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來的那一夜——評《完美陌生人》

《完美陌生人》的場景設定與神級小成本科幻《彗星來的那一夜》頗相似，都是幾個朋友的一個飯局，都是數以萬計的尋常夜晚中的一個，甚至都與天文活動相關——《完美》發生在一個月食的夜晚。所不同在於其伸展完全無關燒腦的物理知識，僅僅由飯桌上一個小小的遊戲引起——把所有人的手機放在餐桌上，任何一個新訊息與來電都需要與桌上所有人分享。

手機，承載著現代人大多數的生活內容，集社交、娛樂、辦公等多重功能於一身，是一個「黑匣子」更勝過一個通訊工具本身。透過一個人的搜索記錄框，可以窺探他數小時前的一點思維靈光，抑或什麼難言之隱；看一個人的相冊，可以知道他是否自戀，他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小癖好；通過一個人在微信里的聊天記錄，可以知道他情感上任何一點細枝末節的波動；他有沒有對你設置特別關注，有沒有給你加上星標，他如何備註你，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得以被盡數窺見；他關注了什麼人，他的時間線上是自拍還是社評——你看到由手機而延伸出的那個秘密世界，從而自內里認識了這個人。

大多數人的手機設置密碼，從前有PIN碼，現在的智能機有指紋鎖，有複雜的手勢密碼，那個小小的電子屏幕越來越神秘，安全性越來越高，它意味著只有那一個人——那個把心裡百分之八十的內容裝在手機里的人，才有許可權打開這個黑匣子。

在西方社會極重視個人隱私與社交距離的政治正確下，多數夫妻即便結婚多年也不會隨意翻看對方的手機；這種涇渭分明的禮節性尊重在中國是「距離感」與「不同心」的隔閡體現，就我所知，在我國，很多夫妻雙方以能夠光明正大地翻看對方的手機為兩人感情堅定的證據，這種論調盛行的理由依然是磊落的——既防止出軌，又了解對方日常。

看似是防患於未然的手段，感情若尚且堅貞，那麼彼此清白又有什麼看不得的呢？反之，在《完美陌生人》里，三對夫妻皆無平日互相翻看對方手機的習慣，而短短几小時的晚餐間，傳送來的訊息以及來電竟然暴露出三對夫妻的所有人，六位男女都有瞞著伴侶的秘密：有人偷吃，有人聊騷，有人招妓，一心想把婆婆送出門的妻子，在女兒口中是「婊子」的心理醫生媽媽，瞞著家人進行心理治療的丈夫——夫妻關係的光鮮表皮下諸多難看的勾當均被赤裸裸堆在檯面上——唯一一位隻身赴宴的男士，被揭露是個同性戀，相識多年的好友只能尷尬地掩蓋自己恐同的心理。

一個七個人的小圈子藏納著如此多的污垢，足以令看客諷之以「戲真多」了，你可以理解成是戲劇的誇張以及情節對衝突的天然要求，但是事實上，我們現實生活中的人際關係，並不比影片中的要好多少。

講到這裡又要說起中國的傳統了，前文中提到過，中國的夫妻大多以能翻查對方的手機為榮——可是隨時隨地的檢查就可以杜絕這些痒痒的小心思、漫長的婚姻生活里的三不五時的乏味與矛盾了嗎？

顯然不是。

對方如果真有心出軌，大可以再加密一層，甚至可以辦一個新的手機，把他不想要你看到的東西都小心翼翼地收納起來。

而你看到的，你所引以為傲的甜蜜與堅貞，不過是他想讓你看到的一切。

親吻和愛意之下，是婚姻制度本身反人類的本質。人性之貪婪，之喜新厭舊，之眷戀安全感又垂涎刺激，以上種種——都與婚姻生活有著既矛盾又切合的地方。

新婚五年濃情蜜意，七年之癢很多人避開了，可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呢，她成了嘮嘮叨叨的黃臉婆，他成了做不了引體向上的啤酒肚，會不會有些人，這時候就有一點點癢呢？

我小時候看各大衛視的家庭調解節目，非常不能理解為什麼出了軌的人依然能夠回歸家庭生活，為什麼很多人勸和不勸分，同理為什麼馬伊琍可以原諒文章——那時候我是典型的單線程思維，覺得出軌即意味著不愛，不愛了為什麼還要在一起？

我曾見到過一個看上去很美好的模範家庭，爸爸事業有成，對妻女寵溺有加，媽媽一把年紀了還是一顆少女心，經常自己做手工，帶女兒去踏青，女兒陽光漂亮，早在高中時就被送去美國讀書，我看她的社交網路動態曬家庭幸福，幾乎條條令人生羨。有回有個與這家人相識的朋友，悄悄告訴我，她的父親有了外遇，只是家人還不知道。

尋常人看待特別美好的事物，總不希望這份美好被破壞。於是我再看這個女生的社交動態，每每有種非常不忍的心情，比起離婚撕破臉皮，我私心裡非常希望她和她媽媽永遠不知道這件事，希望她父親早點斷掉這段不好的關係，趕快回到家庭中去。

後來過了好幾年，我有次又心血來潮去翻她的社交網路動態，發現有她父母去美國找她玩的照片，一家人在海灘上照的相，笑得很開心。我的朋友告訴我她父親的那段關係似乎已經了斷了，這中間發生過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我認為，這個結果是不錯的。

凡胎肉體，免不了被紅塵瞭花了眼，免不了犯錯，免不了貪心，天上星與水中月都想要。至於兩個凡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也不代表從此就成了聖人。凡人的關係何其脆弱，因為凡人的人性不配被考驗。

不配被考驗的人性，最好的方法是不去考驗；不去考驗，每個人就都是幸福的。

影片的結尾，月食結束，一切如常，擁吻的擁吻，親愛的依然親愛。原來一切爭吵衝突都是假設的後果，遊戲根本沒有開始，正如男主人公拒絕這個遊戲的理由：我們的關係太脆弱了，所有人的。

然後呢？然後虛偽的甜言蜜語還是延續著它們的裝飾性，每個人繼續在自己的社會身份里獲得足夠的安全感，有時興緻盎然地開一個小差，再在合宜的時間回歸軌道。

看完電影你想說生活啊，生活真是無數的謊言織就而成，我知道它就是這樣的缺憾和脆弱，可我還是想呵護它虛情假意的精緻表象吶。

因為人，人終究是孤獨的，就像片尾聽見提示音就把車停在路邊在深夜的馬路上做運動的那個胖子，孤獨地進行著每個「should be」，孤獨地為所愛之人「擋下一切」，孤獨地合乎社會準則，孤獨地組建家庭，孤獨地奢望，然後孤獨地衰老。

自始至終，你都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