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一個小說

一個半現實半魔幻的作品

蝴蝶

馬耳

他一扭頭,看見了蝴蝶。

他並沒有清楚地看見蝴蝶,他只是看見了一個淡淡的影子,他就把那當作蝴蝶的影子。

蝴蝶並沒有在那裡。稍早的時候,他站在花園裡,蝴蝶從他身邊飛過,他感覺到了耳邊氣流的旋動,轉過臉,看見蝴蝶色彩斑斕的翼翅,穿過一枝枝花朵,圍著一枝玫瑰花苞繞了幾圈,就倏地飛上旁邊柚子樹樹梢,轉而一傾身子,飛越到高高的青石圍牆外頭去了。

蝴蝶飛走後,他總覺得耳邊涼涼的,不自覺便以為是蝴蝶飛回來了,一轉頭卻只見一片空,心裡便有些落寞。

那是他第二次看見那隻蝴蝶。第一次看見那隻蝴蝶是一次偶然,他站在她身邊,舉起手,風從手指的邊緣流過,天氣有點冷,手指凍得通紅,她說,別舉了,他仍舊舉著,那樣便像是在作一個展示,路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到了這邊。

她生氣了,離開他,向荒野走去。

說是荒野,其實是一片菜地,平時總有些人在菜地里勞作,那天卻空曠無人。

「看,蝴蝶。」

她說。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那裡是有一隻蝴蝶,長著一對極漂亮的翅膀,自顧自憐地在菜花叢中飛舞。

「要像蝴蝶那樣就好了。」

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打了他一下。

「怎樣?」

「做了一個夢,醒來就發現自己變成了蝴蝶。」

「那樣可不好啊。」

「怎麼?」

「你變成了蝴蝶,那我怎麼辦呢?」

「你也變蝴蝶。」

「那可不成,我變不了。」

他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撫著她的肩頭,她躲開了他,回身向他們的住處走去。

進了房間,他奔到窗前,打開窗戶,向下望去。下面的院子里種著些花,現在還沒有花,只有一片綠油油的葉子,和一些花苞。等花開放的時候,他就會花很長時間站在窗前,看它們在風裡輕搖。

當然,這需要一點空閑時間,往往在他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昏昏沉沉,只想坐在電腦前上一些無聊的網,從一個網站換到另一個網站,那樣自然是不會想起花的。好在他出去的次數不太多,更多的時候,他是呆在房間里,看看書,看累了站起來,圍著椅子走一走,不知不覺就會走到窗前,拉開紗窗,往下看,看見那些花兒。

花兒一般是在早晨顯得比較新鮮,那時候有霧,四下里什麼也看不清晰,花枝伸出雙手,抱住一個從它身邊經過的戲耍的兒童。

她驚叫起來,站在窗前。

他奔到窗口,看見窗下的花兒,身姿影影綽綽。霧散去了一些,他的耳邊還響著她發出的叫聲,他希望它不會驚醒房東。

他在荒野上行走,荒野看上去沒有盡頭,四周有一些樹,但不太茂密,一片片地形成了幾處小樹叢,土地平坦,長滿毛茸茸的野草,走近則成為沒膝的草叢,除了遠處的幾座山丘外別無所見,看起來不像是個能夠有所發現的地方。

他走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疲勞,在四周看了看,借著一塊比較平坦的地面坐下來,草叢迅速淹沒了他的視野,他坐了一會兒,索性放下身子,躺在那塊草地上。

一塊藍色天空驀地翹上來,站在草叢頂上,從那兒向他俯視。一朵淡淡的雲,白色的邊緣變成了羽毛狀,中心似乎也是空心的,蓬蓬鬆鬆地連成一體,被風吹著在天空里漂移,慢慢地遮住太陽,於是他的臉上出現一片蔭涼,像是下了一場小雪,原來的酷熱被抹得一乾二淨。雲繼續慢慢移動,帶著那片蔭涼的影子,走過那片藍色天空。

陽光重新降臨,他的身下變得躁熱,草尖的刺痛和陽光的熱量結合成難以忍受的感覺,迫使他坐起來,向四面看了看,然後站起身,向著一片有著陰涼的空地的樹叢走去。

他剛剛進入樹叢時,濃密的樹蔭遮蔽了他的視力,他一時覺得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這裡陰涼、陰暗,黑暗中透著一些光亮,似乎有野生動物潛伏在人目不能見的地方,他警醒地止住腳步,側過身子,隨時準備在危險發生時逃脫。

過了一會兒,他的視力漸漸恢復正常,看清了這片茂密的松樹叢,松針濃密,散發著香味,針尖銳利,攢在一起像一根根矛槍。向前面看,透過一簇簇低矮陰厚的松針,他看見了一片藍色的閃光物。這倒不像是一片松樹叢中會出現的景物,他因此更走近前幾步,藍色的面積變大了些,閃光變得清晰,讓他確信那是一個真實物體發出的反光。

他繼續向前走去,越走近,就看得越清楚:那是一個藍色的湖泊,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光。但只有等他完完全全地站在湖岸上,才能切實感到這個湖泊的巨大——那片蔚藍色佔滿了他的視野,他的身體忽然變得難受,像個在沙漠中脫水的旅人。

——這些不過是想像罷了,事實是——他在上網,在經過一個網站時,他聽到一個彈簧般清脆的聲音,點開一看,冒出一片小西瓜。在另一個網站,他聽見門鈴般的響聲,點開之後,是一掛紅紅的鞭炮。

他收到這兩件禮物,就離開它們,繼續前往更多的網站,他在這些網站上花了很多時間,每個網站上都有他的痕迹——一個主帖或幾個回帖。他也因此會得到各種各樣的回應——對主帖的回帖、對回帖的回帖,或者是像剛才那樣的網路禮物。更多的反應會隨著更進一步的活動激發出來,如果沒有那些活動,那兒就會一片死氣沉沉,一張張帖子紋絲不動,而他正願意做一個這樣的激發者。

他的思維漸漸進入了一種模糊的境地,這在上網時是很常見的。你已經不能清醒地思考,但你卻並不想離開,於是你開始神智不清地在網上亂逛,從一個論壇到另一個論壇,從一個鏈接點進另一個鏈接。

他最後點進了一個論壇。這像是一個廢棄很久的網站,最後一個主帖也是很久以前的,主帖背後一片空白,表明這個帖子和論壇本身的境遇一樣尷尬。

他花了好長時間徘徊在這個頁面,目光在長長短短的帖子標題之間逡巡。他並沒有在意它們,而是在回想自己是怎麼進入到這個網站的。它看起來像是一個他怎麼也不會進入的網站,從主題到風格到質量到品味,一切都與他的喜好格格不入,也沒有絲毫的獵奇性因素足以吸引他的眼球。

「不過是你的想像罷了,不是嗎?不信你可以去看看,你就會發現你再也找不到那個網站了,像憑空蒸發了一樣,它其實並沒有存在過,你之所以感覺奇怪恰恰是因為這只是你的想像,如果你真正的遇到了這樣的一個網站的話,你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因為你馬上就會想出一百個理由來為它作出解釋,只要你找到一個像模像樣的理由,那麼再奇怪的東西看起來都不會覺得奇怪了。」

「這樣的事你能找出什麼樣的理由來呢?」

「那可就多了,比如說主辦人失去了興趣,或者訪問者失去了興趣,或者管理層發生了矛盾,對了,還有一個可能,一個看上去很奇怪但並非完全不可能的可能。」

「什麼?」

「就是那個論壇的版主全部都被人謀殺了。」

「這,太玄乎了吧。」

「世上只有不夠玄乎,沒有太玄乎,還真有這樣的事發生呢,是我剛剛從一份雜誌上看到的,說是有一個網友,因為自己的帖子被版主刪掉了,心懷不滿,於是苦心經營,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把版主一個個引出來謀殺,除了一個逃脫外,其餘全被他殺死了,那個論壇從那以後就荒廢了。」

「哈,哪有這樣的事,你整天就喜歡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雜誌,看得神經都不正常了,那上面的故事有很多都是編出來的。」

「哪裡是編的,那雜誌全國都很聞名的。」

她向後仰起了身子,像是要離開他。

「對了,說不定你進去的就是那個網站呢!」

他心裡一驚,幾乎要拋開了她,然而她緊緊地抱著他,他脫不開身子。過了一會兒,他認識到這樣的驚慌失態並不雅觀,於是又緊抱住她,比剛才還用力了點,緊貼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想起了一個問題:

「要是你一個人在荒地里,你會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會幹什麼?」

「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在荒地里。」

「假設你一個人在荒地里。」

「真的要回答嗎?」

「真的。」

「我肯定不會一個人在荒地里,如果在的話……」

她慢慢皺起眉頭,這表明她在思考,或者說她在向別人表明她在思考。

「我會走,一個勁地往前走。」

他越過她的肩頭,看見那個女人又徘徊在荒野之中。

她的感到他的手在她身後的桌子上摸索,問:

「你在幹什麼?」

「找眼鏡。」

「眼鏡不在這兒,在那邊床上。」

「哦,那算了。」

他看著那女人慢慢地離開了荒野。他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他才回想起他們剛才談論的話題:

「你一個人在荒地里,不覺得害怕嗎?」

「也許吧,不過一個人在那種地方,害怕也沒用了,所以我會選擇不害怕。」

「你怎麼就知道你能夠選擇不害怕?」

「我從來沒有選擇過害怕。」

「是嗎?」

「是的。」

第二天,他在一篇文章中對那個女人進行了描述:

「感謝上天,讓你在幾分鐘內看見了一個失落的靈魂。

居住在高處,有利於窺視,也就容易養成窺視之心。自從好奇心被激發,並成為文明的重要品質之後,窺視就取得了一個灰色的合法地位。為了窺視而發展出來的各種新技術新產品,被人們堂而皇之地應用著。而窺視行為本身,卻仍處於晦暗不明的狀態,你可以若無其事地去買一副望遠鏡,但你卻不能說你買望遠鏡是為了用來窺視,一個正人君子絕對不會去窺視,他會通過望遠鏡去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無論這東西指的是一群飛鳥,還是一個姿態曖昧的女人。

不必多嘴多舌,還是直接進入敘述吧。

一個春日的傍晚,你在房間里,站起身來,揉揉被電腦屏幕映得酸痛的眼睛,你到了窗前,習慣性地向菜地里俯視。

你看見一個女人,一個穿著黃色衣服的女人,站在菜地里。這引起了你的警覺,你很少見到那些在菜地里勞作的婦人們穿這種顏色的衣服,你也很少見到一個女人孤獨地呆立在這一片荒野般的菜地中。你意識到了什麼,回身去拿來一副望遠鏡。

在望遠鏡里,你清晰地看見了這個女人,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大概在二十歲左右,看上去像個女大學生,她的上身穿著一件黃色風衣,風衣敞開著,露出鼓鼓囊囊的粉紅色毛衣,下身是一條肥大的藍黑色運動褲。

有一陣子,她蹲了下來,用眼睛在地上搜尋著。她在找什麼呢?你津津有味地看,還把望遠鏡調了幾次,以達到最高的清晰度。你看見了,她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樹枝,像是抓著了一件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放在眼前仔仔細細地看,然後她立起身,手裡攥著那根樹枝,向野地的深處走去,那根樹枝在她手中,顯得死氣沉沉,而她也沒有對它表露出任何興趣,只是出於慣性才繼續抓著它,甚至也許已經忘記了它的存在。在經過一條小水溝時,她的手腕一擺,樹枝落進了水溝,她看也沒看一眼,沿著水溝邊上的小路向前走去。

這時她隱進了一片樹叢,只能從枝葉間看見她斑駁的身影,你看見那條小路折向一堵圍牆背後,你放下瞭望遠鏡。

再舉起來的時候,你又看見了她。她並沒有沿著小路向前走到圍牆背後,卻不知如何的跨過了水溝,較之剛才反而離你更近了些。你舉著望遠鏡更專註地看,只可惜她背對著你,並不能看見她的面貌。

她向前走去,迤迤行到一個正在種菜的婦女前面。這時她停下來,回過頭朝你這個方向看了一眼。你像被她發現了一般,忙把望遠鏡放下,只用肉眼看著那兒,那兒只剩下了一個黃色的小點,在空曠的田野中。

當你再次把望遠鏡舉起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那塊菜畦,向著更遠處的一座房子走去,一路走走停停,時時回過身向後張望,似乎發現了有人在窺視,只是這一次你已不再害怕,一直舉著望遠鏡,看著鏡中黃色的身影。

在那幢房子的牆角下的一塊石頭上,她坐了下來,用一隻手托住下巴。望遠鏡中現出了她的面容:一個戴著眼鏡的清秀的姑娘。

你覺得你看清了,但你又認為你並沒有看清,你把望遠鏡時而舉起時而放下,你把焦距調了又調,你清楚地看見了一隻蝴蝶從她身邊飛過,但你還是沒有看清她的面容。你再次調好焦距時,她已經把臉側過去,埋頭陷入了沉思。

很久後,她站起來,繞過牆角,消失在你的視野中。」

他為什麼會那樣描寫那個女人。出於自戀?自我保護?自欺欺人?那個女人明明是在一片荒野里獨自行走,他卻把她寫成了在一片菜地里徘徊。這是某種別有用心的扭曲,正像從望遠鏡里看見的星星,無論多麼清晰,都已不是原貌。他站起來,向窗外看去,驚訝地發現那個女人正在離開荒野。他打開門,向樓下走去,決心找到那個女人,向她說明一切:他所看到的和他想知道的。她會告訴他的。他充滿了信心,下樓梯,走出大門,他看見女人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她已經離開了荒野,但並沒有走遠。

此時,她正在向前走去,她的速度有點快,他幾乎跟不上她。

「等等。」他喊了一聲。

她停住了,回過頭疑惑地看著他。

他走上去,結結巴巴地說明了自己的意圖。這個意想不到的障礙削弱了他的自信,使他在說明的同時就開始懷疑自己的意圖了——他真的只是想了解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嗎?

她哈哈地笑起來,充滿著陽剛氣的笑聲撕扯著他的神經。

「你覺得我是幹什麼的?」

「說實話嗎?」

「說實話。」

「恩,我覺得你是個女大學生,你有一個男朋友,你懷孕了,你的男朋友拋棄了你,你十分沮喪,然後你在這個時候來到了這個地方。」

「哈哈哈哈……」

她又笑了起來,聲音十分響亮,他覺得身後許多扇窗戶上都露出了探詢的眼睛,他儘力把目光集中在眼前,不去理會那些眼睛,但她的目光是如此銳利,每次和她的目光相遇時,他的目光都會像燒焦的植物蔓藤一樣縮卷回去。

「怎麼,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不,沒有什麼對不對的,只是這是兩件完全不搭界的事情。」

「不搭界?」

「是,不搭界。昨天我並不在那裡,因此你看見的並不是我,而只是另一個人罷了。」

「原來如此。」

「不過,也不能說完全不搭界。」

「什麼?」

「昨天的那個人不是我,今天的卻的確是我。」

「什麼意思?」

「我是特意來觀察你的。」

「可我並沒有看見你啊。」

「你看不見我,我剛才一直在荒野附近的小樹林里,你當然看不見我。」

「你觀察我什麼呢?」

「觀察你和你的女朋友,我覺得你們很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

「你們每天這個時候總是抱在一起,好像是在聊天,一抱就是很長時間。」

「並不是天天都這樣,只不過最近養成了習慣了而已,以後也不一定能持續下去。」

「可我幾乎天天都看到你們這樣。」

「那是你的錯覺。」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一瞬間同時沉寂下來。他移開眼睛,向四周張望了一會兒。然後,像是為了打破這寂靜,他開口說:

「你在那裡觀察了我們幾天?」

「兩天。」

「兩天?」

「不,不止兩天。我幾天前到那裡,發現那片荒野是個散步的好地方,不過那時我並沒有想到要觀察你們。」

「那裡有什麼好散步的?」

「那只是個荒野,談不上有什麼景緻。不過,在那邊的樹叢里,有一個藍色的湖泊,倒還可以看一看。」

「什麼湖泊?」

「一個人工湖泊,我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的,看上去新修好不久,水很乾凈,看上去就像藍色的大海一樣,非常漂亮。」

他一時忘了應該接著說些什麼,在那裡沉思著,過了許久,他才想起來:

「你是近視眼嗎?」

「不是,怎麼了?」

「沒怎麼,我是近視眼。」

他越向前走,就看得越清楚:那是一個藍色的湖泊。兩天前的猶疑在此刻已經消失殆盡,他冒著恐懼到這裡來,其實也就是想看看這猶疑到底能如何影響他。前一天的晚上,他輾轉難眠,為著這個計劃憂心忡忡,現在到了實地,反而變得輕鬆起來。

四周顯得很空曠,除了湖水和湖岸之外再無他物。遠處可以看見密密叢叢的樹林,將湖泊四面圍起,然而每面都和湖岸離著一段遙遠的距離,並不會讓人感到壓迫。湖岸與樹林之間是大片密實的草地,夏天的時候應該是滿眼綠色,不過現在只有一片枯黃。

湖水藍得有些可怕,叫他想起實驗室里的碌化納溶液,他得走近了細看,才能看出湖水的真實色彩。但他只想遠遠地看著,看著那碧藍的顏色刺得自己眼睛發痛,偶爾抬頭望一望樹木,用樹木的綠色來中和藍色的刺激。那些樹木都是整齊的常青樹,它們絕不會在任何季節里顯出衰敗的跡象。雲在天空上飄過,倒映在湖水裡,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朵淡淡的羽毛狀白雲,而是一朵濃厚高大的白雲,昂然聳立在眼前的天空中,像是一座高大的城堡,也像一隻剛從叢林里鑽出,赫然出現在平原上的怪獸。

風從身邊刮過,發出呼呼的聲音,反襯出四周無邊的寂靜。天空低垂得像要著地,那些低矮的樹叢就生長在雲朵之下,風一刮,樹枝就搖曳起來,枝梢擦著雲朵的邊緣。

他開始沿著整齊的石砌湖岸走著。隨著他的行走,城堡在湖中轉動。一會兒,他就轉到了城堡的另一面,這一面同樣有著高大的堡樓,堡樓的牆壁上布滿槍眼,窗戶上鏤滿精美的雕刻,屋頂上蓋著湛藍色的瓦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些多少叫他安心,看著也覺得賞心悅目。堡樓的第三面也同樣雄偉,雪白的樓牆聳入天際,樓頂高不可見。最後一面則有些令人吃驚,也許是陽光照射角度的緣故,這一面的樓牆全是黑色,只從一個個牆洞和窗眼裡漏出亮白的光,屋頂倒是泛出銀光,但這光亮得耀眼,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當他努力睜開眼睛時,他看見在這團光芒之下,隱現出一個更為龐大的黑色物體,彷彿一個怪物隱然顯現的部分身體。他有些吃驚,然而想到它的空虛無物,心裡也就釋然。他避開那片刺眼的光芒,沿著湖岸朝前走,他的視野被剛才的景象染成了深黑色,怪物身體的更多部分一步步地展露出來。最後他終於看見了它完整的頭部,它長著長長的,獅子般的鬃毛,腦袋大得和身子不成比例,眼睛只是兩個深黑的窟窿,深深地凹陷進去。但在那顆巨大的黑色腦袋裡面,還隱藏著另一個影子,一個像是一隻飛舞著的蝴蝶似的白色形體。

四周並沒有蝴蝶在飛。他俯下身子,朝那個白色形體望去。它隨著湖水的蕩漾不停地變幻,一會兒碎成一堆碎片,一會兒又重新聚攏,幻化成另外一個更為隱晦的形體。他揉揉眼睛,更專註地朝那個形體望去。有一陣子,他以為那是一個落在水底的白色物體,一塊白色手帕,或一隻白色的高跟鞋,但它不斷變幻的形狀和位置讓他改變了這個想法。雲慢慢地飄過去,那個白色形體和怪物的身體分離開來,只剩一個孤零零的個體,在水面上蕩漾。

他看得累了,在岸邊坐下,閉上眼睛。他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溫度一點點降低,腦門變得清涼,體內的躁動和焦慮漸漸沉寂下來,像沙粒一樣沉澱在身體底部。這樣不知坐了多長時間,他感覺他的身體起了異樣的變化:它正在舒展開來,像水一樣均勻地覆蓋在地面上,它的質地也變得清澈透明,可以品嘗到它帶著一股甜絲絲的滋味,同時在最甜的那股滋味里,開出一朵朵桔黃色的小花,把一股股清香噴吐在他的臉、鼻子、耳朵、身體的四周。

那麼,就是這個時刻了。

他在心裡輕輕地對自己說了這麼一句,睜開眼睛。

他朝著湖水看去,怪物不見了,白色形體仍在那兒,雖然和剛才相比,它的形體發生了一點變化,但看得出那不過是湖水的動蕩變形所致。他又對著它仔細地看了好一陣子,卻仍然沒有看出什麼結果。

他失望地閉上了眼睛。這一次,他再也感受不到剛才的安詳,而是被一團火似的焦躁包圍了。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一團火,將他包圍在中間炙烤。樹木、湖水、石岸、空氣,這些面貌各異的多彩物質,全都在此刻分解轉化為火的元素,如海水般源源不斷地落入這團火中,一觸即發,一拍即合,愈燃愈大,成為一隻無止際的火熱的熔爐。

他在難忍的燥熱中睜開眼睛,朝湖水的中間望去,那兒有一個白色的閃耀的光點,好似一顆生長在湖水中間的鑽石,明亮的閃光帶著鑽石特有的堅韌和銳利,深深刺入他的眼睛。他的視野變得晦暗不清,裡面布滿一點點不斷閃爍的雪花狀光斑,它們的數量逐漸增多,面積不斷擴大,最後融為一體,成為雪亮的一片,在其中什麼也看不見。

他站起來,面朝太陽,抬頭仰望,望進那片無邊無際的刺目的空白。

他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發出一聲喊,沿著湖岸急急地奔跑起來。然後一轉身,跳下湖岸,越過樹叢,奔向那片廣闊的荒野。

他越來越遠地向荒野跑去,一片蔚藍的色彩已經佔滿了他的視野,它隨即開始變冷,凝聚成深深的均勻的黑色,它像剛才的空白一樣無邊無際,並且多了一份深不見底的沉鬱。與此同時,他的身體越來越難受,它倒在地上,像一具破碎的屍體。此刻,他所見到的東西,已經將它完整地吞噬。

                          寫作時間:大約在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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