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於喧囂的孤獨》:一首憂傷的時代敘事曲

這部作品比浮在表面一般水平的談話所要表達的要多。這部作品是真正的漢嘉對我所說的、以及我所思考的乃至我從世界文學和藝術中所得知的一個組合。——摘自赫拉巴爾談話

這本書的作者、著名的捷克作家博·赫拉巴爾一生的工作經歷可謂傳奇,他擁有法學博士學位,卻選擇當一名底層勞動者——他先後做過列車調度員、保險公司職員、商品推銷員、鋼鐵廠工人、廢紙回收站打包工、舞台布景工……他說:「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再生活,觀察人們的生活,不惜一切代價參與任何地方的生活。」這些工作的經歷和見聞很多成為他創作的素材,同時也造就了他對生活以及時代的獨特理解。

與此同時,赫拉巴爾幾乎每天都要去小酒館,那裡是他創作素材的另一個源泉,他總是在小酒館裡聆聽人們酒後真誠的交談。有時他也會把要寫的故事講給別人聽,一遍遍地講,一遍遍地修改,直到能夠讓聽者表現出足夠的興緻,他就把這個故事寫下來。

本書主人公漢嘉的原型就是赫拉巴爾在廢紙回收站一起工作的另一名打包工,實際上,這本書也有一半來自赫拉巴爾自己的經歷與感悟,他在一次採訪中說:「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小酒館裡講述我的這段經歷,講得乃至連我都分不清自己和漢嘉這個人物,我們彼此混為一體了。」

漢嘉是一名廢紙收購站的打包工,三十五年來一直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這份工作讓他在無意中獲得了學識。地下室里臭烘烘的,漢嘉也渾身髒亂,他去打啤酒時,衣服里會有老鼠跑出來,額頭上也黏著被拍死的綠頭蒼蠅。漢嘉說:「我有幸孤身獨處,雖然我從來並不孤獨,我只是獨自一人而已,獨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為我有點兒狂妄,是無限和永恆中的狂妄分子,而無限和永恆也許就喜歡我這樣的人。」現實的物質生活對漢嘉來說只要下意識便可以應付,而書籍卻是他的慰藉,只要一捧起書,他就能完全進入了書中的天地——一個美麗的、充滿智慧的世界。這就像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里所寫的:「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於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而這是為了對大地的無限熱愛必須付出的代價。」

在漢嘉眼裡,這是一個不仁慈的世界。

在他的青年時代,有一次他心愛的姑娘曼倩卡和他一起跳舞,他向她表白,他們的愛情故事就要開始了。然而天道不仁慈,曼倩卡的緞帶在廁所里沾上了糞便,於是在跳舞時緞帶上的糞便飛濺開來,這讓她蒙受恥辱。曼倩卡離開了。五年後他們重新相遇,曼倩卡寬恕了漢嘉,他們一同去旅遊,度過了美好的五天,然而在最後一天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曼倩卡的滑雪板上又帶來一灘糞便,她「註定要忍受恥辱、永遠與榮譽無緣」。

漢嘉青年時代的另一個姑娘——一個文靜淳樸的茨岡小姑娘,他們如一同來到人間般地生活著,漢嘉希望就這樣一直生活下去。然而天道不仁慈,茨岡小姑娘突然被抓走了,關進了集中營,再也沒有回來。

漢嘉曾在二戰結束時目睹大量精美的藏書被扔進敞篷列車然後被傾盆大雨淋濕的景象,這讓他心碎。後來他又目睹了很多次類似的場景,書籍被列車運走,並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售賣,漢嘉說:「通過閱讀,我從書本中認識到天道不仁慈,一個有頭腦的人因而也不仁慈,並非他不想仁慈,而是這樣做違背常情。」他於是開始對這樣的事習以為常,他在內心找到了力量,讓他能目睹不幸而漠然處之。

對赫拉巴爾有重要影響的叔本華說過:「一切愛都是一種同情。」赫拉巴爾在一次談話中說:「這愛必須是有效的,也就是說,必須在需要的關鍵時刻奉獻和給予。這就是基督教的本質。」

漢嘉從書本和生活中知道天道不仁慈,但他也知道:「也許有什麼東西比著天道更為可貴,那就是同情和愛。」於是,他在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時總要把自己灌醉,宗教儀式般地在每一個打的包里放一本翻開的書,書本翻在了最動人的一頁,有時他還會撒上枯萎的花朵、給包的四周裹上一幅名畫的複製品。這讓他總是完不成任務,並受到主任憤怒的呵斥。他再三請求主任的寬恕,就像他請求曼倩卡的寬恕一樣。漢嘉說:「這就是我的命運:永遠請求寬恕,甚至自己請求自己寬恕,寬恕自己是這麼個人,生來如此。」他知道要做個合格的打包工就得像劊子手一樣對運來的廢舊的書籍無情,可他又不會那樣做。漢嘉住所里堆滿了撿來的書,卧室的床鋪上搭的天棚上也碼滿了書,這是他拯救書的方式。此外,漢嘉還經常替美學教授和教堂的司事找他們想要的雜誌或是書籍。

這本書最精彩的部分是漢嘉喝醉後見到老子和耶穌的那一段描寫。事實上,那也揭示了漢嘉內心的喧囂之處。在我看來,書名中「喧囂」一詞正是漢嘉腦袋裡被擠壓得嚴嚴實實的思想的喧囂、是耶穌和老子的喧囂、是謝林和黑格爾的喧囂、是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的喧囂、是他內心的道德法則和天道的喧囂……漢嘉所看到的、讀到的一切讓他感到悲哀而孤獨,就像下水道里老鼠之間無休止的戰爭,「一個永無休止地構築著的世界令人沮喪。」

漢嘉一直想,等他退休了就把壓力機買下來,安裝在他舅舅的花園裡。他在退休後用壓力機每天只打一個包,把三十五年來掌握的一切知識都放進包里。然而天道不仁慈,新的時代到來了,一種新的巨型壓力機擊碎了漢嘉關於生活最後的幻想。社會主義突擊隊員的思維方式完全不同了,他們只有生產效率,沒有人性。漢嘉感到恐懼——這個行業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紀元,「小廢紙收購站的那種微小的歡樂結束了」。

赫拉巴爾在談話錄《手帕結》中說:「《過於喧囂的孤獨》是我成熟的頂峰,我只是用一種方法來表示一個時代的結束和新時代的開始。」赫拉巴爾稱自己是時代的見證人,而這本書的最後三章也揭示了他所看到的某種時代的裂痕,漢嘉正是被時代斷裂的碎片擊中的人。

漢嘉和壓力機一起退休的希望破滅了,他隱約看到新的時代把他和整個布拉格都攆碎。他知道他將無法適應這變化,他無法逼著自己到人群中去。於是他蜷縮到自己的壓力機里,摁下了電鈕,他手裡「攥著一本諾瓦利斯的作品,手指按在向來使我激動不已的那一句上。」在這真理的時刻,他跨進了從未去過的世界,同時他看到了他的茨岡小姑娘。

赫拉巴爾說:「我為寫這本書而活著,並為它而推遲了死亡。」赫拉巴爾從1972年開始寫作,1976年完稿,期間三易其稿,最終完成了這部偉大的、憂傷的敘事曲。

這無疑是一本讓人震撼的好書,卻不容易讀懂,捷克語翻譯家劉星燦說:」你即使讀過數遍,雖然很受震動,使你久久不能平靜,有些畫面、有些思想反覆地在你腦子裡迴響,可你怎麼也記不住、理不清它的前後次序。」這本書我讀了四遍,第一遍很震撼,讀第二遍和第三遍時卻充滿了疑惑,讀了第四遍時才漸漸明白——這本書實在太豐富。這些天我時常在走路時回想書中的情節,有時恍然大悟,覺得抓到某個理解的契機,然而循著思路拎出一條主線,卻發現只有一部分情節,而另一些同樣震撼的內容卻不在其列。(本文其實就是根據其中一條主線而寫的讀後感)。我想,這與這本書不分段的、獨白式的語言風格有關,也與作者剪拼式的寫作方式有關——本書不止是赫拉巴爾和漢嘉的原型在廢紙回收站的經歷,作者還加進了他的很多其他見聞,以及他對時代、對哲學的思考。從而這本很薄的書便成了一部有著足夠分量的作品——一部由漢嘉的壓力機打包成的嚴嚴實實的「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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