝術和精神給我們震撼。可我們能給他們什麼?

大多數藝人們將自己定位成一個需要援助、關心和宣傳的對象。

大多數攝影人將自己定位成一個記錄和見證歷史的創造性人物。

那麼藝術本身呢?

這一年,我仍然屬於一個攝影人里的初級愛好者,只是在感覺記錄無能時,選擇用「面具人」這個行為藝術,把困惑做了演繹和展示。

↑↑↑ 2009,正月十三,馬街會場上面具人被攝影人圍攻(高冠起攝影)。

↑↑↑ 2009,正月十三,馬街會場上的面具人(高冠起攝影)

↑↑↑ 2009,正月十三,馬街會場上面具人拍攝時,攝影人扭轉鏡頭,不敢對視。

↑↑↑ 2009,正月十三,馬街會場上的面具人(高冠起攝影)

↑↑↑ 2011,正月十三,馬街會場上人潮人海。

四、紅蓋頭

2010年,我戴著一條紅圍巾去了馬街,圍巾半透明,蓋在鏡頭上,朦朧的畫面里,一片唯美的血紅。這一年拍攝的「紅蓋頭」,從形式上代表了被政府干涉了的馬街的表象。而內容,則在這個表象背後,被掩蓋和淹沒。誠然,這仍越來越紅火的正月十三。

當年,我在博客里做了這樣的一篇記錄:

許是為了保護馬街書會,或者為了借書會揚名立萬,林林總總的措施和手段紛紛出爐,為馬街書會提供了繁衍生息的強大理由。從某一年起,縣政府給各地的持證影人、媒體人提供免費住所,也為馬街村裡的說書研究會撥款建立了藝人基金。

於是,2000年後極盡一時的繁榮景象出現在08年我第二次見到的馬街會場。

08年,馬街的藝人似乎是驟然增多。增多的真相,掩蓋在政府在07年給每位藝人發放的兩百元路費背後。然而這一年,寶豐縣政府沒有再給藝人發放任何現金形式的補助。由於藝人的大量湧來,食宿成了馬街村的一個難題。天寒地凍的正月里,三個人蓋一條被子的痛苦經歷,給不少藝人烙下了深刻的記憶。那一年,有不少藝人對著鏡頭後面的「記者」們說,反映反映吧,我們千里迢迢的來了,寫不出去書,就得百搭路費,還吃住不好……

09年的正月十三,馬街的藝人少了很多。商業味道一下子凸顯出來。不僅僅是做生意的鄉人,更扎眼的是一座座流動的戲檯子——團體藝人、表演節目的大量出現,無非兩個原因,一是政府邀請,或者民間藝團自發前來亮相;二是政府搭台,為了讓藝人們亮書的時候,有台可上。

10年的馬街書會,整個會場大概三分之二的地方被各式各樣的生意人佔據:廁所、跑馬場、遊樂場、小池攤、牛肉湯、馬戲團等等。所見之處,沒有一處地方看不到生意人的影子——原本完全自發而免費的麥場的說書場地,被一五一十地瓜分、租賃出去。甚至出現了說書藝人被土地所有人趕走的故事。

而剩下的三分之一個會場裡面,又有四分之三的地方,被各種各樣的戲班子、團體表演所佔據。四面八方傳來的各種音樂和唱腔,輕而易舉的填平了麥場上人潮人海的縫隙。而我們所熟知的說書藝人的大喇叭,也大半都換成了音箱——喇叭的擴音效果,在過分嘈雜的會場上,已經無法招攬聽眾的注意了。

當然,10年的藝人們,還是有大半能把「書」寫出去的。這一年的馬街,真正為了賣書而說書藝人已經寥寥無幾;真正的買書人也必須扯著嗓子掂著腳尖在人縫裡穿梭;倘不是政府請來了東北的藝人,和附近的戲班子、劇團來撐場面,恐怕我們這些「真正的攝影人」都只能去趕場普通的廟會了。

馬街書會,就這樣悄然演變著,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趕會樂園。十里八鄉趕來的鄉親們,在這裡可以不重樣地逛上兩天。聽完經典聽流行,看完馬戲看歌舞,耍了圈套玩兒氣槍,還有小吃補體力——馬街甚至出現了一口井,為了「賣水」這個古老的行當而出現的井。

馬街書會的精髓在變遷中灰飛煙滅。然而正月十三的馬街,已悄然借到一副更強大的軀體從某一年起活躍了起來——這台「被趕會的馬街書會」,將吸引更多的眼球,為了說書人的到來,為了商人的腰包,為了鄉村的娛樂,為了攝影人的鏡頭,也為了政府的功績,各種必然和必須的,滾雪團似的一年年壯大。

↑↑↑ 2007,正月十三,馬街會場上,一個人從藝人的檯子上向後眺望。

↑↑↑ 2010,正月十三,紅蓋頭。

↑↑↑ 2010,正月十三,紅蓋頭。

↑↑↑ 2009,正月十二,馬街主會場上紮起主會台(評委均在正會抵達,都是業界名人)。

五、趕會

10年,應蘇老師的委託,打聽李萬臣的下落,我在馬街上找了數個人一路問來,並在那一年會後才最終得知,老李在09年的書會回家的路上生病,不久就過逝了。而他家裡,只有一個老母親。

紅蓋頭之後的2011—2016年,除了13年空擋,連續5年馬街,幾乎沒有再拍過藝人。甚至,連快門都按得很少了。

12年在會場東,出現一塊面積不小的灌木叢。據說好像是一種經濟樹。這是一片再也沒有被讓出來的土地。

這一年出現了霜凍和漲水。從村裡到會場上,簡直就是跋山涉水。過座橋,要麼掏錢,要麼蹚水。

14年看到的馬街變化最大。會場北,出現一個馬街博物館,從來不對外開放;會場西出現一個藝人長廊;會場中出現一個紀念碑一樣的東西,最上面是一個附近出土的藝人造像。這一年大雪。

15、16年,都是大風。

↑↑↑ 2007,正月十三,趕會的人。

↑↑↑ 2009,正月十二,藝人在會場上。

↑↑↑ 2011,正月十三清晨,會場一側,某婚紗攝影的宣傳車和道具在此放置一宿。

↑↑↑ 2008,正月十三早上,說書藝人從村子裡出來往會場上去(他們背的椅子要在散會之後回到說書研究會上歸還)。

↑↑↑2007,正月十三,趕會的人群。

↑↑↑2008,正月十二,藝人們從書會上下來往說書研究會上行進。

↑↑↑2012,正月十二,會場上的人。

↑↑↑2015,正月十三,會場上做生意的人。

↑↑↑ 2007,正月十三,暴雨,會場上做生意的人。

↑↑↑2011,正月十一,大風,會場上做生意的人。

六、馬街十年

十年馬街,拍了九次。和老攝影家相比,我去過的次數還是太少太少。

幸好,我並沒有試圖去講述馬街的史料。

這是一篇視覺散文,全部出自馬街書會的三天。

今天,做一個完整的呈現,算是給這篇沒什麼藝人的十年馬街,打個封條。

如果您是看文字到這兒,覺得尚可,那麼不如,倒回去,從第一張開始,幻燈形式再看一遍。好么?

↑↑↑2014,正月十一,馬街書會上。

↑↑↑2016,正月十三,馬街書會上大棚子里的表演。

↑↑↑2011,正月十一,大風,馬街書會上,一個戲檯子後面。

↑↑↑ 2011,正月十一,馬街書會的晚上。

↑↑↑2015,正月十三凌晨,馬街書會上的生意人的帳篷裡面。

↑↑↑2016,正月十三,馬街書會上的收費表演的棚子裡面。

↑↑↑2015,正月十三,馬街書會上表演的大帳篷旁邊鑽出的人。

↑↑↑2014,正月十二,馬街書會的博物館內向外看。

↑↑↑2014,正月十二,馬街書會的土地廟裡的一個說書藝人。

↑↑↑2008,正月十三,馬街書會散場時,一個藝人正在給攝影人做表演。

↑↑↑2010,正月十三,馬街書會的廁所門口,收費人身上掛了兩台相機。

↑↑↑2007,正月十三,說書藝人李萬臣(?——2009)。

↑↑↑2008,正月十三,馬街書會的中午,書會即將散場。

↑↑↑2011,正月十三,馬街書會上趕會的人。
推薦閱讀:

攝影論
淺嘗攝像
看到的那些字
判斷一個男人到底值不值得嫁,跟他出門旅行一趟就知道了!
免費試聽:零基礎入門班第三課——怎麼選擇景深?

TAG:非物質文化遺產 | 攝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