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借錢經歷
印象中我媽帶著我借過幾次錢。
最早的一次,大概是我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學校號召大家買保險,二十塊錢。那時保險對於我們這種閉塞的鄉村來說還是蠻稀罕的東西。錢其實也不算多,但很不巧,當時家裡就是沒有這二十塊。於是我媽從同村裡一個要好的朋友家借來了這二十塊。其實大可以不買這保險,但我總有一股窮酸的自尊,尤其是看到隔壁的小夥伴們都買了的時候。
五六年級某次交學費的時候,家裡剛好又斷了存款,我記得老師叮囑我們在幾天之內必須把學費交上來,大概兩百多塊吧。有特殊情況也可以申請延期。但我那不值錢的自尊使得我決計不要成為最晚交的那個人,於是我媽只好又跟一個朋友借來了錢。
這兩次借錢,借得愉快,還得也快。那時我絲毫不明白向別人開口借錢的意義,直到小升初的那個暑假,我媽帶著我走遍了整個縣城,借了整整一天的錢。
這事賴我,也不賴我。我考上了縣城最好的初中,但是要交5600塊的「培養費」。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是有所謂「免費生」的,但每班只有一個名額,我沒有拿到。那是2003年,五千多塊不算少,但我以為爸媽一直在外地工作,總還是掏的出這筆錢來,但事實是,我媽的計算出現了一點小的「偏差」。
她用了挺長的時間跟我解釋:她的銀行卡是外地的,在我們縣取的話要等好幾天,這樣就要錯過後天的繳款日了。所以我們先去找親戚借來周轉一下,等過兩天卡里錢取出來了再還回去。
入情入理,我相信了。於是我帶著一種更接近取錢而非借錢的心態,和媽媽踏上了借錢的第一站:大姑家。
大姑家早年蓋房,我們家借了五千塊,現在剛好是個收債的契機。這些年大姑一直在外打工,這陣子在上海的某個大型網吧打掃衛生。我媽之前去上海看望她時,從她那兒給我們帶回來很多新鮮玩意兒。滿滿的一麻袋——我媽真的是用麻袋裝著,坐長途大巴回來的。我記得有一個斯伯丁籃球,一個任天堂Gameboy彩屏版,還有件Northface的衝鋒衣。當然我是後來才明白這些品牌的意義。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只知道這個籃球是雙層有內膽的,比我以前玩的動不動破了之後突出個小包形似酵母菌分裂的塑料皮球強。這種能插卡帶的遊戲機比火車站特色的、只能玩俄羅斯方塊、打坦克的遊戲機強。而那件Northface的衣服,太大了,外料硬,裡層是網,實在是件很奇怪的衣服。不用說,你們也猜到這些物品的來源了。都是網吧的顧客落下的,網吧會先替顧客保存一段時間,但也有很多時候,失主不會來尋找,於是就網吧的職工內部消化了。
言歸正傳,姑父沒有錢。他是個販魚的,有輛三輪拉貨摩托車,我們那兒管這叫「馬自達」。大姑的錢顯然沒有打回家裡,而姑父掙得那點錢,勉強夠解決溫飽——溫飽也解決不了的時候,一對兒女還要經常去爺爺奶奶家裡吃幾頓。但姑父可以開著摩托載我們去縣城。
是啊,去縣城,那裡的親戚有錢,肯定能借到。我和媽媽都這樣想著。當然,期間姑父的表情和幾次三番的欲言又止,都表露出了些「你們兩口子都在外面工作,應該不差錢」的意思,我媽詳細地給他上了一堂銀行卡異地取款相關政策的課程。
到了縣城。這很可能是我第一次正式進入我們縣城。雖然小時候來過,但那是跟著去世的曾祖母的火化車,直奔的城郊火葬場,不能算真正來了縣城。姑父把摩托停在了打算狠狠宰我5600塊的初中旁的馬路上。我們坐進了路旁的一家小餐館,邊吃邊商量接下來的對策。
出了飯館後,我的記憶發生了一點模糊。大概是我們先拜訪了幾家親戚,但無一不表示最近剛好「鋪了地板」、「裝了空調」、甚至剛剛、就在昨天「把錢借給了某某某」等等,我內心為我們來得剛好晚了一步感到惋惜,而親戚們轉而勸慰我媽再試試異地銀行卡取款的事情。
大概是看清了一點形勢,我媽讓姑父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她自己帶著我再去碰碰運氣。後來我的記憶很清晰了:我媽決定找一個最有錢、但關係較遠的親戚借錢。要說這個親戚,那可是全村的傳奇了。應該是全村第一個大學生,還很有生意頭腦,在縣城開了個巨大的賓館。我們村一個和我經常一起玩、比我大幾歲的女孩就在這賓館裡當服務員。當然這女孩和他的親戚關係要比我家近的多,而我家又和這女孩家比較近——對於借錢這種事來說,考慮到以上這兩點,是相當重要的。當然更可能是因為我媽沒有那個親戚的手機號碼,她決定先找那女孩說說,由她來牽線,再找這位老闆親戚提借錢的事情。
對了,這個親戚,我爸媽以及村裡很多人都管他叫姨叔。老實說,他是我生命里唯一一個姨叔,這使我常常懷疑,姨叔這種親戚關係,就是為了能把他包括進來而特地發明出來的。總之,我和媽媽乘坐一輛「馬自達」,來到了姨叔的賓館大門口。在大堂門口,那當服務員的女孩出來迎接了我們母子倆。她穿著制服,還化了妝,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和以前赤腳一起玩的時候很不一樣。再說我也好幾年沒見過她了。她還是很熱情的——畢竟我們的親戚關係近些,說起來,她的爸爸,和我爺爺,乃是正經八百的堂兄弟。她說姨叔現在在忙,好像一會還要出去開個會,不過她已經幫我們通報了。我媽解釋了一下異地銀行卡取款的問題,女孩點頭表示理解。我猜,有了姨叔,這五千塊靠譜了。
不多時,姨叔從裡面出來,朝著我們迎面走來——並徑直走向了停在門外的一輛黑色轎車旁,上車前,他跟女孩說了些沒時間之類的話。我記得我媽攢起了笑意,喊了聲「姨叔」,如果我夠機靈的話,應該順勢喊一聲「姨爹」(爹在我們那兒的口語里指爺爺,比叔大一輩兒)。但我不夠機靈,不然也不會考不中那該死的免費生了。
姨爹匆忙地點了點頭,就上車走了。我想這一點頭的含義大概是,他勉強承認跟我們家的「姨叔」關係,但不承認關於銀行卡的那一套鬼話。那時我並不覺得受了怠慢,五千塊對他來說大概就是幾頓請客的錢,但誰的錢也不是天上刮來的。更何況,有那麼多管他叫「姨叔」的鄉親,都來借五千,誰也扛不住。
但我媽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她大概覺得姨叔本來應該是最有希望借錢給我們的,而她心中的那份可借錢人員名單,大概已經所剩無幾了。
經過一番思想整頓和搜腸刮肚,她總算想出一個可能的借款人。這人是我爸媽的初中同學,跑印刷(我們那兒對流動書販的稱呼)發了小財,前年還到我爸媽工作的城市買了輛二手桑塔納,期間我爸帶他逛車市,陪辦各種手續,把他招待得很不錯。現在到了還人情的時候了。
我媽打去電話,是他的老婆接的,問清地址後,我們再次坐著「馬自達」,懷揣著希望上了路。到了他家的小區,進了天井,一個比我媽看起來小几歲的女子在露天的二樓走廊上揮手朝我們招呼,並喊我媽「二姐」。喊得很甜,我猜這五千塊應該是沒跑了。
進了屋內,原來她老公剛好出去辦事了。她的兒子比我小不少,正坐在罩著厚厚護眼屏的電腦前玩潛艇大戰。這遊戲我在電腦課上很有限地玩過幾次,每次都沒過癮。看他能坐在家裡天天玩,我很羨慕。我媽和這位「妹妹」聊了很久,從孩子的學習、老公的工作、到多年前的初中經歷等等。通電話的時候我媽沒有提借錢的事情,眼看著太陽落山,再不提就來不及了。於是就需要提到前年的那次買車,「妹妹」也再三表示了當時麻煩了我家,並提出一定要送我一套世界名著。有關這世界名著,我可要好好說一說。當初買完二手車的時候,我爸那老同學就說一定要送我一套世界名著,精裝版。借錢的這天我並沒有拿到這套書,因為書都和傢具雜物堆在後面很亂還沒整理。很久以後,我終於拿到了這套書(當然在這之前老同學又強調幾次一定要贈我一套書)。這套書……怎麼說呢,裝在一個綠色的盒子里,盒子破了。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套書里,有一半是重複的,有的書重複了三本甚至四本。我猜他只是想著塞滿一盒就好,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至於是些什麼書,並不重要。
當然借錢的話……還是沒戲。「妹妹」表示剛好前幾天一個親戚找她借錢,已經說好了人家明天下午就來拿,已經沒有多餘的閑錢了。當然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我媽表示也就是隨口問問,主要是異地取錢比較麻煩。
出門的時候,我看到她的兒子仍然沉浸在潛艇大戰中難以自拔。我原本以為在大人聊天的時候他會邀我玩上一局。誰知道呢,也許我比我媽更加天真。
到了小區門口,我媽咬咬牙,決定今晚一起去外婆家。休整一晚後,我媽明天一早坐長途客車去隔壁市找大舅借錢。大舅在那邊一個檔次很高的酒店當廚師。我對那一晚和第二天白天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傍晚的時候,我媽回到了外婆家,她很高興,笑得十分開心。
她感喟地說:「還是自家人靠得住。」
她從大舅那裡借到了四千塊。加上自己手頭還有一點,足夠了。後來的幾天,我一直很好奇她為什麼沒有去銀行取出那筆遲到的異地存款。再後來,我把這事情完全拋在了腦後。
在我長大一些的時候,我把這事情拿出來回味了幾次。我總覺得那筆存款很可能子虛烏有,我媽編造了這套說辭,一方面為了增加借款人的收款信心,一方面也顯得不那麼尷尬。
在我更成熟一點的時候,我再次想起了這件事。我開始覺得那筆存款必然不存在,而我媽編造這套說辭的動機,與其說是欺騙親戚保全自己的面子,更大的可能是用來欺騙我,使我覺得家裡並不窮困,維護了我那點小小的自尊。
這件經歷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一個直接後果是,我初中的最大目標就是考取市裡最好高中的「免費生」。為此我需要考取年級1700人中的前一百名。一個年級二十多個班,我不能跌出前四名。從初二開始,我也確實沒有出過前四名。其實我跌出第一名的次數都很少,但初三的時候,每逢考試,我必在前一晚失眠。一過了考試期,我的睡眠問題就完美消失。因為那所高中打算隨機抽取某次月考的成績作為錄取標準。所以每一次月考,我都要當中考來對待。於是我每個月都要經歷一番失眠的折磨。這期間我最差的一次考了第三名,很怕偏偏採用這次的成績。
事後證明這個隨機抽取月考成績的說法大概是班主任為了哄騙我們重視每一次月考放出的煙霧彈。因為那所高中直接在中考前設立了一次選拔考試。不用說,考前我失眠了。
我因為害怕失眠而失眠了。
但那次倒不是失眠最嚴重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月考前最擔心失眠的時候,我去醫務室開了一種有助眠作用的感冒藥來吃。那晚我明顯感到有股力量拉著我入睡,但慣性和心理暗示的力量更強大——在我確認自己是否已經睡著的時候,我清醒了。
選拔考試的結果還不錯。我考了全縣前四十的成績,中考後和其他通過那次選拔考試的同學一起被高中帶到北京玩了一周。這是那所高中的傳統——因為在那幾天,隔壁市(我大舅當廚師的那個市)最好的高中會到我們縣舉辦選拔考試。這麼一來,我們就必須在北京七日游和參加考試之間作出抉擇。
不用說,我們都去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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