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與落選的詩（4）——相逢

相思已矣，相逢時如何？

杜甫寫下「今夜鄜州月」之後歷經大喜大悲，終於和妻、子重聚，是這樣的場景：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這是驚詫的重逢，有如夢如幻的感嘆。差不多同時期，司空曙也寫道：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

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

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

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

這夢還不僅留在唐詩里，後來晏幾道有一首小令：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宰相是「梨花院落溶溶月」的淡雅疏散，宰相公子卻常在榮華過後的回憶與魂夢裡——這番身世之感便是晏家父子動人處。

離題了。更多的重逢是瞻前顧後的：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顧後則少壯幾時？忽然便兒女成行。瞻前復世事茫茫。杜甫一肚子話如此頓挫著說，元稹卻只說四句：

休遣玲瓏唱我詩，我詩多是別君詞。

明朝又向江頭別，月落潮平是去時。

這是他與白居易一次別後重逢時所作，說是四句其實只是一句——「我知道你會想我的」。

也有試著不瞻前、不顧後的，且言當下，有酒有酒：

君勸桂花酒，能銷萬里塵。

一般行者色，兩處水雲身。

前後京華客，依稀二十春。

對澆新塊壘，耽做舊時人。

說是喝酒，只是借酒把明日、山嶽、世事、茫茫、參商、少壯、中腸、鬢髮都忘一會兒罷了。卻忘不了舊時人。

這些，我當然都沒有選。我只選了一首《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多好，江南風景、落花時節，多麼人畜無害啊。我自不會告訴女兒，這是杜甫生命里的最後一首絕句。兩聯之間，有詩人的一輩子，還有整個盛唐；也不會告訴她，詩人看見李龜年是如此高興，我卻真不知道李龜年是否還記得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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